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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良辰 番外篇完本——by不二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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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宁子道:“那毒在体内——”
谢轻裘嘲弄地弯起眼,慢慢道:“你没听见孙九那句话吗?王爷是不会叫我死的。”他说罢,停下步子,掀帘上轿。
轿子按原路返回,从谢侯府门前经过。小宁子原本还说着俏皮话,后来不知是累了还是在想事情,一路沉默至入宫门。轿子落地,谢轻裘下来,向寝殿的方向走,见小宁子眉头一皱一皱,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谢轻裘奇道:“你在想什么?”
小宁子道:“刚才奴婢从谢侯府门前过,猛然想起来——今日您带奴婢见的那个谢寻谢公子,奴婢第一眼没发觉,后来越想越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他到底生得像哪一位。”
谢轻裘嗤了一声,笑道:“他是谢家人,难不成长得像谢轻裘?”他说完,自己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觉得并不像。谢轻裘形貌昳丽,谢寻的容貌则要更柔和素净些,两人虽有亲缘,长得却说不上相似。
他说完这话,自觉是个玩笑,却半天没听到小宁子的回应,不觉有些诧异,道:“小宁子?”忽然感觉袖口被人紧紧攥住,小宁子声音发飘,哆嗦着道:“大人,奴婢想起来了——谢公子他,他长得像谢妃娘娘!”
谢轻裘惊呆了,四顾无人,压低声音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年谢妃秽乱宫闱一案被揭发,是有传言说谢妃怀了个孽种,但那也不过是万千传言中的一个,比这更难听的话也有,比这更离奇的话也有。听到的人都一笑而过并不当真,更兼不久之后,老皇帝下了封口令,这件丑事就此翻篇,再没人提起过。
小宁子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脸色苍白,杏眼吓出薄薄的泪雾,颤声道:“奴婢,奴婢——”
谢轻裘狠狠捏了捏手指,道:“真的像吗?”他见过谢妃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记不起对方的面容,兹事体大,也不能轻易着手去查,只好又问一遍:“真的像吗?”
小宁子像是鼓足了勇气,手攥成拳,重重点了一下头。
谢轻裘抿了抿嘴唇,道:“……你记着,这话不许跟任何人再说!谁都不行!”
小宁子忙摇头道:“不会说的!奴婢明白!奴婢谁都不会说的!”
谢轻裘心事重重,还没踏进寝殿就被人拦下。那人谢轻裘见过。今日用早膳时,他跟着付良沉身边伺候,名叫李廉。不是以前东宫的旧人。
李廉在门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一见谢轻裘简直像看到救星,连声道:“您可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皇上犯了头风病,疼得不行,太医给用了药。皇上在梦里一直念着您的名字。您赶紧——”
他话还没说完,谢轻裘就旋身往听政门走去。他走得极快,李廉在后面撩着袍子小跑还跟不上,被甩得越来越远。
在听政门口,一个太监满面愁容地立在廊上,见谢轻裘赶来,神色一顿,脸上又是古怪,又有点尴尬,赔笑道:“池大人是有什么事吗?真不巧,皇上今儿个身子不适,怕是不能见大人。大人不妨先回去,等皇上好些了,奴才自会禀报。”
他话音刚落,李廉气喘吁吁跑到这里,看他不放人,半白的胡子气得吹起来,瞪眼道:“你干什么!还挡在这里,不知道皇上要见池大人吗?”
