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请早起完本——by周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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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官员,听此一问,至少也得追问几句下去,比如书院可有夫子?学生多少?口碑如何?修缮需要财物几许?看他问什么,就知道这官员官场经验如何。
而楼辕听过,也是认认真真想了想,接着,小小一叹气,道:
“这些事你说了我也不明白,你觉得应该修么?……问你好像也不对。——太常寺!”
太常寺的崔缟连忙上前,楼辕便问:
“依你之见,此事可行否?”
这是问谁呢?问也应该问掌管财货的太府寺左藏令啊!问他干嘛?
第八章:请君入瓮
内涵之所以是“内”涵,就是因为一眼看不透。光用肉眼看一个人,是看不到他读过什么书的,只有足够的交流,才能知道对方的修养。
所以才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因为不够时间,根本无法了解一个人。
就像现在。楼辕分明是熟读赵宋百官志的,又怎可能不知道此事该问什么、该问谁?只是这些都是他在楼家那四年里做的功夫,霍湘震不知道,这堂下一干吏员,自然也不知道。于是这小猫有意示愚的一个小小圈套,轻轻松松就套住了这几位比他年长不少的官吏们。
此时,被问了修缮书院是否可行的太常寺,只心下以为楼辕不懂官制,暗自有些窃喜——节度副使无知迷糊一些,对他们可没有坏处——于是面上佯作谦恭不变,只把腰微微直起了一些,道:
“禀报大人,修缮财物之事,应是太府寺左藏令负责,下官不敢越俎代庖,不如请他回答吧。”
楼辕看的分明,这人眼里已经是对他的轻视,便只微微颔首,依然装得无辜不觉:
“那么太府寺左藏令现在何处?”
左藏令不慌不忙便出列站定,微微一弯腰,拱手也不甚标准,有几分看不起楼辕这个半大小子的意思在里面,只是回话还装得像模像样:
“回大人的话,下官便是。”
楼辕也不提他这懈怠模样的话,只是继续问:“左藏令以为此事如何?”
左藏令听楼辕这问,却不直接回话,反而是问楼辕:“不知大人想法如何?”
——这就又把球踢回来给我了。楼辕心下嘲笑,却不多言,只是依然莞尔淡淡,只道一句:
“该修的话,修了就是。本官身有微恙,费不得心力,想来这些事情,还是要烦请诸位劳心。”想了想,还加了一句,“最好是诸位能决定的,就都别让本官劳心。”
他这不仅是把球踢回去了,还是顺带把之后事情的球也踢出去了!简直就差说一句“老子啥都不想管谁爱干谁干”了!
堂下吏员最小的也是四十来岁了,怎么都算是一班“老司机”,听楼辕的话就听得出来楼辕这是多么懒散。庆幸又是“糊涂上司、好过日子”的同时,不由得就有点轻视楼辕——
就算是赵宋楼家的人也不过如此嘛!看着也就刚满二十的样子,小小年纪,没见识、没主意、不中用,这可都是正常的!再看身上养尊处优的那股劲儿,估计也就是一直放在家里娇养的一个庶出儿子吧?
堂下官吏虽是听说过赵宋楼家的威名,也听说过这楼家五公子的传闻,但是毕竟人说是“百闻不如一见”,不见到了,谁也不知道传说是夸大其词了还是有所折煞了。
楼辕和霍湘震出现的时候,一干吏员还真以为楼辕是怎样怎样的少年英才。而此时在修缮书院一事上,看见的楼辕却是年少无知,而且散漫十分,心下便是暗道了一句“不过如此”。
只是依然有人心下嘀咕,赵宋楼家,堂堂四大家族之一,更号称是“不养废人”,怎么能有这样的子孙?
