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梦 番外篇完本——by箜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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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韶深吸一口气,直视云归双眼,“所以师兄,不必多言。”
云归沉默片刻,才问他,“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昭元……”云韶长叹一声,“虽是禁术强大,但我总要试上一试,不然实在心有不甘。”
云归听罢,袍袖一挥,储物袋中的不死木飞到云韶面前,“知道你总是放不下,早就给你带过来了。”
云韶接过,眼神一亮,“多谢师兄。不知是多少次麻烦师兄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云归直截了当地截住云韶剩下的话,挥挥手,“别,你要当真是心中愧疚,还请别忘了十二年前答应的我三炉丹,莫要偷懒。”
云韶微笑点头,目送师兄出门。他知道云归特意提这回事并非是贪图那几颗丹药,而是心里担忧,才特意重翻旧账。
“我此行行经昆仑,开明大人让我带信给你(注),他说,仙都的结界只能等你一年,若是再不去,此生都与九重天无缘了。”云归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
云韶神情不变,只是淡淡应下,并不如何在意。
“主上这是要去何处?”青英跟着白胤一路,忍不住问道。
白胤穿了一身墨衣滚金边的长袍,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中,英俊的脸上似是凝着几层寒霜,看得出心情并不很好。一身映着夕阳的余晖,正带着青英破开重重雾霭,闻言也不回答。
云雾散尽之后,青英倒是一眼认出了所处位置,有些惊喜道,“东海!”
白胤微微点头,目光所及处,一道长长云柱直耸云霄,祥云海浪的图腾盘旋其上,支撑着一个气势辉煌的大殿。红墙白阶,汉白玉砌。大殿四面洞开,却在高空的罡风中纹丝不动。
殿内烛火摇曳,白胤带着青英,仿佛视若无物,轻易地走进结界重重的海神殿,对着跪坐在殿中的身影道,“莽川。”
那人依旧是一身洁白长袍,原本临窗看着外边的天空,闻言回过神来,待看到来人熟悉的面容之后,微微变色,“你……”
青英在旁蠢蠢欲动,他向来喜欢莽川,此刻若不是白胤在旁不敢造次,想必早早就化了形飞到莽川肩上了。
白胤面色坦然地任他打量。
莽川又看了看身边的青英,良久才默默叹了一句,“果然如此。不知神君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纵使当年心中有些微猜测,但当真是亲自看到时,还是免不了震惊。
“为全昨日之因果。”
昨日因果?
莽川这才想起,当年昭元似乎当真承诺过,如有能力,会帮助自己脱困。当时他的确没有报太大期望,在隐隐约约猜到对方身份时,也并未有过奢望。没想到,贵为神君,他竟还记得。
“神君还记得,当真是受宠若惊。”
白胤冷冷道,“小小海族,不过偏安一隅,也敢妄自尊称神域。早便该沉入归墟。今日来,不过不愿毁约,并非为你。”
莽川一怔,笑道,“还是多谢。”
“你是鲛人一族,原本若是来得早,送你复归大海也无妨。只是现在,你的神魂、灵力、身躯与此殿已成一体,我也不能擅自剥离。”白胤微微皱眉,迟疑道。
莽川毫不在意,“不必担忧,若是脱离这个樊笼,便是死了也无妨。”
“主上!”青英听到这忍不住出声,求情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白胤淡淡地瞥了一眼,虽未说话,那冷冰冰的眼神中暗含的告诫却让青英缩了缩脖子,再也没敢插话。
第65章 奈何桥上点个灯,忘川河里捞徒弟
“景承义如今已轮回三世,今世为周国皇子,霸主命格。”白胤想了想,道。
莽川面露微笑,“知道了。”
“还有何心愿未了?”
莽川迟疑片刻,抬起头来直视白胤双眼,目光灼灼,“神君既然连我这等小人物都不忘,那对昭元之师……云韶又该当如何?”
“据我所知,他为他的小徒弟奔走已逾一年,愧疚不已,连飞升的机会都放弃了。就算如此,神君当真能无动于衷?”
青英在旁倒吸了一口气,“师父父?”
