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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良辰 番外篇完本——by不二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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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只觉得周冲那张脸越发可恶,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倒人胃口。
忽然听见后头一片隐隐的呵责声,像是膳房里的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砸在地上。谢轻裘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黑瘦伶仃的小孩窜出来,几个膳师打扮的人气势汹汹在后面追。
那小孩实在太瘦,没跑两步,就被后面的人扑倒在地。
一个人将叫踩在那小孩的头上,大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居然他妈敢摸进来偷菜?!怎么没毒死你个狗娘养的!”他一面说,一面把擀面杖往那孩子的头上身上狠狠抽打:“你说,到底偷了多少?!他妈的!说!”
那小孩虽被他们拿脚踩着,却毫不示弱,大骂道:“我偷的多了去了!我不但偷菜,我还把盐醋酱油都倒进下水沟,往肉里吐口水、往米里拌沙子了!贱人,把你脚从爷爷头上拿开!”
那人勃然大怒:“你他妈骂谁贱人!狗杂种!”
这句话不知道踩了那小孩的哪一处痛脚,他眼睛猩红,像是被剜出血,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那人见刺激到他了,得意洋洋,声音愈发大:“他妈的就说你!你娘是个娼妓,千人骑万人睡的臭婊子。婊子生杂种!你有爹吗?老子也睡过你娘,你他妈是不是老子的种啊?来,叫声爹听听,叫!”
那小孩暴怒地嚎叫一声,居然挣开压制,拿头狠狠撞向那人的肚子:“你说什么?!你说谁?!”他立刻被人踹开,咕咚滚出老远,头重重磕在葡萄架上。那小孩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双眼极黑极狠,亮得像是要把人烧瞎,直勾勾盯着那人:“你是膳房采办菜米肉盐醋的人。我偷了菜,你们膳房的管事是不是以为是你买少了,故意把钱扣下来揣自己兜里了?哈哈哈!他是不是骂了你,踹了你,叫你赔钱?”他越说越兴奋,口齿格外清晰:“你不是好赌吗?你家婆娘根本不给你钱,你拿不出钱填补,是不是被管事抽得要死了?你家婆娘却以为你又在外面吃喝嫖赌,跟你在家里大吵大闹,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舒服得恨不得去死啊?”
那人血全涌上脑门,青筋暴起,眼睛快要瞪出来,大喝道:“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棍棒拳脚噼噼啪啪砸在那小孩身上,他却放声大笑,停都停不下来,极其快意,简直像个小疯子。
谢轻裘没来由地觉得这情景一阵刺眼,他见周冲一脸隐隐兴奋而残忍的神色,好像在看一群狗你撕我咬的杂戏,心里的刺感更甚。便转头朝付良沉望去。
谢轻裘有些奇怪。按付良沉的脾气,要说早该出言制止了,他却直到现在都一言不发。他一看才发现,付良沉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神定定地锁在那小孩身上,似犹疑似不解又似茫然,神色极其复杂莫名。
一个棍子敲在那孩子头上,咚一声闷响。谢轻裘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碗筷扔出去,摔在地上。
瓷片炸裂的声音极其清脆,加上谢轻裘一看就气派非凡,院子即刻就安静下来。
那小孩用力甩了甩身子,挣脱开钳制他的人。但他被打得太狠,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却怎么都使不上劲。
谢轻裘看都不看他一眼,寒着一张艳丽倨傲的小脸,用手推过去,将桌子上的碗碟瓷盘全砸在地上。
院子里一片瓷渣菜汁飞溅,那群人瑟缩着将手里的棍子收到身后,不敢动了。
谢轻裘低垂着脸,凤眸里一片森严的戾气,厉声道:“滚!”
那群人缩着脖子,头恨不得埋进胸口,避着谢轻裘的视线,连滚带爬,飞快地回到膳房。
那小孩奋力站直身子,看了谢轻裘一眼,然后拧过头,拖腿扶墙,一瘸一拐地走了。
周冲看他们厮打辱骂正来劲,人却被谢轻裘吼散了。他不由哼了一声,不忿道:“逞什么威风!”
谢轻裘冷冷看着他:“有你说话的份吗?”
