江湖春意录完本——by素衣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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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莹倾着身子痴痴望着那簪子,口中喃喃有语,一双眸子似是极为痛心不舍,又似是极致的憎恶,“庄主庄主,你亲上昆仑山去寻的羊脂白玉,亲手浇注的家徽兰,亲自打磨雕刻的纹饰,我是不舍得这般待它的,我怎么舍得呢?可偏偏、偏偏这簪子是你备下要送了给那个贱/人的,是你要讨那贱/人欢心用的!我偏不如你的愿!”
“彼时瑞雪初降,有人随着我归庄奴仆悄然溜了进来,装傻充愣月余,盗走了秋梧山庄家册中的一页,我遣人千里追踪,灭了他一门上下,”绣莹望着厅中四位生客,眸中癫狂之意愈加浓烈,“却不想仍是留了余孽!竟还敢拿了那簪子来气我,今日,你们四人,哪一个都不要想着活命!”
慕歌青手中轻剑出鞘,心中却是想着,那夜琅嬛阁中所见的黑衣人竟是来自秋梧山庄。
第40章 第 40 章
四个人困在一方精致书阁中,额上浮着冷汗,惊喘不定。天色渐晚,沈琼华抖着手拿了火折子出来燃亮了房内的灯盏。
先前是如何在近百人的围剿中慌不择路地进了此间书阁,几个人俱皆不愿忆及,混乱之中,一名女婢身形不稳,跌进了书阁缩在一角,亦是无人在意。
绣莹领了山庄中的精英高手,停在门前大声咒骂,竟然未曾破门而入——钟景云的书阁,纵是一粒尘,绣莹也不愿动得。
“你们这几个肮脏下/贱的坯子,快些从我家庄主的书房里滚出来!他不喜欢生人进他的书房!滚出来,滚出来!”
沈琼华怒气积于心胸,恨着自己为何功力不及,无法出门去砍了那老妖怪——强行突围,温言处处护着他,臂上胸前俱皆见了轻红——沈琼华心里疼痛至极,明明伤在温言之身,他却要疼得哭出来。沈琼华将方才胡乱笼进手里的断簪收进袖袋,撕扯了自己的衣衫,就着慕歌青扔过来的药粉,细致地包扎在温言的伤处,努力稳着音色道,“忍一忍,若是疼了,与我说一声。”
温言瞧着他眼眶通红,却偏偏强自撑着要他安心的模样,心间酸酸软软,唇角却是不禁扬了扬,“不过是两处小伤,还不及当年我师父练我时的十中之一。”
沈琼华摇摇头,手上缓着力气系好了一个结,“萧教主于你,是师如父,总是为着你好的。可那老妖婆不同,她要害死你。”
绣莹的咒骂愈加不堪入耳,末了恨恨喊道,“你们这几个小杂/种!是不是觉着我没了法子?我这便破了门将你们抓出来!”说是如此,她却是推了掌风,近乎温柔地开了书阁的门。
沈琼华倏然起身时,温言只来得及轻轻触了触他的指尖。
沈琼华冷着眸子扯下了墙上的两幅墨画,另一手执了琉璃罩子笼住的明烛,在温言一声“沈琼华”的轻唤中去了门前。墨画稍稍舔舐了那跃动的火苗便轰轰烈烈地燃了起来。
沈琼华迎着大开的书阁雕花木门,将那燃作火华的画扔了出去——那个绣莹疯疯癫癫的,却显是极在意钟景云的。
门外近百山庄武士,嘴角噙着暖暖融融的笑意,手上拎着长刀利剑,满身杀气,绣莹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扑着画上的火,惊慌念着“庄主的画、庄主的画……”——吊诡瘆人,沈琼华却觉不出半点惧怕。
他擎着烛火,面上眼中含了万千冰雪地站着,暖色灯火映着他半面脸颊,未曾温了半分,倒是衬得他更加清冷。
恍恍惚惚,犹如那时在双花镇与温言初遇。可如今这次,他那双眸子,真正教人冷入深心。
“你想我烧了钟景云的书经,想我烧了他的画,还是想我烧了他的书阁?”
绣莹眸色凄厉狠辣地望过来,“你敢!我要将你的血肉剐尽,将你的白骨碾成粉末,喂到畜生的嘴里!”