楼家作为四大家族之一,风吹草动的事情都能给外界传得沸反盈天,何况是楼辕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有意打听,没什么事情是瞒得住的,这一干吏员,没几个不知道楼辕一些大概家底——这是不知道楼辕要来做节度副使,知道的“一些大概家底”,要是知道楼辕会是新人节度副使,他们能把楼辕他娘的祖宗三代都挖出来。
从楼辕自己说了是“楼暮皓”的时候,这官吏们脑子里就已经全力搜索所有“楼辕”相关信息了,再加上楼辕这些“表现”,也就有人不由得心下嘲讽起来:果然是个庶出的半妖,除了长得好些,也就真没什么特别的了。
更有甚者想起来楼辕是十六岁才回楼家的,还在心里给楼家挽救了一句:毕竟是个野生野长了十六年的小杂种,没受过楼家多少教养,又没当过官,这碌碌无能也是注定了的,不关楼家的事。至于天下传言的那些名头,大抵还是以讹传讹了的。
楼辕虽不会读心之术,却极是敏感的,自然知道堂下这班人什么想法。平素而言,谁轻视了他,没准就得让他刻薄几句打脸。但此时楼辕却是佯作不知,依然浅笑,温温和和。
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所以得支开霍湘震。一是他这一出戏演下来,万一霍湘震面露疑惑,被这帮吏员看见,起了疑心,那他就白装傻了;二是想到自己要装的这么无用,让霍湘震看见的话,他还实在是有点舍不得这张小脸。
此时这一班吏员里,有多心些的,比如州司马,便拿出了一封文牒:
“大人,这文牒需要大人朱笔批示。”
楼辕看一眼,身畔条案上有朱砂和毛笔,便微微颔首:“拿来吧,本官这就批了。”说着微微向条案后挪了挪轮椅,“各位还有别人要批文牒么?一并呈上来,本官这就一并批了。”
说罢,露出个思索的神情,又问了一句:“那个,那位大人——”他指指节度判官,故意做出一副记不清楚了的样子,然后恍然一般,“哦,节度判官大人。”
节度判官作为副使的助手,立刻站好,虽然这腰也没弯多少:“大人有何吩咐?”
楼辕全不在意,学着他二哥那个混不吝的样子,歪歪颈肩:“节度副使的公务就这些吧?是不是我批完这些文牒,便算是没事了?”
看来这位楼副使是真不爱干这活儿啊!几个吏员一听就是心中暗爽。节度判官也赶忙回话:
“是的大人,您的公务就是处置文牒。”
楼辕抬手揉揉眉心,喃喃自语一般:“最怕麻烦还这么麻烦……来吧来吧,有什么文牒?都交过来我看就是!”
都不是“本官”了,就是“我”了。一干吏员心下乐翻了天,赶忙纷纷上前递交文牒等楼辕来批。
楼辕先是翻开一份,看看:
“唔……我看看,这是治理田务的文牒?”他说着啧了一声,“嗯……让农户向官府借种粮,这样就不用向民间放债之人借贷?”说着抬头看看递上来的官吏,一脸小猫儿一样的无辜迷茫,“先问一句,种粮是什么?还有,‘民间放贷之人’,是什么?”
官吏没想到楼辕居然不知道,正开口要解释,楼辕突然一摆手:
“算了,我不想知道这些东西。我就问你了,你觉得这事可行么?”
那诚恳的小眼神,简直就是“你说吧!只要你说的我都觉得对,老子真的不想管这点破事”。
官府给农户借作为种子的粮食,向农户收取利息的自然比民间放高利贷的低,可以说此事若执行得好,便是利民大计。只是这官吏小舅子就是放贷的,利民了,不利他家啊!于是官吏斗胆,小眼珠一转,便道:
“大人明鉴,下官以为此事不可行。大人想……”
“我不想!”
楼辕一摆手,直接打断,拿起朱笔毫不犹豫就批了一个“否之”。
官吏还想游说楼辕几句,好歹加强一下自己这话的可信度,或者掩饰一下私心,没想到楼辕这么干脆就给批了,小心情那叫一个愉快。
而楼辕批完之后,直接一挥手:“好了,下一份!”
脸上简直写着“老子就是来混日子的!老子要回窝!你们有事快说!我要歇着!”
这一众官员的感觉就是爽翻了,前任节度副使昏庸无能,这一任又年少无知,他们真是捡着了能在剑南路为官啊!