周冲勃然变色,又不好发作,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谢轻裘望着被他砸得一片狼藉的桌子和地面,紧紧抿着嘴。
付良沉唤来小二,将酒席和碗碟的钱一并给了。谢轻裘跟他一道走出醉和春,往大街上去。
他的神色变了又变,一会咬牙,一会却板着脸,一会又狠狠踢路边的石子和歪脖子老树。付良沉停下步子,拉过他的手,柔声道:“轻裘,怎么了?”
谢轻裘手指攥在一起,恶狠狠地道:“好不容易出来吃一趟酒,遇上这种糟心事!真是倒尽了胃口!”他口内发狠,脚尖踩着一个石子,重重碾过去。
付良沉眼珠动了动,声音越发柔和:“谁倒了你的胃口?”
谢轻裘张张嘴,舌头忽然生硬地一转:“……周冲。”
付良沉:“是周冲吗?我还以为你在想那个偷菜的小孩子。”
谢轻裘气咻咻地道:“什么?我怎么会想他!小小年纪手脚不干净,摸进后院膳房偷东西——我想他干什么?他跟我又没关系,我想他干什么!”
付良沉:“你想他被打得那么狠,想他为什么要偷菜,想他娘是个娼妓,他自己被骂兔崽子没什么反应,听到‘臭婊子’,却扑上去跟人打得你死我活。”
谢轻裘气急败坏:“我没有!”
付良沉却握住他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了,一双温柔含笑的眼,定定望着他。
谢轻裘声音渐渐低下去,半晌,小声道:“……我,没、没想这么多……”
付良沉:“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关心他?”
谢轻裘狼狈地别开脸,声音更小,磕磕巴巴:“……他跟我又没关系,我干嘛关心他啊……我又不是什么大好人……”
谢轻裘从小就觉得1 自己是个坏坯子,没人待见的那种。有时候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他心思恶毒手段残忍,谁沾谁倒霉,有些还叮嘱自己的子弟族孙离他远远的。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慢慢就相信,自己真的是个坏人,没人教没人养,恶毒透了,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人好的。
于是就不怎么对人好了。后来仿佛已经全然忘记,该如何对人好了。
刚才想起那被狠狠踢打的小孩,心里不忍的同时,居然是极度的惊诧和茫然——他太久没有过不忍的感受,几乎手足无措、不敢承认了。
付良沉牵着他的手,慢慢道:“谁说的?”
谢轻裘轻轻攥住他的手指,握紧了。
付良沉:“轻裘,你是好人。”
谢轻裘忽然涌上说不出的委屈,瘪了瘪嘴,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付良沉微微笑:“孤就是知道。”
谢轻裘同付良沉在街角分别。他在巷子里找到了那个小孩。
其实用不着找,小孩一直刻意地跟在他身后。
谢轻裘走到他面前,抿了抿嘴:“我上次给你的刀呢?”
小孩眼像是一下子被点亮了:“你,你还记得我?”
谢轻裘扯扯嘴角:“上次,你是被别人抢了馒头;这次,是你去偷别人的菜——我真后悔把刀给你。”
“不是的!”那小孩急了,嘴唇动了又动,说不出话,头狠狠拧过去,抵在墙上。
谢轻裘这才发现他在哭。
“不是的。”他嘴唇哆嗦着,拳头咚咚砸下去:“我不是想偷菜——是那个人,他,他打了我娘!他不给我娘钱,还打了我娘!打了我娘——呜呜呜——我的娘!”
谢轻裘听明白了。那个负责采买盐醋米菜的伙计去睡娼妓,却不想给钱,那小孩的娘要讨,反而被那畜生一通打骂。这小孩咽不下这口气,想了个恶毒的法子,去偷那采办伙计买回的东西,叫别人以为他是中饱私囊。那伙计真因为这个阴招吃了不少亏。
小孩今日不小心被逮住了,才有了醉和春后院的那场风波。
谢轻裘心里暗道了一声解气,赞许道:“别哭,你也没放过他。”
小孩一抽一抽,有点怯地望着他。
谢轻裘:“你有名字吗?”
小孩:“有。我叫付小五。”
谢轻裘:“为什么?”
