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红尘完本——byKuencar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4-10
他话音刚落,那个将校呢又抽了凉师爷一把:“说啊!”
人群里头窃窃私语了一阵,钻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同志……他是个哑巴。”
“哑巴?”将校呢的眼神晃了晃,他旁边又凑过来一个将校呢,朝他支招道:“这反动派不会讲话,但我看他剥削人民血汗钱的时候,字可能写。”于是他们一叠声喊下去,叫人拿纸拿笔,让凉师爷写伏罪状子。
等纸笔拿来了,他们把凉师爷的头按着,叫他写,凉师爷还是闭着眼睛,被抽了几下,还是不动。胖子咳了几声,推开人群走出来,对那将校呢道:“小同志,我看你年纪不大,火气为什么这么大?”
他在这些人眼里有些声望,将校呢见了他,果然不打了,笑嘻嘻地说:“他是反动派,我们正在清算阶级总账!”
“他……”胖子想了想,“他以前是啊,可他后来弃暗投明了,你想想看,谁还没犯过个错误……譬如说你,你小时候还尿床呢,你老娘没少揍你吧?”他一讲完,底下一叠声都笑了起来。那将校呢也挠了挠脑袋。
“我们共产主义者,应当有博大的胸怀,既然人家都弃暗投明来奔我们了,我们应该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要团结一致,共同对抗我们真正的敌人嘛!来,我考考你,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他问。
将校呢立刻板起脸,大声接道:“打倒苏修!打倒美帝!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他一喊出声,下面的人群也跟着一叠声喊起来。
“打倒苏修!打倒美帝!”
“铲除资产阶级牛鬼蛇神!”
在一面面被不断举起来的红旗中,胖子俯身把凉师爷搀起来,他一搀,才发现对方的身子软得快成泥了。
“老凉怎么样?他……”吴邪从人群后露出脸来,把凉师爷接过去。
“没什么伤,不过我瞧着他不好,脸白得跟敷了面粉一样。”
“说不定是饿了?”吴邪抓了抓头。
“有可能,走,上我那去。”
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凉师爷架回了胖子家。王盟从里面洗了手出来,撞见凉师爷,吓了一跳:“啊呀!老凉,你怎么这样了?”
凉师爷只是趴在桌子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吴邪把他上半身抬起来,把他挂着的牌子扔到一边,对王盟说:“还有吃的吗?”
王盟点了点头,从厨房弄出几个馒头来放在凉师爷跟前。
凉师爷垂着头,盯着馒头发了良久的呆,通红的眼珠子忽而一颤,劈手夺了馒头大嚼起来。
“老凉,老凉你慢一点……喝喝水……”王盟怕他噎着,伸手给他顺气。
“这人……是真的饿狠了?”胖子抄着手,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他朝凉师爷看了很久,再回过头看吴邪。
“看这样,应该是吧……”吴邪抿了抿嘴,又道:“胖子,你说……这,有用吗?”他说得好像在自言自语:“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们干革命都是刀尖枪口上滚过来的,他们挥一挥红旗,振臂一呼,砸点东西,打几个人就是革命了,他妈的。”
“你他娘的消停点,也想被打?”胖子冷冷地制止他。
三个月以后,胖子被打倒了。他被关进了干校,而凉师爷再次被押上街头。
吴邪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从早上七点钟开始,凉师爷就被人绑着,脖子里仍旧挂了牌子,上头的标语又添了新的。凉师爷的褂子也被撕扯得又脏又破,他的身后跟了好几个将校呢,一边走一边拿皮带抽他的背,逼他认罪。
凉师爷不会讲话,可他会写字;拿纸笔给他,他始终不曾表态,押着他的人就只增不减。到了下午,他的脸就开始肿了——那些人拿了皮带往他脸上打。往日里如果有胖子在,这些人是不敢打的,胖子从来不让打人。
到了下午六点,那些人打够了,说要歇一歇,明天继续革命。吴邪沉默地给凉师爷松了绑,扶他到西湖边上坐一坐。凉师爷就像被木头做的一样,被他拖曳着坐下去,双眼只是直直地看向湖面发呆,不论吴邪怎么挥手、怎么讲话,都没有任何反应。
吴邪也不会忘记那眼神,就好像他不会忘记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那样。
两个人在西湖边上坐到半夜,凉师爷忽然站起身来,吓了吴邪一跳。
“我得走了。”凉师爷转头看向吴邪,唇间竟然迸出无比清晰的话来。
“走?”