楼辕心里自是有计的,此时,正是他的第一步,说来就该是请君入瓮,先把这群吏员引进他设好的“瓦罐”陷阱里面,之后自有调教。
于是这接连下来几个文牒,楼辕都是佯装出什么都不懂,最多是一知半解的模样。而事情的处置,无一例外都是问呈上文牒的官吏认为应该如何。
于是霍湘震回来的时候,就是见得几个拿着文牒从堂内出来的官吏,掩不住窃喜,纷纷议论:
“这节度副使年少无知,我辈幸矣!”
节度副使?年少无知?他们在说暮皓?
霍湘震一怔,跟着,凌厉的目光便如白鹿剑剑出鞘一般,刺了过去。几个官吏见得霍湘震,慌忙噤声,站在一边,给他让开了路。
他猜到了楼辕这是在藏拙用计,但他无法容忍有人说他的暮皓一点点不好。
而公堂之上,楼辕正被一干吏员围着。霍湘震信步进入堂中,见此情形,不由皱眉。
楼辕此时微一抬眼,见他回来了,便一浅笑,唤了一声:
“师兄。”
霍湘震也只好点点头,立在人群之外,看楼辕“年少无知”地问这个问那个,批公文全都按照官吏们的意思。
他不知道楼辕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还是不要多言最好。
“大人。”
霍湘震突然听见,人群里有个含着不满的声音——
“大人,下官以为,大人未免太草率了些!”
第九章:添料加汤
楼辕这笑意如个猫儿,一直就在和这帮官员们装傻充愣,扮演一个年少无知的节度副使。此时突然有个人跟他说,你这样处理事务太过草率,楼辕便只微微浅笑,抬眼看那人,意味不明道了一句:
“哦?”
霍湘震也细看向了那人,只见是个高高瘦瘦的清健男子,容貌虽是平平,却也算得上是个标标致致的青年才俊。剑眉硬朗,眉尾有断;星目有神,气韵上佳。头戴官帽幞头,身着圆领青布的素青官服,干净利略,煞是挺拔。
赵宋自太祖皇帝以来,便推崇简洁大方之美。官服都是没有什么仙草瑞兽的纹饰的,只是用颜色变化加以区分。三品以上用紫,五品以上用朱,七品以上绿色,九品以上青色。
在神宗元丰年间,有所改变,改为四品以上紫色,六品以上绯色,九品以上绿色。凡绯紫服色者都加佩鱼袋。楼辕这是从八品,原本也该是青绿色,只是因为节度副使品低而权重,故而他的官服也是红紫色,但不加鱼袋。
此际看这男子说他草率,楼辕依然不怒只笑。开口先是问他:
“你姓甚名谁?是何品阶?”
那男子躬身一礼,标准已极:“下官甘草,小小书吏,见过大人。”
楼辕看了他片刻,微微颔首,继而笑道:“甘草,甘草,甘国老。不知甘书吏和大秦的甘家可有什么关系?”
书吏是个小官,事务也不过是笔记一类,就连笔记之时,也是站着的,没资格坐下。人说芝麻绿豆大,这官职连芝麻都比不得。
而“甘”这个姓氏就有些说头了,苏代有说:“甘茂,非常士也。其居于秦,累世重矣。自肴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甘茂就是一代奇人,其孙甘罗更是十二岁便说张使赵,官拜上卿。
至于楼辕所谓“甘国老”,则是一个玩笑说法。“甘草”这药材,有说法是“可为君为臣,可为佐为使,能调和众药”。
怎么个意思呢?就是甘草这药材性温,可以缓和药材烈性、化解各类药性冲突。用白话说,甘草就是药里面和稀泥的。然而这个“和稀泥的”地位实在是高,不可或缺,正如一朝国老调理百官,所以甘草也就被冠以“甘国老”一称。
楼辕这话带些调笑,看这名为“甘草”的男子,此人看着便是见棱见角,全然不似“甘草”平和性温。年纪不过二十多些、三十不足,比他并没大了几岁,似乎也是这一干官吏之中品阶最低的一个。
而甘草听楼辕如此问话,也是躬身抱揖:“回大人,下官出身草芥,与先秦甘家并无干系。”
楼辕只是笑,拿起随手放在桌上的折扇,打开略摇了摇:“不知甘书吏对本官有何指点?”
