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梦 番外篇完本——by箜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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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韶在山脚便收了剑,步行拾级而上,走到庙门口,听闻主持已经多年不见外客,只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交给前来的小沙弥。静候片刻,果然先前那小僧恭恭敬敬地上前,低声引路。
树荫遮天,林间清风送至微凉山峰。道旁的杂草被修的干干净净,只有不知名的小野花,散发着幽微的芬芳。
此处云韶还是第二回 来,已经暌违多年。若是可以,云韶宁愿此生都不再踏足这里。
踏进厢房,淡淡的檀香充斥鼻端。房内陈设极简,只留一桌一榻,还有两蒲团,上面供奉着一尊佛像。佛像前站着一位老者。
“主持,客人带到了。”
那人闻言转身,一身袈裟,面容虽有些苍老,但面色红润,眼神清明,却让人一时有些猜不出年纪。他见到云韶,先是微微皱了眉,而后微阖双目,喃喃念了一句佛号。
“不知该如何称呼?”
云韶轻道,“家师太泓,晚辈排字云,师祖取名韶。”
燃灯默默将那名字念了一遍,“韶华如梦,过眼烟云?难怪——莫要自称晚辈了,贫道承受不起。”
云韶微笑,“既是过眼烟云,前辈又何必执着于称呼。”
燃灯一双狭小的眼中忽然射出精光,缓缓开口道,“若真是过眼烟云,贫道就不会在这看到阁下。”
“既然晚辈只来意前辈已知,还请前辈解惑……”云韶上前一步,长眉一敛,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当年荣王谋反,我父是否如你等所说,当时便已身亡?”
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这句直白尖锐的问句让对方面色骤变。云韶耐心地等着对方神色变幻,像是经过了剧烈的挣扎,最终归于平静。
尘封多年的往事,都因这句话重启。燃灯看着眼前温雅清隽的面容,与记忆中那惊采绝艳的一张脸慢慢重叠。时间未曾改变他的面容,却已将这个人不知不觉中打磨出了别样的风采。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啊……
罢了,既然能找到他面前求证,想必心中已是有数。再加欺瞒已经毫无意义。燃灯在心中微叹一声,终于承认,“你猜的都对。当年兵马动荡,委实太乱。我接到的命令只是送你出帝都,除此之外,所说诸事皆是出自他人之口,并未亲眼得见。”
云韶身形遽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捏紧手中拂尘。“所以,我父还有可能尚在人世,仍在帝都。”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很多事都已经能解释清楚。只是,在他完全不知情之事,不知父亲是如何挣扎,又受了多少折磨!
云韶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双目时,已没了当初的慌乱震惊,只剩一片镇定清明。燃灯知道,看到这个表情,说明云韶已经决定了什么,而这决定,恰恰好便是他最不愿看到,亦是他最无力阻止的。
云韶再施一礼,“多谢……”
说罢,便不再多留,转身欲出门。
燃灯在云韶身后迟疑许久,终是颤声道,“殿下……”
这个多年未曾耳闻的称呼,成功让走到门口的人身形一顿。
云韶一手搭在门边,不曾回身,“当年伤得太重,神智不清,临走之前始终未同大师说一声多谢。若我不知晓也罢,如今既然知晓了。那便不容我父受人糟践。此去无论生死,我都要将他带离。还望大师知晓为人子之心意,莫要再加阻拦。”
燃灯嘴唇翕张,最终还是一字未发,只目送那颀长的身影一步一阶,伴着晴天朗日,慢慢地消失在山间。
第41章 南园昨夜
周下一片静谧,昼与夜的分界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分明。
双耳四足的宣德炉内袅袅升起丝缕白烟,香丸在云英石片的烘烤下缓缓散着热度,将一室空气熏染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云帐内的人眉尖蹙了蹙,似是有些睡得不安稳。亦或是已经到了将起身的时辰,却还是下意识地不愿醒来。那人五官略显青涩,眉如远山,眼窝略深,秀挺的鼻梁在脸庞上映出半边侧影。带着淡粉的双唇微微抿着。尽管尚未睁开双眼,亦是自成一股雅致风流。
殿内的门被轻柔的打开,一身鹅黄宫装的女官轻柔地挑开帐子,唤了声。
“殿下,寅时了。”
榻上的人唔了一声,这才起身,有些迷蒙地抬起双眼,正正与女官对上了双眼。一个温婉轻柔,一个满带恍惚。
那人双唇微抖,撑在榻上的双臂不知为何竟有些战栗,声音犹带着少年人的清爽与微哑,惊讶无比,“阿杏?”
