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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良辰 番外篇完本——by不二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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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轻裘没见人撒过酒疯,倒不嫌烦,反而觉得有些稀奇,乐得看他闹,便笑道:“话多的人。”
五皇子道:“嗐!别糊弄行吗?”
谢轻裘也喝得有些多了,酒扑上头,整个人晕晕乎乎的,顺口便道:“——坏人。”
五皇子愣了一下,捶桌狂笑,笑出眼泪。谢轻裘一边看他笑,一边喝酒,间或不满道:“碰洒了!酒酒酒!”
五皇子终于笑够了,又闷一大口酒:“坏人。说得好!”他眼泪还有笑出的泪,忽然直勾勾看向谢轻裘:“咱们俩,两个坏人,真该在一起。真的。我们都是那种,不管别人死活的坏人,什么礼义、廉耻、道德,什么规矩,什么四书五经,管得着我们吗?我们俩,在一起,这世上,别人活也好,死也好,我们都不在乎——这世上的东西,但凡我们想要,就能拿过来,管他用什么法子;谁要对不起我们,那可惨了,他肯定,要死的透透的——我们,才是天生,就该在一起的!”
谢轻裘被酒泡晕的脑子突然一凛,他压低声音,死死盯着五皇子的眼睛:“你说的是谁?是我吗?”
五皇子打了个酒嗝,撑起眼睛,努力辨认眼前左摇右晃的面孔,看了半天,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不,不是你,不是你。是他。”
谢轻裘道:“我不是他?”
五皇子摇头尚嫌不够,摆起手来:“你不是!他早死啦!你可不是他!……他,他不但坏,而且瞎。”
谢轻裘咬牙道:“他怎么瞎了!”
五皇子猛灌一口酒:“他不瞎,怎么会,哼,去帮那个,人,做事。他们根本就不一样!他跟那个人待久了,就像,就像野兽的爪子被人拔了,变小猫了。那还是他吗?不是!在好人身边,就真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他是吗?根本不是!他的脑子,他的心,他的想法,他的手段,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可他就慢慢习惯,习惯用那个人的法子解决问题——”
谢轻裘拍案而起,气得浑身发抖:“你他妈放屁!”
不知是不是被酒泡出的错觉,五皇子这段颠三倒四、气怒攻心的话,竟好像是嫉妒到口不择言。不知是真的痛恨谢轻裘“自甘堕落”,还是在拼命遮掩自己心中隐隐的自卑。好像只要这样刻薄地说“他”是坏人,“他”就真是坏的,和他一样,坏进骨子里——这是他死死坚守的、他们之间最后一线微弱的联系。
五皇子被他一吼,竟真的闭上嘴,拿起筷子,默默吃菜。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闷不做声,只灌酒,不说话。喝到谢轻裘快要失去意识时,隐约听见五皇子问:“你有没有什么话,憋了很久,想说,但说不出口?”
有啊。谢轻裘扯起嘴角,把头闷闷埋在桌上,小声苦涩道:“想跟他说:我这辈子,爱只爱他一个,恨也只恨他一个……”
五皇子没听清,含糊地道:“我也有。想跟一个人说,说:我是个坏人啊……但我,其实,没那么坏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简直连一点音也没有,不知道是说不下去,还是睡着了。
来时顺风,回程就稍慢些。他们两人醉后都不记事,一早醒来就收拾赶路,终于在第三日傍晚回到京都。
谢轻裘在五皇子的私宅换好衣裳,想告辞,却被婉言留下,说五皇子还有要事找他。离开六日,大约许多事都要处理,等了许久,五皇子才派人将他带去等闲居。
穿上亲王冠服的五皇子,又变成那个威重难测,阴晴不定,手段酷辣,意图谋逆的王爷。前几日在舟前教他骂人,在客栈醉酒胡言的顽劣少年,似乎只是记忆中一抹虚影。
谢轻裘拱手一拜:“王爷。”
五皇子笑了笑:“轻裘,你过来。本王要给你个东西。”说罢,将一个玉瓶放进他手心,柔声道:“这里面是一丸药,拂衣散。”
拂衣散,比万骨枯更为狠辣的毒药,服食后人会呕血而亡。它号称见血即无救,说白了,就是无药可解,有药也来不及。
这枚药丸递进他手里,要下给谁?除了付良沉,他想不出第二个。
谢轻裘眼珠狠狠颤了颤,心中冷笑:果然,费尽千辛万苦保下我的命,原来是有这个大用处的!



