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梦 番外篇完本——by箜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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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王与我有恩,何来吃里扒外?”碧秋仰起脸,毫无愧色,反倒一脸视死如归的凛然。
这倒是把靖安气笑了,“好一个忠心的奴才,我只好成全你了,只是你一人死不为过,还得连累九族,不知合算不合算?”
碧秋闭上双目,“此刻荣王殿下想必已进了奉天殿,皇储都没了,如何继承帝位,如何株连奴婢的九族,殿下说笑了。”
凄厉的笑声戛然而止,靖安面无表情地将剑抽回,在广袖上缓缓抹去了血迹。
这还是靖安第一回 杀人。
在场诸人瑟瑟发抖,生怕皇孙一个迁怒,那剑便砍到了自己脑袋上。好在年轻的皇孙平静地还剑入鞘,冷冷道,“一刻之内,召集所有人到行宫之前!”
诸人如蒙大赦,纷纷做鸟兽散,谁也不愿同这个满身杀气之人共处一室,只有一位宫娥脚步稍慢,临出殿之时回头看了靖安一眼。
皇孙的长睫微微敛着,掩住了眼中的血色,眉目间仍是带着稚气,却已不复往日的张扬活泼。他站的笔直,肩膀僵硬着,强迫自己挺起了脊梁,双肩上似乎压着百担巨石一般沉重,仿佛只要有片刻松懈,那看不清的巨石便能将他整个人都掩埋。
忽然,靖安闷声咳了一声,身影晃了晃。宫娥眼尖地看到,那细白的下颌上竟是流出一条血迹,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很快便被皇孙抹去。靖安顺着她的目光抬起脸来,那眼神像是野兽般,极为震慑,吓得她都不敢上前扶住他,转身11 仓皇而逃。
深夜之中,靖安对着诸人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声泪俱下,字字诛心,力陈叛贼荣王之过。
“荣王谋反、恶逆、大不敬、不孝、不睦,十恶存其五,论罪当株!我沈靖安,生当生啖其肉,死当吮其骨,如不为此,枉为皇孙!”
“如今父亲尚在宫内,生死不知,还请诸位随我回京!”
第46章 庄周梦蝶
多少年之后,靖安都难以忘怀那一刻的心境。高台之上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他强迫自己挺起脊梁。台下皆是彷徨的将士和王族,暗夜之中,火光映亮每一个人的脸。而他沈靖安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所有的依仗。
如若没有这场意外,他本应有着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一般热烈而光彩的一生。
但他现在,只能以弱冠之龄挑起骤然摊到肩上的重担,接过兵符的一刻,靖安无言地攥紧了它,那是沉甸甸的江河社稷。
“阿杏,你待在这儿,我留两名军官护你周全,你一个女孩子,不适合去那样血腥的场面,还是在南苑等我回来吧?”靖安对女官道。
阿杏瞬间便红了眼眶,那双杏眼中含着的惊讶和谴责让靖安不忍直视,靖安低声说完后便抽身欲走,却被女官扯住了袖子。
“殿下此去,还能回来接奴婢吗?”