“是呀。殿下莫不是睡糊涂了,阿杏都不认得了。”女官笑着点点头,端庄而大方,“殿下快起身吧,莫要耽误了功课。”
直到被服侍着洗漱完毕,那人都带着恍惚的神色,直盯着身边人直愣愣出神,既有些陌生,又浑然一片迷茫。
阿杏虽是心中奇怪,却仍不忘本分,服侍着少年更衣后带人鱼贯退出,转身安排早膳去了。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十指嵌入掌心,片刻之后渗出血丝,让人昏聩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些许,复睁开双眼,不出意料地发现眼前的景象丝毫未改。他环顾着这间屋子,缓步踱到临窗的桌前,桌上砚台中的墨迹早就收干,春风吹拂中,笔架上一列的羊毫叮叮当当地相撞。
桌上摊着一本书,像是昨夜才翻过,还未来得及收起,名《春秋繁露》。“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
“这是……”少年亦是困惑不已。
眼前的一切分明无比熟悉,又分明无比陌生。这座宫殿,这里的人事。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于每道裂缝他都稔熟于心,可似是仅仅隔了一夜,便又恍如隔世,真实而虚幻。
前夜梦中,他梦到自己御剑万里,俯瞰山河,术法精绝,为人拥戴。
可那之后呢?
他潇洒自在地捞了半生的月、饮了多年的酒,最后梦醒,仍是拘束在这方寸的天空之内,仍是要早早起身去听那些老头子念叨国策臣道。
少年无奈,对镜正了正衣冠。镜内少年如玉,正是最张扬无谓的年纪,却不似同龄人那般轻躁,微微一笑已隐隐有了君子之风。
一场梦罢了,就算再真又何必在意。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那样的世界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少年最终推门出去。
如今皇祖父身子每况日下,眼见着去年冬日,皇帝病况转危,险些都未熬过去。终于等到开春,身子也未像自己期望的那般好转……父亲身为太子,身上担子亦是愈发重了。
靖安支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堂上老师的高谈阔论,一边出神。每念及此,心中不免担忧,想着等会儿下了晨读,还须得去给皇祖父请好才行。
皇家处处讲究礼仪,行要正,坐要端。靖安这等坐10 姿落在伴读郑天瑞眼中可是要不得,忙暗暗戳了戳,期望这殿下赶紧坐正,莫要被老头揪住错处。别人不知这太傅的厉害之处,这些皇孙可都清楚的很——偏偏这老古板一口一个奉旨行事,每每罚人都刁钻刻薄,却每每也让他们无法反驳。
靖安被戳了几下,未及反应,却已经被堂上那老头觑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靖安殿下?”
靖安不假思索答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太傅冷哼一声,想必是未捉到人有些不快。
郑天瑞狠狠松了一口气。皇孙是什么身份,太傅哪能真罚,到底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伴读?好在自己幸运,跟的这位自小聪敏灵慧,少有被刁难之时,连带着自己也跟着轻松了不少。不像杨家的小子,跟着荣王世子,也不只是修得了几辈子的“福气”,表忠心的机会都让给他了。
果然,太傅见旁边荣王家的那位一脸轻松,下一个便点到了他头上,“世子可知‘无情者不得尽其辞’?”
靖远一脸懵懂,面色煞白半晌只得摇头道不知。郑天瑞看得清楚,世子那两根指头可在桌下戳着他伴读呢。可这又有什么用,杨家的小子也是草包一个,更不知道了。
堂下翻书声大作,这些平日面孔朝天的皇孙贵胄们都纷纷忙忙地翻书,试图找出答案,就怕太傅火大,下一个就拿自己开刀。
太傅脸色更黑,厉声道,“昨日所讲内容,看来世子下似是有些忘了。还请殿下回去将《大学》抄个二十遍。有道是读书百遍,其义自现。想必明日世子定另有一番见解。”
荣王世子颓唐的称了声是,末了还不忘狠狠剜一眼杨茂德,想必这抄书的任务便这样落在他身上了。
郑天瑞乃大理寺卿之子,自来同杨家有些不对付。眼见杨家小子又没讨好,竟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声轻笑被杨茂德听到,立马便瞪了过来。郑天瑞见杨茂德瞪他,更是无声将嘴唇咧到最大,恨得对方几乎一口牙都要咬碎。
太傅见了这边动静,再次出声道,“靖安殿下可知?”