沈琼华丝毫不动怒,嘴角甚至牵了一丝弧度出来,“你们上前半步我便烧一幅钟景云的画,烧到无物,我便舍了这命,毁了这间满载他喜怒嗔痴的书阁。”
绣莹目呲欲裂,不禁上前两步,指着沈琼华咬牙连连恨道,“你敢!你敢!”
沈琼华擎着灯烛,未退半步。另一手拽过门边的小檀木架,连着上面的红瓷一同摔出去,在绣莹身前碎裂成粉——
“你看我敢不敢!”
绣莹当真不再上前一步,手下精英高手亦是被她呵斥着退了几步。她跪着去笼尘里的瓷片,半晌抬起眼来定定盯住沈琼华瞧,面上神情似是恳求似是怨毒,狰狞异常。
温言走过去,将沈琼华揽进怀里,眸中冰冷,唇角偏扯了抹邪佞至极的笑来,沈琼华直觉这人大抵是要说什么诛心之语,一念才落,耳边便听温言淡声道,“你百岁之龄,早便老了,切勿动怒。”
言罢揽着沈琼华回身,掌风轻带,扣紧了书阁华门。
门外静了静,忽地传来绣莹凄厉的哭喊声——
“我没有老!没有!庄主、庄主,我仍是十六豆蔻,绣莹不敢老,我等着你回来娶我,你若是回来了一眼便能认我出来,你一定可以……”
沈琼华不去理睬门外呼喊厉厉,转了半身勾住温言的颈子,苍白面容深深埋进温言的颈窝,喟叹一声,“我以为你会生气。”
“我为何生气?”
“我方才凭着一时意气做事,实在危险,多半是惹你惊忧了。”
温言笑了笑,拿过他手中的烛台放到一旁的小架上,“我确实忧心,可没有生气。这世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总在你身边护着你由着你。”
这人在最该恣意的年岁里,于江湖奔波逃命,时时提着半颗心,想做的该做的,寥寥可数,如今跟了他,自是要将从前少了的一点点补回来。
沈琼华双臂用力,紧紧拥着温言,清越音色闷在他的颈窝里,“幸而阿言不在庙堂,不然该是个昏君无疑。”
“所幸我身在江湖,才得逍遥,可任意随着你。”
沈琼华轻着力度咬了咬温言的颈侧,又伸着嫣红舌尖舔了舔,“所幸我亦身在江湖,这才未曾误了与你相见,”抬眼望住温言,眸中光华流转,“你我同心同力,定要离了这鬼山庄。”
温言倾身亲了亲沈琼华的额角,道了一声好。
两人才进了里间,正要瞧一瞧慕歌青的伤,忽听一把绵软音色唤道,“公子。”
沈琼华惊忙回身,正见先前缩在一角的山庄女婢盈盈而立,对着四人望来。温言细细瞧了两眼,这姑娘竟是先前为他们四人引路的那位。
这女子上前两步,忽地深深跪拜下去,“求公子救命。”
沈琼华惊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扶,忽地忆及昨夜里这姑娘唇泛春笑的妖魔模样,立即便收回了手。
夏侯昭睨了她一眼,满心不屑,“你是这庄子的婢女,我们才是生人,哪里救得你?何况你在此处绫罗绸缎加身,舍得走么?”
小婢一张秀丽颜容上尽是清泪,“在这庄子里,是否安好,哪里是吃穿用度上可以瞧出来的。满庄子的人何时何地都那般笑着,山庄婢仆繁多,年轻貌美,身强力壮,却是一个中年人也见不到,白日夜里偌大山庄静得像是空无一人,公子竟没有疑心为何么?”
“瞧那老婆子就知道这庄子上下都没个正常的,”慕歌青冷冷瞧着那姑娘,未得一星一点惜玉怜香的心思,“这是你们自家的事,我根本不想听得。我们俱皆困在这一方书阁里,可真是不巧,尚不得自救,又要如何救你?”
小婢啜泣两声,忽道,“此间修了一条密道,直通山庄最大的花园,”不及四人欣喜,小女子又道,“公子若是愿意允了我几个请求,梅雪定然倾言相告。”
“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梅雪仍是跪着,轻声道,“本就是生不如死,若公子不肯相帮,倒不如就此死了。密道之处此后湮没,再无人知。方才这位小公子凛冽行为争得的时间便是浪费了。”
夏侯昭冷哼一声,“难道我们自己便寻不着了?”