“若我能回来,一定来接你。”靖安将细指掰开。
“奴婢也要去,往日殿下练剑都是奴婢作陪。战场之上,我定不会拖累殿下,还请殿下不要留下奴婢。要奴婢在这里等消息,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阿杏一介奴婢,不懂何谓报效国家,只是放着主子冒险,而自己安逸的事,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靖安迟疑了一瞬,知道这个如同长姐一般的女官性格刚烈,若是丢下她,说不定还会半路偷偷追上,到时兵荒马乱,确实不如将她带在身边稳妥。
好在此次南苑之行,郑天瑞被父亲所在家中反省,不在身边,不然此时不知道要怎么闹呢,他一个文官……靖安一念及此,心中微叹。他在意的不过几人,不知宫内情形如何,埋伏如何,无论怎样,至少他要护得这些人的周全。
大军来的光彩,姿态雍容;去时匆匆忙忙,扶棺而归。沈靖安率军一夜飞奔到达帝都城脚下,将叛乱禁军拿下。当冲进城门的时候,靖安额上的白绫都已被血污浸透。
如今靖安已经知道当初密探所报消息有误,原以为会率主力围攻北苑的段兴邦竟是弃子,而荣王釜底抽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舍皇帝而直接控制皇宫,确实有常人难以想象的魄力。
可怜段兴邦兢兢业业跟随荣王十余载,就这样轻飘飘地被舍弃,到头来落得死无全尸。
靖安在荣华门前勒马,身旁王将军立刻上前,低声道,“殿下……”
靖安看着那满是鲜血的宫墙,满腔怒意翻腾,抬手将段兴邦的人头扔了出去,圆滚滚的人头带着血迹一路轱辘着,正好滚到守门的将士脚底下。
宫内虽大,容纳的将士却有限,同靖安所率兵马人数相当。
明知是陷阱,却也不得不跳。若是父亲不在宫中,靖安尽可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围攻荣王,但此刻太子生死未卜,靖安一刻也不敢多等。
他只能寄望于昨日荣王兵马入奉天殿之时,同宫内禁军血战之后折损较多,这样即便是对方早有准备,己方也可凭借血性占据上风。王将军的意思靖安明白,可靖安已经没有退路。
入得宫门,果然是黑压压的叛军,厮杀一刻之后,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落了千斤锁——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除非死,亦或是胜负已定,否则宫门绝无可能再开。
无论表面多么平和温柔,或许骨血中始终带着皇家的血统,在杀前几人时,靖安或许还有些手软,到了最后都已趋于麻木,只能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剑将来人一一斩于马下。
这些人中很多靖安都认得,那一张张鲜活的脸,或许曾在他幼时带领着迷路的他穿过重重檐廊回阁,或是曾教习过稚嫩的他一招一式,到了这时,便只剩滔天的恨意,挥剑便是毫不留情,只取对方性命。
如同一滴冷水溅入油锅,忽然听得一声“皇孙在此”,所有人都如同疯了一般朝靖安砍过来。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靖安从不知道自己有一日也能引来如此多的杀意。时间久了,双臂都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避过要害之后,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多处伤口。
温热的鲜血不停地泼落在皮肤上,一滴溅进了眼中,靖安眼前顿时一片血色,混着血的眼泪被很快抹去,他听到了身旁的一声轻呼,伴着刺破皮肉的声音。
靖安回头去看,正好扶住女官倒下的身影,在将士的拱卫之下,靖安飞快地将阿杏接到自己马上,替她按住伤口。却发现一切的努力全是徒劳,阿杏的唇边溢出血沫,紧紧拽住靖安的袖脚,暖澄澄的目光中皆是平静。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在他怀中没了气息。
那一刻靖安有没有流泪他竟忘了,他只是替她飞快地掩了双眼,伸手挡住从旁横过来的刀,平静地将她交给身边最近的一人。
人都死了,莫要让别人糟践她的尸首。
没什么好悲伤的,反正不久后还会再见。
远远地,靖安似有所感,抬头一看,果然看到奉天殿上荣王父子站在那里,隔着重重高阶看着他一路拼杀。靖安面无表情的将额上血迹抹去,于强弩之末中忽然迸发出力量,径直策马冲到阶下。
“沈弘毅,我父亲呢?”靖安在阶下横剑直指,声音沙哑到粗粝,已经完全不似少年之音。
冲天的煞气让荣王周边的亲卫无比紧张,层层人群连忙拱卫在他二人面前。荣王世子被这样杀气腾腾的表兄震慑到了,下意识后退一步,荣王却是老神在在的一派悠闲,这表情让靖安心中一沉。
荣王勾起唇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冲天的嘶喊声中,靖安却听明白了,那两字是,“死了。”
夤夜终于过去,夜尽天明之后,晨光冲破阴沉,洒遍这片鲜血浸染的土地。
而后靖安看清了荣王手中之物——那是父亲随身携带的折扇,上面有本朝名家谢礼题字,父亲向来不肯离身。靖安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在那一瞬间感觉胸膛中血气翻涌,彻夜的拼杀终于在此时显露出了它的隐患,靖安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溅了前排叛军一身。
“殿下!”