谢轻裘走出五皇子私宅,小宁子早早在门外等他。
谢轻裘道:“皇上怎么样了,头还疼吗?”
小宁子道:“已经大好了。”
谢轻裘道:“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看。”小宁子依言照做,少年纤细的胳膊上虽还残留有淡淡的乌色,但黥刑的痕迹已经褪去大半。他满意地点点头,掀帘上轿,道:“先不回宫,去一趟诏狱。”
小宁子惶惶道:“皇上听说大人今天回来,吩咐安排一桌宴席。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
谢轻裘低下头,蜷缩在袖内的手死死捏住玉瓶,捏得指尖青白,一张脸也像是泛着青白色。他自言自语一般,慢慢道:“不急。先去诏狱。我拜托孙九找的人,这么多天,他也应该找出不少了。”边说,手边神经质地抽紧了。
他的面孔似乎也成了诏狱的熟脸,走进去毫无阻碍,比前世还要顺畅。谢轻裘叫人领着,往孙九的地方去。
孙九正在审重刑犯,他大约连审几个日夜,一张脸厚厚涂着胭脂白粉,完全看不清本来面目,竟还隐隐透出疲惫。
谢轻裘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抬眼一望那个受刑的重犯,一团血肉,脓水横流,似乎有白生生的蛆在他的伤口处内外钻动。
谢轻裘拧眉道:“这人还没死?”
他突然发声,孙九也不见惊诧,回过头笑吟吟地道:“大人说笑了。咱们又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他说话,自然有求死不能的手段。”说罢,眼珠往谢轻裘脸上一点,目光闪动,走出刑室,停在僻静无人处,笑道:“大人这一趟,身子可是大好了?”
谢轻裘点点头,又道:“孙九爷,我拜托你的事,你做得如何了?”
烛火幽幽,落在孙九那张浓墨重彩的戏脸上,有种叫人头皮发麻的诡艳之气。他勾起唇,甜甜笑开:“大人吩咐的事,咱们怎敢怠慢?要说那曹宁倒是个利落人,说是把谢侯府的人都清干净了,真是清的十分干净。咱们捞了半天,喏,也不过只捞出七个。一个老的,两个婆子,剩下的都是白口小孩。”
他意味深长地叹气道:“谢侯府啊,当年上上下下少说也有两三百人,怎么现在就一个都找不着了?啧。那个曹公公,真是个能干人。”
谢轻裘越听脸色越冷,阴沉道:“孙九爷,有话不妨直说。”孙九这形容十分不对,好像猜到什么,或是隐约起了怀疑。
孙九黑幽幽的眼珠慢悠悠转着,眼尾高吊,妖里妖气地笑道:“不敢。只想问一句,大人此番,是想做董贤,还是做慕容冲?”
谢轻裘勃然变色:“放肆!”
孙九笑吟吟道:“请息怒。咱们无意冒犯,只是想告诉大人,无论大人要做什么,尽管吩咐,只要咱们能办到,绝无二话。”
他说完,慢条斯理一掸袖口,兰花指轻飘飘伸出来:“大人,请。”
牢房角落蜷缩着七个瑟瑟发抖的人,蓬头垢面,显然受过皮肉之苦,脸上糊着尘土血迹。谢轻裘道:“把他们的脸擦一擦。”
擦完脸,五官都露出来,都很面生。也是,稍熟一点的面孔只怕早被曹宁处理了,怎么会容他们活到今日。谢轻裘道:“带出来,我要一个一个审。”
他先问老人和婆子,可那些人都是从前外院的粗使仆从,平日里连侯府的内院都进不去,一无所知,只知道懵然摇头,答不上来又害怕谢轻裘上刑,哆哆嗦嗦,呜呜痛哭。
一无所获。玉瓶像火烙进他掌心皮肉,谢轻裘眉心狠搐,牙齿咬进嘴唇,嘴里慢慢燎过岩浆一样滚烫的血腥味。
一个八九岁的小童被带上来。
谢轻裘道:“你之前在谢侯府,在哪一处当差?”