那人是东宫出身的,闻言脸上尬色更浓,支支吾吾道:“皇上,皇上他……”皇上他想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轻裘”!但事关宫廷秘辛,又不好明着说出,只不住地挤眉弄眼,含糊其辞,以求李廉能意会。
李廉见他目光躲闪,偏偏拦在门口拒不放行,不耐烦了,手按在那人胸口把他一把推开,转身对谢轻裘道:“池大人,快请。”谢轻裘一踏进殿内,他就赶紧体贴地阖上殿门。
头风病是付良沉的老毛病了,这病不好根治,但控制着不叫复发还是可以的。谢轻裘记得,付良沉早年发病严重,后来服药针灸费了许多力气调养,终于慢慢压制下来,到最后五六年都再没发作过。可之后有一次不知为何又犯病了。这一下前功尽弃,后来再怎么调养都没什么成效,那头风病断断续续总会发作。头吹冷风、休息不好,或者换季时冷热失调,都可能引得他头痛欲裂。
内间很静,香炉里放着安神的香料。付良沉睡得却并不好,面色惨白,眉头紧蹙,额头上浸出细密的汗珠,嘴时张时闭,好像在喊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谢轻裘一见他这样,气得直发慌,恨不得冲出去把那群伺候的人都给骂一顿,拿鞭子狠狠抽一抽——都是怎么照顾人的!可转念才想起,付良沉生病时一贯不喜欢有人在周围,从前也只肯叫他一人照顾。想到这里,谢轻裘冷笑起来,眼眶却不自觉变得通红。他咬紧牙关,强行压住心头酸涩,掏出手帕擦拭付良沉额角的汗珠。心思纷乱,居然有一丝叫自己都不愿细想的庆幸:这事他以前做过很多次,虽太久没做,好在也没有生疏。
付良沉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长街上,街道两边全是花灯焰火,金碧相射,辉光璀璨,茶楼酒肆外彩灯高悬,沿街锣鼓声声,人潮汹涌,热闹极了。
他突然看见自己跟谢轻裘并肩走在街上,御街廊下各种奇能异术、歌舞杂戏,谢轻裘看得目不转睛,扯住他的衣袖说了句什么,见他没反应,脸一沉,很不高兴地道:“付良沉!你在干什么!”
他看见自己眨了眨眼,含笑哄道:“我啊,我在想我的心上人。”
谢轻裘一听,愣了一下,脸往旁边一扭,不叫他看见自己翘起的嘴角,含糊地“哼”了一声。
自己却故意去捏他的手,柔声道:“那轻裘呢,在干什么?”
谢轻裘费力地压下脸上的笑,这才把脸正过来,一板正经地道:“我在被我的心上人想。”他说完,耳根发红,头半歪着,手伸过去,轻轻勾住自己的小指。
周遭的场景骤然变换,两个侍卫的尸体横在脚边,一根箭破空而来,箭锋寒光凛凛,他突然感到有人扑上来一把推开他,随即听到一声撕裂血肉的闷响。身上没有疼痛,心却骤然慌乱,谢轻裘慢慢倒在面前,一根羽箭穿透他的胳膊。
周围声音忽远忽近,杂乱极了。场景又变,换在东宫他的寝居。一盆一盆漆黑的血水被端出去,医师黑压压跪了一地。谢寻满脸焦色,不住地叹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清晰,一字一字,慢慢地道:“箭上的毒,是万骨砂?”语调无波无澜,可话音刚落,多年不犯的头风忽然发作,像是一道鞭子抽进脑袋搅出脑髓,极尽痛苦。他整张脸变成森然的白色,轻轻握住谢轻裘垂落的、没有知觉的手。
场景再变。空旷的灵堂内只有他一人。棺椁旁白烛明火,微微晃动。
谢轻裘死了。
火盆在面前,头一夜纸钱不能断,他不知道已经烧了多少。恍惚间,看见一个少年走来,影影绰绰,直到立在他面前才看清。形貌昳丽,眉眼灼灼,轻声细语地道:“付良沉,我不要你了。”
火顺着纸钱舔烧上来,烫到手指,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那少年俯下身,鬓边黑发落进火盆,化成一缕青烟。他的凤眼映着火光,认真地重复道:“付良沉,我不要你了。”



谢轻裘坐在床沿,觉得付良沉状况好像越来越不好了,重重呼吸,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他一把攥住付良沉露在锦被外的手,焦急道:“殿下!”刚喊完,看见一滴泪从付良沉的眼角缓缓流下。他躺在榻上,泪痕逐渐蒸干,面容平静,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整个人却仿佛每一处都透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谢轻裘心头一颤,狠狠咬牙,眼里一下涌出泪水。他背过身用手抹去,握住付良沉的手却不松开,很小心很小心地摸索了一下,又一下。温热的手背上,可以摸到一根一根凸起的筋。
他瘦了。
谢轻裘轻轻用手比了一下付良沉的手腕,一手握住还有空余,心疼得扭曲,懵然想: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付良沉动了动,他忙松开手,闭了闭眼,把泪意压回去。忽然感觉手被人握住,就听见付良沉明显刚醒过来的,还不甚清晰的声音:“手怎么……湿了?”