小孩吸吸鼻子:“我娘说,我爹姓付。我生在正月初五。所以就叫付小五。”
谢轻裘点点头:“付小五,你要是想去干仆从活计,可以把我给你的刀,交给谢侯府的门房。他会给你安排。”
谢轻裘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付良沉那句:“轻裘,你是好人。”这是他印象里自己做的第一件好事。他从没尝过做好人的滋味,现在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甜味。他胡乱又想,付良沉一定是好人,他这样,是不是同付良沉更近了?这样想来,心里的甜更加浓郁,整个人仿佛都要化在里面了。



谢轻裘方才站在池大公子身后,看他拿竿子在水里搅来捅去,一片哭泣一片惊呼,心里忽然想到付良沉的那句话:“轻裘,你是好人。”
他觉得说不出的讽刺,便笑起来;笑了两声,又觉得索然无味,笑不出来,沉着脸,把嘴紧紧闭上。
只是再没有那份捉弄人的心思。看他们在水里挣扎哭喊,心里本该快意的,却愈发烦躁。索性一甩袖子,径直离开了。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朝树荫浓郁的岩水深处望去。
过了一会,一阵扑扑簌簌的声音,一个皮包骨的黑瘦小孩慢吞吞走出来,缩着脑袋,目光四处躲闪,走到离谢轻裘三丈远的位置就不再肯往前了。
谢轻裘认出来,他就是那个把付良沉的钱袋送来的小哑巴。他大约看到自己惩治池大公子和那些仆从的一幕,心里畏惧,又不能相信昔日的池衣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在后面偷偷跟着他,却不敢像先前那样直接上前搭话。
谢轻裘冷哼一声:“跟着我干什么?”
小哑巴皮包骨头,浑身没二两肉,头也像被一层皮绷着,越发显出那双眼大得惊心动魄。他听谢轻裘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瑟缩了一下,眼里迅速浮上一层泪雾,看着可怜极了。
谢轻裘拧眉,旋身就走。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一阵呜呜啊啊的抽泣声。回头一看,那小哑巴孤零零站在原处,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他咬了咬牙,走回到小哑巴面前,低声呵道:“你哭什么!”
小哑巴捂着嘴望向他,眼泪流得更凶。
谢轻裘从不会哄人,此刻简直恨不得将他远远推离自己的视线,然后走之大吉。他耐着性子道:“我没有凶你。”
小哑巴肩膀一抽一抽,艰难地点点头。
然后哭声骤然放大。
谢轻裘:……
小哑巴边哭,便断断续续地比划。谢轻裘不懂手语,连蒙带猜,明白了。今日原来是个特殊的日子,在谢轻裘的魂魄还没附身进来时,池衣跟这个小哑巴约定好,要去个什么地方——具体去哪里,谢轻裘没看出来。这小哑巴本来欢天喜地找他出去,却看见谢轻裘拒之千里冷若冰霜的举止,委屈极了,伤心欲绝,眼泪止都止不住。
谢轻裘看他抽噎着,气都喘不过来。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好道:“不是说好要去……那里吗?带路啊。”
小哑巴一面抹眼泪,一面偷偷凑到他身边,又不敢挨得太近,走路走的磕磕绊绊。
谢轻裘:“看前面!看我做什么?”
小哑巴赶紧扭开头,脸虽正对前方,眼睛却时不时往谢轻裘的身上扫。偶尔目光跟谢轻裘撞上,便慌里慌张往旁边跳两步,看谢轻裘调转视线了,再不声不响地挪回来。
两人走着走着,走到巷口宅院。都是百姓住的地方。几只尾羽水滑的大公鸡振振两翅,很抖擞的样子,绕着巷口四处走。有些家的木门口,放着一把竹椅,靠墙还搁着簸箕,地上有择下不要的葱叶蒜苗。
小哑巴不哭了,眼还是红的。侧过脸看谢轻裘,神情有隐隐的期待。
这是他住的地方。
谢轻裘:“挺好的。”
他说得很真诚。这地方在他看来,比池家的大宅院不知好了多少倍。小哑巴一听,激动又局促,扯住他的袖子,一会往这里走,一会往那里看,手势比划得飞快,十指像要翻起来。
走过一处,迎面遇上个两老人,一个问:“小五这两个多月都没回来?”