凉师爷没再理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回了六合巷。黑暗中,他留给吴邪的那道背影,仿佛也如他的生命那样,在缓慢流逝。
第二天,来找凉师爷批斗的人们发出了欢呼声。他们互相推搡着冲过巷子,高喊着凉师爷的死。
凉师爷终于“自绝于人民”了……他那间小小的杂货铺被人掏空了,热水瓶胆成了战利品,被缴获它的人们抛向空中。他生前记下的账本,也成了剥削人民的罪证,被抄得一张纸也不剩。
不,还有剩下的,那是吴邪在自己家门底下发现的一张纸。它的大半副身子都随风飘扬着,像一片颤抖的树叶。
“……我为一九四五年至今所做的诸事致歉,是我害死了同胞,是我对不起中国,此等罪恶,天理难容。”
“你们说是我害的,那就当是我害的吧,我和你们本就埋着不一样的种子,发不了一样的芽,我是反动的,感谢人民给我自绝的机会。”
“除此以外……我希望不要再有人为我这等人做无谓的声讨,我已自甘认罪,任何多余的事都将毫无意义……我自己也依旧承受良心的折磨,而现在,是我解脱的时候了。”
“与其受毫无意义的辱,挨毫无意义的骂,不如做毫无意义的人。”
吴邪对着虚空念完,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在他的脸边上。
“这是凉师爷写的,说伏罪书也好,说遗书也好,总之,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手笔。”他说。
凉师爷入殓那天,胖子和王盟都来了。他们把凉师爷火化完的骨殖埋在黄土里。
“天真,凉师爷死得苦啊。”胖子蹲下来,看着那堆土道。
吴邪蹲在远点的地方,他的背影蜷在一整片荒凉的草地前,看起来极其萧瑟。
“天真,你懂文化,给凉师爷写个生平吧,7 咱们竖个板子,等以后日子过好了,回来给他换个好的。”
“哥,咱们的日子能过好吗?”王盟揩了揩眼睛。
“他娘的给我闭嘴,谁说不能好?谁说的?胖爷去撕烂他的嘴。”他说完,吴邪直起了身,缓缓走到他面前。
“有纸吗?”
胖子摸了半天,只找到一张卫生纸。吴邪把它掂在手里,嘴唇不自然地勾了勾——想笑又笑不出的模样。
在这张纸上,他写下了凉师爷的墓志铭。
“凉师爷墓志铭:
“凉师爷,胶东人也。有姓而无名,有去而无回。失聪于青年之际,魂归于壮年之间,从医十载,未有怠也。其人虽微,其行固简,究其质者,亦可谓之‘仁’也。”
“凉师爷为医而谓之‘仁’,何也?医者,以医为术,以术固本。医之道,付药石,著汤散,通经脉,活血瘀,医者仁心,庶几如此。夫天下之医者,医小而救人,医大则救国,此二者凉氏皆为之,所以谓之‘仁’。“
“凉氏固仁,然终不能医大,何也?盖愈痈疮易,而愈江山难也。自满清来,天地玄黄,沧海桑田,黄毛白发,旦夕之间,今日回首,已是百年;而能扼狂澜于迸发之间者,不若区区数人耳。”
“大医者,治水土于天地,鸣万世之不平,起百代之兴衰,争难当之骁勇。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以孓孓之绵力,拦惊涛于势猛,虽赖医者之识,岂无时势之待耶?至于灯尽而形灭,力竭而身死,是耶?非耶?岂容妄言之断哉!”