靖安被无端牵连,十分无奈,“‘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太傅听闻,这才略略点头。
晨读只一个时辰,结束极快。靖远同杨茂德两人几乎是目送着二人扬长而去的背影,晨光熹微下,不知郑天瑞同靖安附耳说了什么,靖安温润的眉眼低垂,星眸闪动,露出一个极为包容的微笑。二人对身后刺眼的目光浑然不觉,亦或是不屑觉知,只是有些亲密地并肩走远了。
杨茂德从未见过这样的主仆,简直毫无架子,亲密无间。再偷眼看了看身旁的世子,不自觉的比较了一番,越发觉得自家世子无论是气度容貌亦或是胸襟学识,都及不上皇长孙。
杨家势力不差于郑家,为何郑天瑞便那般好运,跟了那样一个主子。而自己,却要伏低做小,不但做尽一切,反而多受苛责。
若是从一开始便做了皇长孙的伴读,该有多好。
第42章 荣王世子
“殿下,水温已经调好了,要奴婢伺候您沐浴吗?”阿杏撩了帘子进来,盈盈对着窗边坐着的人笑道。
靖安放下手中的书,略揉了揉眉心,“姐姐又在打趣。”
阿杏笑了笑,粉面带了点促狭,“是啊,殿下还有几年便要加冠了,到时都要娶妻开府了,那还看得上奴婢这笨手笨脚的!”
靖安连连摆手,站起身来一闪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阿杏正微微愣怔,却见帘子一掀露出一张清隽的笑脸,不是靖安还是谁?
“阿杏放心好了,姐姐这么漂亮,我便是娶了妻,到哪也得带着你!”说罢,将帘子一撂,闪身出了院子。
阿杏站在原地脸微红,笑骂道,“殿下整日没个正经,奴婢要告诉太子殿下去!”
一院子的垂丝海棠挂满枝桠,庭院中晴空万里,影影绰绰。暖风熏得人醉,吹得满园海棠花瓣纷纷而落,都滚到了地下,挤成了粉粉的一团软毯。人踩上去软绵绵的,足底靴底都沾染了花香。
眼下花虽盛,却已到了春末,一时的纷繁终究逃不了凋零。
阿杏望了望靖安远去的背影,唤来人将院子扫了出来。
浴池中,靖安任温水浸过全身,眉眼在水雾氤氲中显得并不分明。若有熟悉的人看到现在的靖安,就会发现这人表情虽还是淡淡的,却已同之前的和煦不同,是一种略带疏离的茫然。
细长的手指抬起,略带迟疑地掠过自己的胸膛,像是确认一般地抚过自己的左肩,在摸到一片光滑之后闭目。靖安扶着池壁起身,带起了哗啦一声水响。
在这呆的时间过久,他倒是忘了,今日郑天瑞应是还在宫内,这个时间定是自个儿呆在一处,反正无事,不如去寻他。
换了身常服,靖安转身入常德阁,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几人声音。靖安负手站在阁外,微一挑眉,有些意外这个时间这个偏僻之地竟还有别人。
阁内一人道,“郑公子莫不是瞧不起世子,连这样的小事都不愿替世子做。还是……因为自己是皇孙的伴读,是以差使不动您了?”
正是户部尚书之子杨茂德的声音。靖安抬手制止住宫人的询问,侧耳听着殿内动静。
郑天瑞不卑不亢道,“臣不敢,臣对世子并无半分不敬之意。只是臣私以为太傅布置之事,乃是看重世子之表现,当由世子亲自执笔抄录方显诚意。更可况,太傅既然如此布置,想必是相信通过这等方式必能让世子有所得。臣虽心中愿意代劳,却也不愿抢了世子锻炼的机会,更不愿因此使世子与太傅师生失和。”
这一番话连捧带摔,想必听的人心中梗塞。
杨茂德冷哼道,“你倒是会推脱。你这是说世子学识浅薄,只能靠抄书了?”