小童怯生生道:“在、在看管药圃。”
药圃?谢侯府里还有这处地方?谢轻裘一愣,猛然回想起来,谢寻醉心医道,曾跟他提过想开一个药圃,他点头应允,随即抛在脑后。这小童原来是谢寻专门找来看顾药圃的人。若是这样,他应在内院当差。
谢轻裘紧紧盯住他:“十月初七那日,你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小童瑟缩一下,颤声念叨道:“十月初七、十月初七……”他越急越是脑子空白,身子抖得像窣窣的落叶。
谢轻裘道:“十月初五,谢轻裘因事获罪,被罚禁足;十月初七,谢轻裘死在侯府内……这三天内,谢侯府内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
小童被他这一提醒,拼命思索,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骤然惨白下去:“有!发生了!十月……初七,对,十月初七,谢公子吐血了。”
谢轻裘道:“——谢公子?”怎么会牵扯上谢寻?百般思索不得其解间,一道白光忽然劈进他脑海里。
那一夜。宫门内蜿蜒的长道。
——小宁子道:“今日您带奴婢见的那个谢寻谢公子,奴婢第一眼没发觉,后来越想越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他到底生得像哪一位。”
——他嗤了一声,笑道:“他是谢家人,难不成长得像谢轻裘?”
——说罢,感到袖口被人紧紧攥住,小宁子哆嗦着道:“大人,奴婢想起来了——谢公子他,他长得像谢妃娘娘!”
谢妃。谢采苓。
秽乱宫闱,丑事败露即被赐死。
——“哎,你知不知道,那个谢妃,她怀了奸夫的孽种呢!大着个肚子,要不怎么没藏住,被贵妃娘娘逮个正着,捅到皇帝跟前。说是还搜出来安胎的药,她竟还想把孽种生下来!”
——“快别说了。皇上说过,再听见谁提那位的名字,就剁了谁的舌头!”
当年无意间掠过的流言,这么多年过去,居然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耳畔。
她大着肚子,服下安胎药,想把孩子生下来——会不会,已经生下来了?
那幕场景历历在目。采苓姑姑端坐在一众华服美姬中,旁人巧笑倩兮向皇帝邀宠,唯独她神色冷淡,侧眸不知看向何处——这样肝胆如冰雪的女子,心思缜密,心坚如铁,怎么会不为腹中的孩子做足打算。比如,把那个生下的幼儿安排出宫,托付给乡下农妇,给他编造一个以假乱真的凄惨身世,几番辗转,让他最终被送进谢侯府,纵使旁支身份不高,却可衣食无忧,安稳一生。
这事当年牵扯到皇后,一国之母,幽闭深宫,难道仅仅是因为宫闱不肃吗?会不会是,她知情不报,甚至在某些时候伸手暗助了一把……
谢轻裘只觉得头一阵眩晕,咬牙道:“——他怎么会吐血?”
小童道:“……我不知道,只听别人说,说,是宫里赐了杯酒下来,公子喝完,就开始吐血了。”
一个孽种,帝王的奇耻大辱,皇帝怎么会容忍他活在世上。想必是一知道,就派人赐鸩酒毒杀。
杀完孽种,就该朝窝藏孽种的人下刀了。他谢轻裘固然逃不掉,可付良沉也算不上全无干系,毕竟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谢侯府是东宫一党。所以,付良沉就索性自己下口谕,苦刑赐死谢轻裘,一来平皇帝的怒火,二来,也巧妙地洗清了自己,三来,借机除掉五皇子安插进他后院的周家女,一箭三雕,何其妙哉!
谢轻裘仰天狂笑。
此时才知,自己竟是这样,成了弃子。
那个他如此深爱的人啊,连挣扎都不做,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把他弃了。不要了。非但不要,还踩着他的命6 ,往前又走了一步。
想明白了,他反而笑得愈发厉害,越笑越痛,浑身都在抽搐,好像有人把铁杵捅进脑子里翻搅脑浆,湿漉漉流了一脸——伸手一摸,满手水光,原来不是脑浆,是眼泪。
怎么流泪,会这么疼呢?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诏狱的。只感到小宁子似乎满面焦色:“大人,皇上只怕等得急了,快回去吧。还摆着宴呢。”
谢轻裘道:“好。回去。吃饭。”
他死死攥着那个玉瓶,好像要把它活活揉进血肉里,嘴角一扯,脸上浮出一丝极其凄厉的笑容。
付良沉果然一直在等他。见他一来,吩咐摆桌,等菜上齐了,叫人都出去。
谢轻裘与他吃饭时不喜欢旁人在,从前就是这样。
谢轻裘缓缓斟酒,手从酒盏上状似无意地滑过,手指微微一曲,旋即移开,将酒盏放在付良沉面前。
付良沉正侧头向外道:“来人。”
李廉推门走进来。付良沉道:“不要放葱花,蒜也挑出去。这盘鱼端下去重做。”
李廉面露疑色,目光移到谢轻裘身上,立即换上一脸了然的笑容,麻利地照做了。
谢轻裘不记得自己不吃葱花,便道:“皇上,臣没有忌口的。若是体贴臣吃不习惯,那实在不必,重做太麻烦,还是端回来吧。”
付良沉的目光有一瞬的凝滞,随即含笑道:“那就端回来吧。”
谢轻裘喜欢吃鱼。付良沉开筷夹了一块鱼肉在他碗里,道:“吃吧。”他刚咬一口,下意识一偏头呸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直咳得两眼通红,眼泪汪汪。付良沉默默递过一方手帕,谢轻裘接过来,一边揩眼角一边想:我不吃葱花,不吃蒜末,一吃就要咳嗽?这是什么毛病,而且,我怎么不知道?