似是王将军的身影远远本来,靖安乍一回身,刹那交错见只来得及看到奉天殿东角杨茂德带着得意和快意的脸。忽然肩上一阵剧痛,那箭射6入肩胛之后,沉重的力道将沈靖安直接掀下了马。
顿时,呼唤声,惊喜的呐喊尽数响在耳边,重重刀斧劈头劈脸都落了下来……
又刹那间渐渐消失。
扭曲的人影,呼喊的声音,冲人的血气和腥气都如同泡沫一般扭曲,又渐渐消散,露出了原来的样貌。
青蓝道袍的男子落在殿内,发出一声沉闷的着地声。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梦耶非耶?
仙者抹去唇边的血迹,按住左肩,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急遽流下,那沉重的铁箭却忽而化成光点消散在空中。
“咳咳……”他狼狈不已,整个人血流不止,清俊的脸上却始终带着几分解脱的笑意。
“不愧是秦初君,当年同我说的庄周幻境,我以为只是一介空谈,没想到竟是做成了。山人竟还有幸试阵……果然玄妙。”
第47章 明灯常亮
天舫的后山、兵器阁之后,乃是存放修仙者命灯之所,历来是天舫禁地,非修为有成的高阶弟子不得靠近。每年天舫都会派三代昭字辈弟子轮流值守,因之前种种原因耽搁,昭元并未来过禁地。
云韶走后,掌门首席弟子昭正便上门来请,委婉地说明了来意。反正云韶不在,昭元正好借此机会静静心,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随着昭正来到后山同上任师兄交接。
同昭元交接的竟是前几日从雷霆驱灵术之下险险逃生的昭业。当真是冤家路窄,昭元当场便沉下了脸色。
昭业脸上还带着重伤初愈的苍白,也是意外一出门便碰到昭元,只见对方长身玉立地杵在眼前,比自己还高了半头,生生让人气势便矮了半截。看到昭元,他下意识地便觉得之前受伤的胸口隐隐作痛,心有戚戚。连那小子肩上站着的那只破鸟都长鸣一声,不知为何,昭业居然在一只鸟的眼中看出了嘲讽的意味。
被青年这样阴沉的瞪着,昭业想起了上次雷霆之威,原本想要发作,火气竟生生被他压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眼下不宜发作,昭业在心中默默按捺道。
“师弟,这边请。”昭正目睹了二人之间的暗流汹涌,也不置可否,只含笑道。
昭正其人,昭元虽然接触不多,但也听闻此人向来守成持重、做事公正,颇有其师之风,因而对着这位首席师兄,昭元还是颇为尊重的,他收了三分傲色,无声跟在昭正身后。
“这命灯崖,原本不在此处。”昭正在前引路,一边道。“说来,这还是云韶师叔之功。”
昭元被挑起了兴趣,“何解?”
“命灯乃是修仙者命魂所寄,以鲜血为引,秘法辅之,与眉心智慧魄遥相呼应。门派可以据此观察外派弟子情况。所谓灯在人在,灯亡人亡,是最重要之物。向来修仙者不愿以性命交付他人,历代以来,命灯都由天舫各分支长者分别保管。门下弟子若修为有成,也可索要命灯自行保管。”
昭正一面说着,一面结印,打开一重重结界,嘱咐道,“师弟可看仔细了,我只带你走这一遭,这种种机巧你须得记住,以防误触误伤。”
走到此处,山洞愈深,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二人身为修仙者,耳目通明,自然不惧黑暗。
昭元点点头,问道,“后来为何又在此处建禁地?”
“二十五年前,忘川不知何由暴涨,逆行涌到人间,与凡间河道混流。可想而知,忘川中的生魂都是因着执念而不入轮回,正好借此机会重回人间。那生魂浸得久了,记忆残缺,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偏生力量又强大,便在人间游荡作乱。当时冥界同人间的秩序都因这场变故而弄得一片混乱,各大修仙门派联合冥界联手镇压,历时一载,方得平定。”
二十五年前,正是昭元出生那年。昭元对于这场动乱略有耳闻,“这同天舫禁地有何关联?”