谢轻裘道:“出的汗。”
付良沉轻轻“唔”了一声,放开手,道:“来了多久了?”月色透过窗纱斜斜照进来,看来天色已经不早。又道:“饿不饿?朕叫他们传膳。”
谢轻裘道:“不饿。用膳的时辰早过了,臣没什么胃口。皇上想吃什么?臣去吩咐他们做。”
付良沉道:“你不吃,饿瘦了怎么办?”
谢轻裘侧过头,喉头一梗,只轻轻一呼吸,眼眶就红了。
室内真安静。只有一下一下清浅又悠长的呼吸。过了不知多久,听见付良沉道:“轻裘,去外面把朕的奏折拿来。”
谢轻裘起身走去外间。他知道付良沉一贯是这样,无论犯了多严重的病,只要还能握得住笔就不会拖累公事。从前在东宫时,谢轻裘发脾气叫他必须躺在床上好好休整,还在床边增设一榻,睡在上面以示监督。付良沉明面上含笑应是,半夜却悄悄披衣下床,批复密报。为了不扰到谢轻裘,他只燃了一根烛灯,又刻意用身形遮掩,简直是双倍的辛苦。谢轻裘发现后自然大发雷霆,但也只好让步。后来付良沉一犯头风病,等服药睡过一觉后,谢轻裘就把公文搬到他床前,一页一页念给他听,若有什么批复,再代笔传达。
奏折很多,有些是农耕林亩、水利兴修的正事,有些则纯粹废话连篇,付良沉脸色苍白,病容隐隐,有时痛得眉心一搐,神色却始终柔和。
谢轻裘手里这封奏折,通篇不知所云,前言不搭后语写了足足三页,他念得口干舌燥,又心疼又愤怒,看付良沉,却发现他依旧听得很认真,蹙眉思索,毫不轻慢,郑重地斟酌回复。听罢对谢轻裘道:“这人长年外放,会干实事,却不会写公文。要不也不会一直在外,不能被举荐回朝了。”
谢轻裘把刚才念的内容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遭,仔细琢磨,才想明白那人要禀告的事情。那人现在出知青州,发现有许多草药价格浮动可疑,怀疑是有商宦在背后操纵,囤积草药以牟取暴利。这事确实不能大意,但如果换了除付良沉外的任何一个人来看,只怕都会把这封词不达意的奏折当做废纸,匆匆扫一眼便扔在一边,绝不会多花一分心思去揣摩。
多年前有一次,付良沉督办水利兴修,主事的官员写的公文晦涩难懂,他翻阅各朝修建水利的实录,逐字逐句去理解领会,时常熬到深夜。谢轻裘又心疼,又骄傲,板着脸问他:“付良沉,你累不累啊?”
付良沉柔声道:“累。但有些事,再累也要去做。”
殿内烛火摇晃,谢轻裘又拿起一封奏折,内容很短,字迹铁画银钩,满纸兵戈肃杀之气,是骠骑将军曾虎呈递来的,说奉皇命班师回朝,不日就将抵京。
这位曾虎将军与付良沉身边最忠心的侍卫曾豹,是同父异母的两兄弟。曾家儿郎一半驻守边疆护卫国境,一半随侍君主贴身保护,世代都是如此。到曾虎曾豹这一代人丁不兴,只有他们两兄弟,曾虎袭爵接任军职,曾豹则做了付良沉身边最受信重的侍卫统领。这两兄弟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一见面就眼红互掐,没少给茶楼酒肆添谈资。世家子弟中兄友弟恭的虽没几个,可明面上也都勉力维持着一团和气的假象,像他俩这样一言不合就对殴,棍棒拳头齐上阵,砸完桌子抡椅子的,也确实少见。
曾虎这一回京,别的不说,曾府里肯定少不了一通大闹。谢轻裘想到这,忍不住翘起嘴角。一时间,往事纷纷涌上眼前。
正值夏日,东宫蝉鸣阵阵,繁柳浓荫,参天古树枝叶繁茂,被日光一烫,更加绿得发亮。谢轻裘走在小道上,身后有人微弱地喊道:“侯爷!”他一回头,见曾豹拿袖子遮住半张脸,被太阳晒得眯着眼,汗珠顺着下颚滚落,跑到谢轻裘身边,呼哧呼哧地道:“好热!呼——晒死老——我了!”