白胤目光微冷,“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那丝不虞闪得极快,但莽川还是捕捉到了白胤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这杀意是冲着谁,是他还是……云韶?
看来他对于这位神君的了解,还是太浅了。
白胤看着莽川若有所思的脸,“看来你已没什么想说的了,这便去吧。”
莽川没有回声,目光落在重重云海覆盖下的大海所在的方向。古书有载,东海之上有鲛人,其声如梦幻,容姿昳丽,落泪可成珠,织鲛可成绡,珍贵无匹。由云而生,死归于水。
这辈子,终究是回不去了。
也罢……
“莽川……呜呜……莽川……”白胤提着青英飞出了神殿,置身万顷高空之上,看着气势恢宏的神殿一点点崩塌离析。青英不住挣扎着,满脸的泪痕,白胤见状面无表情地松了手,任由青英飞上前,却又被倒塌的石阶逼得连连后退,无法靠近。
石柱上渐渐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伴着喀拉喀拉的阵响,在阵阵动荡中,支撑神殿的石柱也成为碎石落入大海。
万千海族震怒,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声音中满含着惊恐。纷纷聚到海面,却看不清高空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他们千百年来的信仰一夕倾塌。
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层叠的海水被席卷开来,被搅成了一片漩涡状,那漩涡越卷越大,中间甚至形成了空洞,还在不断扩大。逼得海族不得不连连后退,恐慌得看着那个惊天漩涡。
有的鱼虾和海族猝不及防,也被漩涡吞没,瞬间便没了声息。那黑黢黢的漩涡像是巨兽的大口,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一切。
归墟!
白胤微微抬手,整座神殿都被卷入了漩涡,在所有海族的注视下消失殆尽。
那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神啊……所有海族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蓦地暴发出惊天的痛哭声,天地变色,滚滚雷云劈下,东海之上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
白胤将雨点屏蔽在外,看着青英被大雨浇了个通透,还在不可置信地看着归墟慢慢消失。神色冷峻的神君等了半天,见青英依旧哭的伤心,无奈道,“跟了我千百年,如何仍旧拘泥于生死?”
说罢,见青英似乎是当真生了气不肯理他,伸出长指一点,漂亮的少年便变成了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鸟儿,白胤接过,放在右肩上,消失在了海上。
“好了。”云归长出一口气,伸手揭开丹炉,登时,整个丹房洋溢出一股奇异的香气,沁人心脾,闻之令人忘俗。
云韶往炉底一看,圆澄澄躺着四个暖黄色的丹丸,光滑圆润,正是这清香的来源。
“师兄好厉害,原本以为只能出两颗坐忘丹,没想到竟成了四颗,皆是上品。”云韶笑笑。
云归摇摇头,“别谦虚了,若非你加持,恐怕连两颗都难说。这回要不是这天藤草太难得,我一个人怕浪费了药材,哪会劳动师弟?”
云韶笑笑不语。
“就算隐居,也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吧,师弟这样,倒像是待字闺中的大户小姐了。”云归心情正好,打趣道。
云韶失笑,“师兄说笑了。如今这三炉丹的恩情我已一并还上,师兄以后若是要再炼丹,还请找别人去吧。”
“使不得!”云归忙道,说完,又打量云韶的神情,似乎心情也不错,便试探道,“过了这么久,还未死心?”
云韶笑容一敛,微微摇了摇头,“正欲向掌门师兄容禀,去冥殿一趟,正好掌门师兄前些日子说过欲将心灯物归原主。”
心灯界诸人被天舫扣留之后,天舫提出的交换要求便是心灯。然并非贪图宝物,不过是为了去其立派根基,让心灯界再无反咬之力。
云归不禁皱眉,只是听了前半句,便明白云韶想说什么,“天舫禁术你最是了解,为何如此执拗。逝者如川,既已无力回天,你又何苦白费?天资那般好的弟子是没有第二个,但总有些聪明顺心的,像那个清逸,掌门差使他一趟趟往你仙府跑,隔三差五在你眼皮底下晃悠,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是何意?”