郑天瑞道了句不敢。
此时,殿内另一男声响起,靖安这才发现殿内竟有三人。想必那人已经旁观良久。靖安刚刚还在暗暗奇怪,郑杨两家虽针锋相对,却也势力相当,杨茂德如何能让郑天瑞如此低声下气,此刻才有了答案。
“果然随着皇孙久了,心气儿就是高。我在此处许久,也不上前见礼,更不必提替我做点小事了。”
郑天瑞咦了一声,想必亦是没有看到隐身于暗处的靖远,忙见礼道,“臣眼界甚短,未看到世子,失礼了,还望世子海涵。”
杨茂德闻言,像是终于揪到了错处,仗着靖远在场便道,“你看不到我也就罢了,连世子都视而不见,何等狂悖!规矩不可废,既是不愿见礼,不若便在此见礼百遍罢!”
殿内一阵静默,靖远虽是未开口,却已是默许了杨茂德之言。
靖安听到此处,一掀下摆踏进阁内,对着靖远道,“规矩不可废,说得好。郑天瑞连表弟都未看见,失礼当罚!”
靖安脸上虽还是笑着,目光却冰凉渗人,靖远在同他对视一眼之后,竟是不自觉地微微移开。
“只是……”靖安笑意加深,直直盯着靖远道,“我亦是在此处站了许久,不见表弟同杨茂德行礼,这该如何算呢?”
靖远面色难看,上前草草行礼。
“慢!”靖安侧身不受他的礼,和煦笑道,“规矩不可废,表弟不若也见礼百遍罢。”
靖远二人面色更为难看,靖安带着的宫人不少,此刻见到二位贵人冲突,都一个个噤若寒蝉,低头死死盯着地面一副什么都未听到的模样,却让靖远羞恼地欲剜掉在场诸人的眼舌。
谁能想到,靖安竟能在这偏僻之处,还恰巧碰见了自己施威!若是暗地里让郑天瑞吃些亏便罢,想来皇孙也不会知晓,谁成想竟能恰巧被他听到呢?靖安护短之名,阖宫皆知。
无法,靖远一揖到地,上前低声道,“殿下,表哥,弟弟给你赔个不是,这么些眼睛看着,给我留个台阶吧。”
靖安闻言凉凉一笑,复扬起和煦笑意,扶起靖远道,“表弟说的哪里话,我同你玩笑呢,怎么就当真行了这般大礼!”又道一番误会,来日定请靖远一席云云。
荣王世子来时昂首挺胸,走时低眉顺目,看得郑天瑞掌不住满脸笑意,正欲同自家殿下玩笑一句,却发现靖安却是敛了表情。
“殿下,这回可是杨家小子自己找上门的,臣在阁内足步未出!”
“你若是不先去惹他,他何必来找你麻烦!再有一回,可别哭爹喊娘!”经此一闹,靖安兴致早没了,无奈的打道回府。
郑天瑞不知,杨茂德不知私下求见过靖安多少回,近乎哀求靖安向皇帝将他讨了来做伴读,说是靖安开口,皇帝万万没有不允的道理。靖安心道荒唐,他还不至于同靖远明目张胆抢人,便干脆地将其拒之门外。
郑天瑞一愣,连忙一路小跑的追上,“殿下等等臣!”
大渝在南境的战事已逾三载,那个初任重责便战绩惊人的将军景承义不负所托,一月之前接连传来捷报,太子压力顿减,荣王趁此请缨前往南境。太子为人温和绵软,虽是明白荣王此举乃是抢功,却不忍明着拒绝,只道帝都诸事还需其相助,予以婉拒。
荣王早就料到此言,退一步力荐其子靖远,道是世子食君之禄,已届成年却未曾为大渝出力,不妨前去助景将军一臂之力。一堆道理封上其口,又装模作样道愿为国出力云云。太子耳根软,竟也同意了。
这事决定的仓促,荣王恨不得立马将儿子送去战场,出征前祭拜太庙等到一应程序都悉数简化。等到靖安知晓此事,靖远都已经率二万兵马,迢迢出了帝都。
第43章 皇家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