他拧着眉,百思不得其解,倒是没注意付良沉不动声色地将他惯常吃的菜都移到他的面前,又开了一副筷子,把鱼里的葱花蒜末慢慢摘出来。这样兀自沉思,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收回满心胡思乱想,自嘲想道:这个时候,还捉摸这个,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吃到葱花蒜末了。
他强自平定心神,握住酒盏,手心冷汗贴在冰凉的盏面,花纹好像直直烙进心里,一双手重逾千斤,怎么都举不起来。倒是付良沉看他踌躇,温声道:“轻裘,你想喝酒吗?”
谢轻裘一惊,随即,极慢极慢扯开嘴角,道:“嗯。”
付良沉道:“朕敬你。”说罢,端起酒盏喝了一口。
拂衣散是奇毒,饮下后隔一段时间才会发作,方便下毒者及时抽身离开。谢轻裘看他饮下,一颗心不知是坠入冰窖还是落进油锅,心里浓浓的涩意涌进眼眶,举起酒盏道:“臣再敬皇上。”
付良沉又喝一口,将杯底亮给他看,笑道:“朕喝完了。”
谢轻裘手指微颤,把杯底也亮出来:“臣也喝完了。”
酒见底,菜却基本没动。付良沉轻轻“吁”出一口气,夹起一块鱼肉,葱花和蒜末都被他挑干净了,他把鱼肉放到谢轻裘碗里,脸上是柔和的笑容。
谢轻裘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一把将筷子横在碗口,生硬道:“皇上,你知道我是谁吗?”
付良沉筷子顿在半空,脸色骤变。真奇怪,他分明衣衫清贵,风姿温雅,忽然之间,却仿佛狼狈到极致,嘴唇都在发抖,道:“轻裘……”
谢轻裘直勾勾看着他,狠狠嗤笑一声,一字一顿道:“皇上,你知道我是谁吗!”没有回答,四周一片荒寒的寂静,太静了太静了,静得好像他前世濒死的那一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知道疼,浑身每一寸骨缝都在喊:疼啊,我疼,我好疼。泪湿眼眶,他的声音好像也被浸湿,像沾了水的桑皮纸,死死地、一寸一寸压下来:“皇上,你知道我是谁吗。”
付良沉脸色惨白,手一抖,筷子直直坠下,当一声清响。
不用再说了。
他什么都知道。
谢轻裘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付良沉终于抬起眼看向他,怔怔的,手哆哆嗦嗦在桌子上摸索,摸到一个酒盏,赶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可他抖得太厉害,连小小的酒盏都握不住,那酒杯当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远了,撞在雕着飞龙腾跃的石柱上。手里空空荡荡,付良沉跌坐在圆凳上,手垂下去,一行血慢慢、慢慢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太狼狈了,太失态了。这真的是付良沉吗?
怎么会呢。
谢轻裘一扯嘴角,眼泪就掉下来:“付良沉,你要死了。”他站起身,把手帕往付良沉唇边一拭,摊开在他面前,一团刺目的殷红:“你看。拂衣散,见血就无救。你活不了了。”
他把帕子紧紧攥在手心,冷笑出声:“付良沉,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应该在怀疑我是谢轻裘的时候,就立刻把我给杀了,快刀斩乱麻,多好啊!我侥幸能活一次,难道还能再活第二次?就算不杀,你也应该远远把我赶走,派人跟着,日夜监视。你有那么多次机会杀我、远我,可你呢,你怎么能发现是我,还把我放在身边,跟我同案吃饭,叫我轻而易举就能给你下毒?我这样的人,心眼那么坏,又那么倔,这辈子回不了头了,下辈子干脆也不回,是要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的。你不知道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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