云韶垂了垂眼,“劳掌门师兄费心了,我不会再收徒弟。”
云归无奈。“要不是知你底细,真以为昭元是你亲生儿子。”
“天舫结界我已再度加固,符灵绛衣在镜湖之畔,已承诺在我去后镇守,当保天舫千年无虞。纯钧剑我取走了,多谢师兄多年照拂,此为三十年前采梅上新雪所酿,劳师兄念叨多年,今日一并送上。”云韶一挥袖,云归面前多了整整二十坛。
云归的眼睛瞪大,“今儿吹得什么风,你这酒鬼竟肯将藏了这么多年的宝贝送人?”
云韶笑得云淡风轻,“醉酒误事,索性戒了。”
“你实话说,这回去,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你到底打算做什么。”这交代后事一样的口气,让云归心下难安。
“怎会?惜命着呢。”云韶失笑,起身走出丹房,背对云归挥了挥手,颇有几分潇洒。
冥界碑。
云韶一步踏入了阴曹地界,温度骤降,阴风几乎刻到了人的骨子里,从里到外渗透了凉意,瞬间,云韶的眉毛和眼睫都挂上了厚厚寒霜。
这回地府跟他当年受人之托来寻景承义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每个魂魄都平静地经过人界,踏入地府,痛苦着有之,迷惘者有之,但都井然有序,排成一条条长长队列向前走着。
魂魄的尽头,便是奈何桥。
云韶的到来让这群阴魂发出了一阵阵低呼,“生魂!生魂!这里怎么会有生人!”
维持队列的驴脸不耐道,“无知,这位哪里是生魂!走你们的吧,别回头,排好队,赶着投胎呢。”
说罢,那张驴脸硬生生带上了三分善意,可惜在那张狰狞的脸上只是显得愈发骇人,“这位大人,可是有事?”
云韶望了望井然有序的地府,有些奇怪,“有劳,敢问此处发生何事,为何这般安宁?”
这可同当年完全不一样,彼时云韶来时,所有的魂魄都被鬼差追着跑,奔走呼号,死都不肯投胎,如今却像是被何物何人震慑到,虽还有抗议,却是丝毫不敢违拗。
驴脸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头顶,笑道,“大人真是问倒在下了,不好说,不好说,怕是那位回来了。”
第66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
“哦?”云韶觉得似乎在电光火石间觉察了些什么,“不曾听闻消息,那位尊神不是早已陨落?”
那鬼差摇了摇头,这才发觉说错了话。“未曾得见真容,不敢说,不敢说。不过即便此处非他所辖,竟也有这般威慑,在下不过也是略略猜测罢了,做不得真。”
说到这,鬼差才想起问云韶,“不知您来此何事?”
“确有要事。”云韶道,“还请为山人引见十殿阎王。”
鬼差略一迟疑,双眼落在了云韶右手中持着的雪白拂尘上,这才恍然,“莫不是天舫的云韶长老,快请!”
云韶实在是不喜这森然幽暗之地,奈何他似乎就是同地府有些莫名其妙的缘分,来了一趟又一趟。
不过好歹他此番来,还是很受阎王欢迎的,毕竟手里提着地府至宝。
云韶从储物袋中拿出心灯之时,原本十殿阎王都个顶个的冷漠,然而看清了他手中的宝物,却立马变了一副态度,一个个和善得好像凡间的钱庄老板,看云韶的眼神就像看会发光的金子一般。
这委实不能怪阎王世俗,若是他们能到人间,早就把心灯带回来了,可惜每界规矩森严,身份受限,只能眼巴巴看着。
指望心灯界自行将法宝送回?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唉,神仙也不能免俗啊。云韶心中无奈,在一人就快要挪到他手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往里一挪,客气道,“诸位阎君,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十重声音同时响起。
云韶不着痕迹地又往里挪了一步,“在下此次前来,除了物归原主之外,还欲借心灯一用,寻个故人。”
靠近这几位,感觉更森冷了,云韶在心中默默嫌弃,面上正言道,“在下用后立即归还,绝不耽搁,还请诸位放心。”
十殿之一的秦广王有些意外,“不知可否问句,你这故人因何而死,竟还要点心灯?”