“我本愚顽,幸遇此友。今日一别,再聚何年。黄土垄下,旧友埋骨;渝城日边,故人长绝。哀哀数载,劳苦万千;思之往事,以度余年。”
吴邪皱着眉,终于写完了,把纸团递给王盟,搓了搓手,沉默地转过身去。
胖子坐在土堆上看着他,不知怎的,他好像看见张起灵的灵魂出现在那道身影的背后。
24
唇亡齿寒,这是吴邪在那时候想得最频繁的一个词,这个词随着解雨臣的被打倒、随着凉师爷的死、随着胖子的被押去干校、随着王盟的被抓起来批斗,离他越来越近。直到有人把他的名字也写上大字报,他知道,那一天来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揭发自己的是王盟。
他曾经在凉师爷跟前说的话变成了勾结反动派的标志,他闭着眼睛被人绑出来,感觉双手的手心里都是汗涔涔的。没走几步,他的脖子上也被人戴了一块牌子,那上头写了什么,不必再看了,他就是用这样的心态来接受这一切的。
凉师爷死后,他把家搬到了凉师爷的杂货铺,时常以老板自居,王盟也开始拿老板来喊他,可谁都知道,他的铺子里没有货。等到他呆不下去了,这间铺子就彻底地空了。
游完街的中午,他挂着牌子回到六合巷口,看见王盟面朝着自己,带着伤痕的脸扭曲着说,老板我对不住你。
他抿紧嘴,沉默地从对方的身旁掠过去。
那天下午他干了很多事:洗衣服,收拾房间,把上头发给他用来扫街的笤帚丢了出去,然后,他坐下,开始写信。
“小哥,你好:
“前些日子比较忙,我们的国家刚建立起来,每个人都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写信的事情就耽搁了,很对不起。
“昨天我回北大的校园看了看,他们有个教地理的老师,教得很生动,我看见他挺着肚子,拿粉笔在肚子上画经纬线,还画了台湾的地方。
“今天回来的时候,我遇到了凉师爷,你没想到吧,他还活着,就是耳朵被弄坏了,我要说好几遍话他才能听到。这几年我们年纪都大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聋的。去医院看了几日,吃罢了药,医生说要慢慢地才能好,我看这几个月来,他好像确实好多了。他的耳朵虽然坏了,我看也比四肢残缺的要好得多,你不知道:我们胡同口就有个怪人……夜里出来很叫人害怕。
我们现在的日子很平静,过得也很好。只是想你写信过来,还不知能不能收得到?”
他写完,搁了笔,想到了去死,捂着脸就那么坐了一下午。可傍晚时他又出去了,把那柄丢出去的笤帚捡了回来。
他终于没去死,开始一天天地履行扫街的义务。黎簇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他的。
吴邪扫地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很惬意,他不害怕以那副样子见人,也不怕被人看见,穿着蓝制服的背影从巷头临到巷尾。有几回他是脖子里被人挂了牌子扫的,一路上扫到哪里便被人骂到哪里,表情仍旧是淡淡的。
他不扫地的时候就窝在家里晒太阳或者在墙上乱涂,拿乒乓球到处打,更多的是跟黎簇扯扯皮。等到七四年,他又不能在原处待了,人被关进了牛棚。
黎簇只去瞧过他一次,彼时他还在给牛铡草。
“我也想玩玩看。”他说着,想伸手碰铡刀,被吴邪挥开了。
“小兔崽子不学习了吗?到这里来赶什么哄。”
“上什么学,早上那老师认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吴邪瞥了他一眼,敛下眼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哪有三人,就一个人嘛。”
黎簇打了个哈欠,靠着草料坐下来。
“坐在里面又闷又无聊,还是你这里好,多自由。”
吴邪拍了拍手上沾的草料,没有理他。
“早上的老师认得字没你多,所以你就这么把下午的课也浪费了?”半晌,吴邪又说。
“下午更无聊,那个老师教来教去就那么几首歌。”
“哦,下午是音乐课吗?”
黎簇用力地点了点头,神情里的稚气还是令吴邪失笑了。
“我知道一首很好听的歌,你要不要学一学?”