“寻着了如何?钟景云的机关你们解得开么?”她虽这般说,却仍是谦卑,当真是十足的求人姿态,“这书阁,那老婆子是不许人轻易进来的。偶然一日,竟有老鼠从这里疯跑出去,绣莹大惊,命着山庄上下进来清扫,密道隐秘,加之有钟景云亲下的机关护持,她便不怎么担心。”
梅雪哼笑一声,眼里似是有些快意,“她千算万算,却是算错了钟景云的心。想来钟景云的心上人是个不通机关术数的人,钟景云处处为着那人想,竟将密道机关的解法一字一字,仔仔细细地写在了一首情诗旁。钟景云写给那人的诗,绣莹想都不愿想,遑论去看,我便撕了那页下来,背熟后烧了干净。”
沈琼华怔然,只觉自己是在茶楼听着说书人讲故事,一眼见着她仍是跪着,立即道,“你先起来。”
梅雪欣欣抬起头来,眸子晶亮,“公子可是答应相救了?”
沈琼华茫茫地望着她,“你所说请求,是什么?”
“救得山庄中心智神识尚清明的姊妹兄弟出庄,救得被掳掠的婴孩脱离困苦折磨,平了这鬼庄子,最后,”梅雪重重叩在地上,“教那妖妇死。”
沈琼华与温言相望一眼,心中俱是想着,东嘉州的“吃人妖怪”果真与秋梧山庄有关。
沈琼华自从进了山庄,心绪一刻未曾平静,此时纵然想去扶了这小女子起身,眼前却总是晃着昨夜她唇角的弯弯弧度。挣扎半晌,心间仍是颤颤,最终是慕歌青伸了手,不见温柔怜意地将人拽了起来。
“她抓小孩子作什么?”
慕歌青问得淡淡,沈琼华生怕她要说什么是那绣莹要煮来吃,心间跳得厉害,却听梅雪叹了一声。
“不抓小孩子回来,公子以为,这山庄里要如何总是这般婢仆满园?”
沈琼华心绪一松,却是更为不解,“有情人在一起自会孕育了娃娃出来,呵护看顾着长起来就是了,青年渐入中年,天命有归,何至于去抢……”
梅雪瞧着沈琼华的神情,凄然一笑,“公子大抵是猜着了?绣莹不许婢仆结亲,她见不得人恩爱。而我们,更是活不到渐入中年的那个时候,”她哽咽两声,清泪覆面,“钟景云离世前,山庄才换了新的婢仆,俱是年纪轻轻的。后来他身死出庄,绣莹便是疯魔了一般要维持着庄子处处原貌,言说钟景云定然会回来,山庄不可变了大模样。人老了,杀了就是,总有新长起来的可供填补空缺。”
第41章 第 41 章
沈琼华一时心间泛冷,挨紧了温言。
慕歌青在一旁沉默不言,眸色深深,也不知是想着什么,倒是夏侯昭满面不耐,显然是不愿答应了梅雪所诉,却又不甘囚在此处。
“你说绣莹要维持着庄子原貌,怎的竟是一枝兰花也不曾见?”
“哼,”梅雪眼眸泛冷,清道,“她惯会这般自欺欺人。”
山庄之名取自景山秋景,钟景云喜欢那景致,可他心上人中意的是兰花,他事事以那人为先,便用了兰花作家徽。绣莹恨极了那人,兰花的一只根须都不愿见着。
梅雪仍是记得那夜满庄兰花付之一炬的情形,灼烫尘气中混着兰香,醺醺然然。绣莹躬身跪着,狰狞面容上覆尽眼泪,嘴里喋喋着“兰花香会引人来,庄主,是真的,我将它们都烧了,我实是迫不得已,你不要怪我,等你回来,我们成了亲,你若喜欢,便再重新栽一些,好不好……”
若是她不知这老婆子的真面目,当真要叹一声“痴情人”了。
“她时时发着癔症,想钟景云会忘了心上人,转而来娶她,”梅雪面上讥讽尽显,“钟景云神仙一样的人物,哪里瞧得上她那个心肠浸了毒液的自作痴情之人。痴情错用,只会教人厌烦憎恶。”
“我们俱是婴孩时便被掳掠入庄,生身父母的样子都未曾瞧过。她着人教导训练我们,要人何时何地何境何景都只可灿笑,不听话是行不通的,她折磨人的法子多得很。”
“庄中婢仆俱皆忘了如何哭了。若非后来我得了机缘,见着了山庄往日旧人,听了他字字句句所说,神智得以清明,今日我这泪亦是流不出来的。”
四人相互瞧了一眼,俱是不明这小女子怎么说起凄凄往事来了,可瞧她满腹委屈,不吐不快的神色,倒是静了静,想着她心中忧苦无从诉说,压在胸腹间多年,一时提及便难停止,只好由得她去。