云韶眉心微皱,将因果略一复述。
十殿阎王面面相觑,“这…此类术法太过狠戾,乃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之法。从未听说过血祭之人还有生还之可能,即便是地府至宝加上阵法,大约连魂魄都拼凑不齐,希望实在是不大……”
余下的话,没有再说,云韶却很清楚,他温和笑笑,却很坚持,“若是还有他法,自然不敢冒昧前来叨扰。”
他们自然没有再阻止的理由,有人愿意驱使心灯对他们而言,有益无害,最后只得嘱咐云韶一声,“忘川森寒,鬼物环饲,至多三日三夜,若是找不到,你便即刻抽身罢,切忌再行拖延!”
云韶点点头。
过轮回道,百鬼横行,云韶一身修为护持下不惧阴气,在黑暗中提着心灯禹禹而行,成为最为耀目的一束光。诸多魂灵环饲身周,既渴望着心灯的光明与温暖,又畏惧着云韶身上带的剑气,只得亦步亦趋,稍远地坠在云韶身后,贪婪地看着云韶手中的法宝。
血祭之术,千刀万剐,术成之时,昭元一定是很痛的。彼时云韶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那何止是在剜昭元的肉。
云韶又走过枉死城,城门萧条,游荡过的魂灵皆是表情麻木,冷漠地走过,毫无生气。
三生石上,刻着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字,云韶路过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对恋人携手在三生石畔约定,来世不负,深情相拥,又在三生石上并排写下了彼此的名字。
“哎,又是一对傻子。轮回就轮回了,奈何桥一过,谁还记得谁啊。”牛头在云韶身后感叹,然后扳起了脸,不顾两人的哭闹,将攥紧的双手强行分开。将男方驱赶着去畜生道,女方却赶去人间道。
原来是男子前世是屠户,杀戮过多,今世便要沦为牛马为人宰割了。所谓因果,不外如是。
云韶默然,突然伸手制止了鬼差。驱使心灯将男子收拢在内,涤荡尽了他的罪孽。“去吧。”
那二人懵懵懂懂,只向云韶行了个大礼,又携手去了。
面对鬼差诧异的目光,云韶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世人皆苦,何人能渡?他是个俗人,没有佛教宗义那般悲悯为人,不欲普度众生,能保全的,不过是目光所见,心中所重罢了。
他在奈何桥上看着滚滚忘川,提着心灯这一站,便是三天两夜,一动不动。
“神思明惠如灯,照亮昏聩,故名心灯。”
当年云韶曾同昭元说起过心灯的来历,没想到,今日竟是用在了这个地方。
“这位大人,真是积了大功德啊!”鬼差在旁边啧啧称奇,云韶恍若不闻。
充沛的灵力加持之下,心灯明亮得恍如人间的朗朗白日,为万千迷惘的魂灵在重重夤夜中指明了方向。这三天中,云韶见到了无数死魂如梦初醒,从忘川中爬了上来,恢复了些许神智,在鬼差的引领下过了奈何桥,前往轮回去了。云韶也因此见到了许多故人,他以为那些人早已入了轮回,此生没有机会再见,没想到,却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当他看到眼前人的时候,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一声“父亲”就这样堵在了喉咙,颤抖了半天还是没有吐出。
这个被心灯的光芒吸引来的人表情有些迷茫,站在云韶对面,依旧是谦谦君子的样子,面容年轻而英俊,甚至比云韶看起来还小了好多岁,想来已是第二世了,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了。
云韶心里明白,却还是难以释怀。提着心灯的手狠狠的抖了抖,灯光在一瞬间有些暗淡。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碰一碰他的父亲,手指只是穿过了一片虚空,带来死气特有的森凉。
那人转过身来,怔怔地打量云韶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咦,你和我长得真像。”
云韶僵在原地,悲伤、愧疚将他整个人都浸没,他甚至不敢去看少年的脸。他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实在太多,无颜面对的人也太多,他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他的父亲。
自从找到父亲的骨灰并安葬,他便将这段往事完全埋进了脑海,不敢去想,亦是不愿去回忆。他自诩命途多舛,在天舫偏安一隅不过是苟且得了片刻安逸,可这片刻安逸,更是用他父亲的性命和尊严来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