“当时乱中,天舫高阶弟子倾巢而出,有妖物窥伺在外,多年来对天舫怀恨在心,夺舍了一位师兄入得结界,竟也无人发觉。直到那妖接连熄灭四盏命灯,才被人斩于剑下。然而为时已晚……”昭正面带惋惜,摇头道,“命灯被灭,那几位师兄在千里之外俱是受损,若是平时还好,但那几位师兄正在忘川旁。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仅仅是这样便足以致命。”
昭元颔首,“原来如此。”
“自那之后,我派方觉命灯若由各系自行保管,危险颇多,便由云韶师叔亲自从极北之地移来一座冰崖,放置在天舫后山,并诸多阵法和守山之灵护持,方成今日命灯崖。想来师叔已是半步飞仙,又精通术法,除非师叔本人亲临,否则修仙界应当无人能闯入此处。那冰崖于极北之地千百年,浸透冰寒之气,质地坚硬严密,对外可掩盖灵力波动,对内也有温养之用,可谓一举两得。”
“当年我有幸目睹此番盛事,不得不感慨师叔道法精妙。于千里之外移山填海,举重若轻,不过如此。虽说我等一剑之下,也可断水削山,但若要将其挪到千里之外,途中不落一土一石,没有误伤,却是远远做不到的。”昭正说到此处,已是带了神往之色。
昭元听得有些愣怔,“我从未听师父提起。”
昭正呵呵一笑,站定脚步,“想必是师叔不喜同门下张扬罢了。听说师叔年轻时比之师弟风头更劲,只是为人师表之后才渐渐收敛——”说到此,像是恍然发觉自己身为后辈,这般言论有失妥当,掐断了话尾,“唔,到了。”
昭元抬头一看,四周不知何时已经亮如白昼。在这命灯崖的最深处,一盏盏命灯如同闪烁的星火一般悬挂半空,皆是无风自动,数量之多,目不暇接。这一抬头间,竟像是坠进了一片星海。
命灯以天舫辈分排列,最上燃着的自然是太师父太泓,往下依次四盏,昭元看到了自家师父的命灯规规矩矩地列在四盏之末,一朵小小的灯花明亮而耀目,而他的命灯,就排列在云韶之下。
除此之外,上列还有几道空位,仅仅是一个个空洞,里面未曾摆放东西。昭元有些奇怪,随即明白了过来——留下的几个位置,想必是天舫诸位先辈。飞升者踏碎虚空,得证大道,自然不是小小命灯可以窥伺;坐化者随风而去,也就不留下什么了。
原来命灯崖的最暗处,竟这般美丽。二人相对而立,站立间便能感受到柔和的神识之力在身边游荡,因为身出同门,所以这些神识之力对二人并无丝毫抵触,反而温柔地萦绕二人身侧。让人不禁放松下来,整个身子都如同浸入整片湖水。
忽然背后一阵风动,昭元反应极快的拔剑,却被昭正一手按住,“师弟莫要紧张,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守山之灵,乃是师叔所下一道道阵法的活阵眼。”
昭元转头,肩上一轻,竟是青鸟欢鸣一声,展翅飞起,追逐着那道青光而去。那团青光也摇曳着长长的尾羽,无声地扇了扇翅膀,粗略看来同青鸟竟颇为相似,难怪阿青欢腾地不能自已。
昭正见状,也笑道,“当年我初入此地,由师父护持尚且被这里的神识之力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回三次才敢独身前来。原本担心此地的神识之力太过强悍,看来师弟适应的极好,倒是我多虑了。我先行去了,师弟若有所需,可传讯与我。”
昭元点点头,反手将宵练插1入地面。静坐片刻,目光不知不觉便落到了云韶的命灯上,似乎这样能穿透那朵明亮的火焰。不知师父如今身在何处,所做何事,所见何人,他这样守着的千百盏命灯,里面就有一盏属于云韶。
虽然不在云韶眼前,但守在命灯前面,就像人在他是身边一样的。
修仙之人,其实少有发呆出神的时候,昭元却盯着那命灯愣怔了许久。盯得久了,竟凭空生出一丝怨气来——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枯坐思念,而命灯联系的另一面,那人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感。
师父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见何人,去哪里,都一如往常,只有昭元自己作茧自缚,苦苦挣扎。
他为着这点心思,昼夜难安、魂牵梦萦,都要疯魔了。而云韶见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就只这冰山一角,当他小心翼翼地掀起给他看时,得到的不过是那晚师父蕴着无限宽容语气的知道了。
师父知道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