“时远鸿因了昨夜与你们交谈而被那老婆子降了惩罚。蘸了盐水的金蚕丝软鞭抽在背上这样的疼,时远鸿也是含了笑受着的。并非无痛,不过是除了笑,再不知别的神情了,”梅雪冷笑一声,“钟景云还在时的秋梧山庄,热情巧笑着迎客是招牌,绣莹真是将这迎客之道做了个极致。”
梅雪再不愿待在这庄子里,一年里也说不得几句话,有几个与她一同侍候的小姑娘没几年便不会发音言语,痴痴傻傻的了,她心中惧怕,只得晚间偷偷躲在被子里,轻着声音自言自语,唯恐会落得那几人的下场,再出不得这地狱般的牢笼。
沈琼华听得怔怔,温言皱着眉轻捏了捏他的肩。慕歌青与夏侯昭如何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略微想了想时远鸿满背血肉模糊仍是暖笑容容的模样,亦是深感震动。
“不可与生客交谈么?可我们未曾交谈,时管家自己说了些话,随后便走了。”
“入夜之后,山庄上下再不能有一丝声响。可秋梧山庄的待客之礼废不得,故而时远鸿便只能笑言相迎,之后自去领罚,”梅雪苦笑一声,看着沈琼华道,“白日里我们也说不得几句话。绣莹有一日夜里发疯,偏说钟景云回来了,因了我们吵闹致使她没能听得钟景云唤她,秋梧庄主生了她的气,一怒走了。自此,天色入暮后,庄里便不能有响动了。”
慕歌青满心不信,“风过绿林,鸟鸣于木,这些又如何控得?”
“各职各位皆有司掌人,一开始总是办不好的,绣莹为此杀的人多了,血腥味时时萦在鼻端,自会竭心竭力地想法子。风过林,那就挡了风,鸟鸣木,那就割了鸟的舌。”
夏侯昭听得心头郁郁烦躁,不耐地摆了摆手,“你与我们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梅雪愣了下,急急低首忍了泪意,她无意言语往年凄惨事来这般乞怜,反抗无果,徒增许多鲜血消亡,人人便想着这世间无人可长生,等绣莹命归黄泉,他们自会得了自由。如今却是再等不得了——神智清明的人愈加少了,加之年龄渐长,不出月余他们便要死在此处,生生世世逃不离。她本是想着,说这些可怜事出来,这几人许是会起了怜悯心,出手相助。
梅雪低低道,“梅雪所求,确是险重。”侧首瞧着小窗处,似要透过那层层绢纱恨恨盯住绣莹。
一时静静。满室寂了半晌,沈琼华上前一步,将先前裹了白玉簪子的绢绸递了给她拭泪,叹了一声道,“非关险重,”几人自江南起始,先行至南海楚澜,后又折而到了东嘉景山,一路不知经得多少险中事,毒门一门之主还随行在列,“而是这庄子人物俱皆诡异。你言之所说,无凭无据,我不敢信。”
梅雪呆立在原处,显是未曾想过沈琼华会这般说,思想良久,怔怔道,“我确是没什么凭证。”
“我们四人,没一个身在名门正派之中,毒门邪/教,江湖散客倒是占全了。可人心往善,若你字字句句皆是真,我自当尽力。”
梅雪盯着沈琼华瞧,又看了看其余三人。
温言扣着沈琼华的腕子,淡声道,“我与他一体,自是同进同退。”
夏侯昭青着脸色瞪她,“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不知人数的男男女女,无一不是累赘,我千万个不同意,若是如此,你又不肯言明破解密道机关之法,我能如何?”
慕歌青未曾明说,只对着梅雪笑笑,慢声道,“凭证一物,再简单不过了。我随你沿着那密道离了这书阁,去那些困着婴孩的地方看上一看就是了。”
梅雪先是一喜,随后却是有些犹疑。
沈琼华侧首惊诧地看了慕歌青一眼,眸中隐隐有所思索。温言瞧着这两人,忽道,“彼此不信,形势急险,不如赌一次。”
绣莹不愿动得钟景云的书阁丝毫,定然不会贸然攻进,可此间精雅亦是护不得他们几人过久。
梅雪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色清明定定,晶彩流转,显是已下了决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