“真的?我听听看。”
吴邪挑了挑眉,从草料堆里捡出几捆来放在铡刀下。“你注意看啊,我这么——铡一下,就是一拍……”
“好叻。”
吴邪呼了口气,一下一下按节拍铡着草料,哼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现在觉得——我那时候肯定是看到了——或者是感觉到了——”黎簇回忆着对我说,“男人的眼泪,毕竟小孩子的心总是比较敏感。男人的眼泪跟青年人的眼泪是不一样的,因为男人和青年人不一样:青年人会为了理想去死,男人则会为了理想而活着,即使这种活十分苟且。”
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吴邪没有留在杭州,他和胖子都去了北京,只留下我父亲在原处。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揉了揉脸,并没有因为知晓了谜底而兴奋,尤其是在吴邪跟前,更不能如此。
吴邪却掐了烟头,从椅子上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上一代的事情就留在上一代吧。”
他讲完就踱去自己的房间了,留下我和黎簇两个年轻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许久,黎簇轻轻提醒我:“我说去台湾看一看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
“我上个星期回来的,”他讲到这里,嗓音压得更低了,附在我耳边耳语了几句。
张起灵还活着,并且可以到大陆来,这是我们在那一年知道的最好的消息。
一九九一年三月,在瞒着吴邪的情况下,我们迎来了张起灵。
“你用什么理由把吴邪叫出来的?”我们在机场一侧坐等时,我朝黎簇问道。
他朝南边努努嘴:“我是叫不出,不过他们行,你可以问问解雨臣用了什么理由。”
看着站在远处往四下里张望的吴邪,我失笑地挠挠头,他可能还想不到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我看见他等了十几分钟,人也没有表现得多么不耐烦,只不过是烟瘾又犯了,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他刚衔好,人忽然盯着一个方向呆住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黎簇念了一半就不念了,伸手重重地在我背上拍了两下,动作幅度太大,把他的随身听耳机都震了下来。
我一边要挥他的手,一面还要分神去看吴邪那边的情况,冷不防听见他耳机里熟悉的旋律,人突然像打了趔趄一样愣住了。
“你干嘛?”黎簇拿手在我眼前挥了挥,又凑近了他的耳机听了片刻,皱眉问我:“你到底听见了什么?”
“歌声。”良久,我道。
“废话。”他撇过脸看,我也跟着撇过脸去。
吴邪还是那样,叼着烟。他活动了几下手腕,快步往人群中的某一处走去。
就在此刻,在这里,我好像听见了很多种旋律,很多种声音。从这些声音里,我听见了一代青年人的悲哀和沉痛,我看见他们的牺牲和隐忍,我目睹他们的岁月因折辱而光荣。虽然这些声音饱含创痛,尽管它们充满哀愁、孤寂、不合时宜、沉重,承载着许多无处安放的灵魂,但我深深地知道,它们就是我们在新长征路上最好的朋友。
全文完
后记:历史不会同情我们
中国的演员里,我最喜欢的是周星驰。他有一种很了不起的本事,就是用诙谐的腔调去讲苦涩的故事。这种本事,我很羡慕,也很憧憬,因为我没有。用幽默感去演绎乱世或哀景,这实际上需要非常高超的水平,除此以外,还有阅历,甚至还需要天才,具备了这些东西,这样一种成功的演绎,可能也才仅仅有了诞生的可能,喜剧大师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好的喜剧也不会令你全程捧腹,更多的是欢笑里的泪水,诙谐中的悲苦人生。诸如此类的例子有非常多,周氏的《喜剧之王》,卓别林的《大独裁者》,日本的《寅次郎的故事》系列,等等。
与喜剧相对的是悲剧,同样,我所以为的好的悲剧,也有类似的特质。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曾经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优秀的悲剧,往往有着跟优秀的喜剧相似的因素:隐含着微渺希望的悲凉结尾,譬如梁祝,譬如鹊桥会,这就是我认为的优秀的悲剧,它的力量,就好像沈从文在《边城》里写的那个结尾一样:“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在悲伤的结尾里留给读者的盼望,就像一道纤弱的绳索,它的作用很像一种叫做“留白”的手法。中国人能把留白的手法运动得非常巧妙,从诗文再到写意画,到处都能感受到这个手法的微妙之处,因为它,才有了朦胧和含蓄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