另一个道:“可不是。付老太这儿子,挣钱是不错哈,就是也太忙了。你看看,一年统共能落家几次?回回刚来就又要走。”
付老太?小五?谢轻裘心里一动:他们说的难道是……付小五?
他们说的若真是付小五,可就有意思了。
五皇子认祖归宗后,名义上是周贵妃的亲子。周贵妃在后宫十年盛宠不衰,但膝下一直寥落,算起来只有他一个骨肉。若没有这一层身份,野路子出身的五皇子绝不可能那么快就站稳脚跟,而后几乎走到了与付良沉分庭抗礼的地步。
本朝外戚势力之首的周家,就是五皇子一党的骨干。谢轻裘之前虽然听说五皇子原本是娼妓所出,但且不说老奸巨猾的周大老爷,就连他那不争气的嫡长子周冲,在斩草除根做事做绝这方面,手脚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干净。
五皇子既然挂名成周贵妃的儿子,他的生母,若不在贵妃榻上,那必定是个死人了。
夺嫡九死一生,周家既然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在出身这一处关窍,就断断不许有失。
可听刚才那两人的交谈,似乎有个付老太,还活在这京城的角落?
谢轻裘捏紧手腕,目光森然。他暗暗想到:若早些发现这里,他可以踩着这一处痛脚,真凭实据也好,捕风捉影也罢,狠狠把五皇子踩进地狱。光凭身份上做文章,就能叫他拔舌剥皮下油锅全过一遭,从此再无跟付良沉抗衡的本事。还有周家——五皇子风头最盛的那一段日子,周家逼付良沉娶妃,谢轻裘手段用尽也无法阻止,他一想到这里就恨得要呕血——五皇子是周家找回来的,光欺君之罪就够他们死有余辜,再加上跋扈罪、大不敬、贪污受贿林林总总,全刮了都是轻的!
想到这里,谢轻裘狠狠一咬牙,这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当下的立场。
他面色变了又变,终于重重一甩袖子,转头就走。
小哑巴看他脸色实在难看,连忙跟在旁边,却不敢打扰,眼睛一瞟一瞟。
谢轻裘攥了攥手腕,终于忍不住道:“付老太……你知道吗?”
小哑巴连忙点头。
谢轻裘:“住这里多久了?”
小哑巴想了想,比划了一个二。
谢轻裘想道:这就越发像五皇子的手笔了。他既然瞒着周家保下自己的生母,必然不敢在一个地方常住,要不付老太一个老人家,住在一个地方该住上十年八年的,怎么会只住两年呢?
他又问:“她儿子年纪多大?身量如何?”
小哑巴比划出来的人,同五皇子的形貌年龄通通吻合。谢轻裘心里复杂难言,叹了口气。正巧走到巷口,他挥挥手示意小哑巴不用跟着他,一个人慢慢往池府走去。
刚进池府,就明显觉得气氛不对。谢轻裘走回自己的屋子,三角眼的妇人又来送药,在屋内踱来踱去,脸上惶急一片。
谢轻裘:“怎么了?”
妇人哆嗦着手捏着绢子:“你把大少爷给打了?”
谢轻裘冷然道:“不错。我叫他从步辇摔在地上,踩了他的手,还拿刀好好磨了磨他的脖子——怎么,要问我的罪吗?”
他说一句,妇人就鼻翼扇动,喘不上气来一般呜咽一声,到后来,简直像要昏死过去,两眼的眼白一颤一颤:“你——你哦你,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你这样,你这样,你——要不是老爷出事,夫人怎么饶得了你!要不是老爷出事——老爷——”
她拿绢子捂住脸,浑身抽搐,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谢轻裘拧着眉:“老爷?他出什么事了?”
妇人的哭嗓尖得要把人耳朵刺穿:“老爷刚才被衙门的官差给抓走了!——”
谢轻裘愣了一下:“什么?”
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天塌下来砸在她头上:“老爷、老爷被人带走了,说他牵扯进什么案子里。夫人哭晕几回了——这造的什么孽哦!要是治罪,奴仆们都打杀发卖出去,可怎么办?啊?过年前我请人给咱们老爷算了一卦,说今年犯小人……造孽哦,这可怎么办?”
妇人面如死灰地絮叨着,谢轻裘脑子里却浮现出一个人。他眯起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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