“指点不敢当。”甘草闻言抬头,那一双星目之中,分明的倔脾气,“只是下官觉得,大人判读公文太过草率。一事判定,难道不该先去考察一番吗?怎可高坐公堂之上,只问身边吏员几句可否,就轻易判了?”
楼辕听他这话,依然是笑,却淡淡呛了他两句:“说得很好啊,甘书吏。不如,你来替本官坐这节度副使的位置?”
甘草听出了他这话里的挑衅和轻蔑,气得脸上一白一红。正要再开口,却见楼辕懒懒一合折扇:
“罢了,本官今日疲乏,有事明日再说便是。都散了吧。”
甘草一句被憋回去,直直站在原地。身边官吏们这各自散开回家,楼辕也淡淡慢慢回转轮椅。霍湘震迎上去,楼辕便道:
“师兄,我们回去吧,我有些乏了。”说话间,眼睛扫了一下那甘草。只见他双手紧握,抿着嘴眉头紧锁,脸色煞白里透着青寒。于是只莞尔淡淡,开口却是摸不着头尾一句:
“甘草为用,乃监之、制之、敛之、促之。在不同的药方中,可为君为臣,可为佐为使,能调和众药。彼之甘草,能屈能伸,能等能忍。”说着微微回头,看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的甘草,淡淡道:
“你既名为甘草,便莫要负了甘草之用。”
说罢,却是跟着霍湘震出了门,留甘草一人在堂内默然回味楼辕的话。
霍湘震看他,便见楼辕唇角漾起一抹笑容。他不知这小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能不能开口问。眼见着四下无人,便忍不住了疑惑:
“暮皓,你这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
楼辕只笑微微:“师兄,记不记得《道德经》里有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
霍湘震没明白,他记得这句话的解释有好几种,比较通用的是“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就是说,煮小鱼的时候总是翻动,小鱼就碎了;治理人民的时候,如果总是折腾,人民就会疲累而散乱。这是倡导无为而治。
可是楼辕这是拽什么文呢?他现在治理的是吏治,难道也要放任贪官污吏?
楼辕便继续微笑:“师兄,我这只是断章取义。你说,如果要煮惜鳞鱼,是不是最好就是让它自己钻进锅子里,然后你只去加汤水作料,跟着文火慢炖?最后要出锅了,猛地来个急火,狠狠地烧一下,入个滋味?”
惜鳞鱼就是鲥鱼,这种鱼极为爱惜鳞片,入网之后,为了保全鳞片,甚至会放弃挣扎。而同样因为这种鱼的鳞片下是肥美的脂膏,所以做这种鱼基本都不刮鳞的。
霍湘震没懂楼辕说这话的意思,楼辕却笑:“师兄,听说城里有家酒楼,叫云骢楼,店家最擅长烹制惜鳞鱼,不如咱们今天就去那儿吃吧?我做东。”
霍湘震这就更是不解了:“暮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微微是颔首,楼辕笑眯眯到:“是啊,捡到宝了。”
霍湘震想了想,觉得楼辕这好像是个比喻的说法,便回头看了看还在公堂之上呆愣的甘草,回头问楼辕:
“你说这个二愣子?”
“愣是愣了点,”楼辕点头附和着,“却是个可造之材。”
霍湘震摇摇头:“你这语气,也太少年老成了吧?”说着伸手一弹楼辕脑门儿,“你才二十,说谁是可造之材呢?人家怎么看都比你大多了!”
楼辕受了他这一下,却是调笑:“你说我少年老成,却有人说我年少无知呢!”
霍湘震啧啧两声:“那还不是你自找的?”说着问楼辕,“现在去哪?直接去你说的那个云骢楼?”
楼辕指指自己身上的公服,打趣起了自己:“师兄,你看我这一身红的跟螃蟹似的,还不先回家换了么?穿着这么一身去人家酒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是要摆官威吃饭不给钱呢!”
霍湘震便笑,和楼辕一并往节度副使官邸去,捎带着玩笑起来:“你若是螃蟹,那也是没人吃的那一只。太瘦弱了些,肉那么少,吃到嘴里都不值剥壳费的功夫!”
楼辕却无耻了起来,笑着伸手去戳霍湘震的脖颈:“可是霍大少爷你,不就偏巧儿是爱吃我这个瘦瘦弱弱的小螃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