谢轻裘看他搭在半张脸上的宽大袖子,眉尖一抽,忍不住道:“曾统领,你这袖子好大。”曾豹最烦拖拖沓沓磕磕绊绊的衣服,从来穿衣只穿箭袖。可今日这袖子简直像唱戏的,层层叠叠垂下来,配上曾豹一张黝黑豪迈、汗滴禾下土的脸,叫人一看就想喷饭。
曾豹抡起水袖擦汗,道:“哈?很大?哈哈哈——”
谢轻裘看了眼他挡在长袖下的半张脸,意味深长地道:“嗯。很大。”
曾豹被他一看,袖子挡在脸上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咳咳半晌,终于把心一横,视死如归一般甩开水袖,露出刚才被他严丝合缝挡住的脸。他这一张脸,一半完好无损,另一半青青紫紫,嘴角红肿,眼圈青黑,一看就是被人痛打一顿,凄惨极了。
谢轻裘极力克制,还是没忍住一秒破功。曾豹心如死灰,听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赌气道:“你笑吧!你笑吧!”
谢轻裘笑够了,直起腰,眨眨眼,道:“你哥打的?”
曾豹气急败坏,道:“除了那个龟孙,还能有谁!我跟他说老子明天还要见人,他就可着劲儿捶我半张脸——狗屁东西!什么玩意儿?!”
谢轻裘道:“你没还手?”
曾豹立即道:“怎么可能?!他捶老子半张脸,老子捶他一整张,他这几天都不用见人了!你看我惨不惨,告诉你——”他把水袖撸上胳膊,肌肉分明的手臂重重一挥,气势磅礴地道:“那个曾孙子,他,比老子,还惨——五百倍!!!”
谢轻裘捏着奏折,从回忆里拔身出来,他走神许久,不知为何,付良沉也没有出声催促。一抬眼,正正撞上了付良沉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殿中烛火的关系,那目光显得极其幽深,充满探寻,又有种说不出的沉痛。谢轻裘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极大的不安,好像一直奋力掩藏的秘密,还是被那个最想隐瞒的人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痕迹;好像所有事都在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而他无能为力;好像他终于,还是,重蹈覆辙,一败涂地,就像上辈子摸到五张桑皮纸,猝不及防间,失去了一切。
谢轻裘撩衣下拜,漠声道:“天色已晚,臣请告退。”
付良沉轻声道:“好。你去吧。”
走出听政门很远,谢轻裘才松开手,手掌摊开,掌心五个泛着血丝的指甲印,弯弯的。谢轻裘的眼也弯起来。他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重生后,他与付良沉见面说的一字一句、一点一滴,在谢轻裘的脑子里飞快掠过。茶楼,病重,进宫,还有今日侍疾,难道仅凭相同的表字,和爱喝火青的习惯就叫付良沉起疑了吗?不,这太牵强了。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电光石火一般,他想起刚才付良沉从睡梦中醒来,嗓子还沙哑着,说道:“轻裘,去外面把朕的奏折拿来。”他说这话时,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
这是试探。
谢轻裘想:他该推拒的,即使不推拒,也不应该顺理成章地走出去,拿回奏折,然后按照付良沉的要求一字一句念给他听。任何一个臣子,哪怕再随性,做这种事也不该如此淡定,淡定得好像曾经做过无数次,已经习以为常一样!谢轻裘一颗心骤然沉入冰窖。他死在付良沉手下,重活一世,一心复仇,爱恨几何已经计较不清。可见到付良沉旧疾发作,还是会动容,会心痛落泪,会方寸大乱——他却趁着他方寸大乱的这一刻,出言试探,逼出他的疏漏。
谢轻裘恨到极致,反而平静了。通红的眼轻轻眨了眨,一滴泪无知无觉,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忽然想道:付良沉今日在病中唤的那一声声“轻裘”,也不知是真是假,到底是真的情之所至,还是只为试探的刻意为之。又想:他中万骨砂后昏迷时,是不是也说了什么东西,被付良沉听到,这才怀疑。所以还没等他身子好全,就宣旨让他进宫,尽可以严密地控制他的一举一动。
他捏紧手指,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付良沉还没有摊牌,就说明他只是怀疑。这种事,再怀疑,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能掀在明面上。谢轻裘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小宁子。”
小宁子道:“奴婢在。”
谢轻裘笑了笑,道:“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宫。”孙九那里欠的人情,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讨回来了。树影摇落,映在他漆黑一片的眼底,无端叫人遍体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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