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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红尘完本——byKuenc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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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您别催我——哎哟!”
凉师爷吃了一顿打,也顾不上他两手血了,抱着脑袋揉起来,边揉边骂道:“姓王的小赤佬!爷们今儿个秦琼落难,好心行个任侠之道给你家小兄弟治招子,你怎么还打人?”
“呸!”王胖子唾了一口,“少来,要不是解放军说了要优待俘虏,老子早他妈毙了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亮了几下腰间的德制手枪,黑漆漆的枪管在阳光下发着亮,晃一晃凉师爷脸就白了。
胖子见状,得意一笑,他故意笑得很无赖:“还不快滚去治?我可是给您提个醒,王盟的招子要是废了,您这对招子也不远喽。”他一讲完,又拍了拍腰间的枪管。
凉师爷在他的威压下硬着头皮去了,这叫他感觉很好。他的感觉一好,他就又摸起那把枪来,摸一摸又看一看。
枪把子已经磨得发亮了,他的眼睛也看得发亮。
那是他四四年在华北平原拿命和一个日本军官赌回来的。他早些年很好赌,每赌必输,却不料自己也有赢的时候;那当口儿他俘虏了一个日本军官,趁着对方气势还盛的时候笑嘻嘻地讲,我知道你们日本人最看重什么武士道精神,我就和你赌一把,你砍得死我,我就放你走;砍不死我,你的枪就归我了。
他那眼见他输了很多年的兄弟差点没被吓死,然而这回他竟是赢了,而且还赢了双倍:他押了自己的命,赢回了那把枪和那日本少佐的命,这趟买卖总算不含糊,掂量着或许是他那些年输得太多了,老天也终于不忍,白送他发财。
王胖子好赌,好枪,除此之外没什么毛病,二团的人都知道;三七年冬天,他的家在南京没了,二团的人都知道;他对日本人是那样,对蒋中正的人也是那样,二团的人也都知道。
知道的人原来是有不少的,不过现在也没了。胖子握着枪走来走去时,另一双眼睛在很远的地方窥视着他。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头映着这片土坡上几个人各自的神态:西边的凉师爷、躺在地上抓着土哀嚎的王盟、站在他们身旁的王胖子,以及更远的地方背对众人而坐的一个青年人。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两腿盘坐在地上,面朝着东北边,兴许正望着那里起伏的铁青色的山脉,又兴许什么也没看。
眼睛眨了眨,眼睛的主人也皱了皱眉头,眉宇间漾出困惑的神色。
“我弄好喽,你看看。”过了半晌,凉师爷咳了咳,让出位置。
胖子只蹲下来看了一眼,立刻梗起脖子朝东北边大喊:“吴邪!天真!”
他喊了两遍,背对着他而坐的人都纹丝不动。他唾了一口,似是想到了什么,复又大喊:“政委!”
先前没动的人终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手搭凉棚问他:“好了?”
“那算命的说没事了!”
凉师爷一听,鼻子都气歪了,指着他骂道:“你、你说谁是算命的?”
“您老人家这仙风道骨的样儿,当个算命的可比当国民党有油水多了。”胖子嬉皮笑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凉师爷本姓凉,年纪并不大,只不过因为参军前家里是大户,其父古董得很,叫他投笔从戎,人竟然还是拖着辫子来的,这才落了个师爷的诨号。除了那条辫子,他人也遗传了他爹的一半古,起先说什么也不肯剪辫子,满口的父命难违,于是别人就半戏半吓地告诉他,国民党的孙先生早就说过要剪辫子了,你再留着,当心连头也给你剪掉!吓得他立时就学了乖,但师爷的诨号却成了一条跟在他脑后的新辫子。
“别再吓唬他了。”胖子正欲再讲什么,被他喊作“吴邪”、“政委”、“天真”的人就走过来,一面蹲下,一面撕开衣襟,仔细地把王盟脸上的血污都擦干净。
“他的眼睛?”他蹲下看了很久,转过头朝凉师爷比划了两下。
“保住了,不过他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凉师爷擦了擦汗。
“静养个鸡巴,全中国哪里不在打仗?”胖子瞪了他一眼。
吴邪摇摇头:“不成,得找个那样的地方。”他又想了一会儿:“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离合肥远吗?”
“依我看,远得很,而且说不定快走到大别山的腹地了。”凉师爷苦笑着抹了抹脸,“我说,咱们好歹都是中国人,看在一起打过鬼子的份上,二位行行好放了我们吧,回头咱们各走各路,谁被个狼啊虎啊叼走了都是自个儿造化不好,绝不怨你们。”
胖子听罢,骂道:“去你妈的吧,现在知道说都是中国人了,要不是你们张团长撂的那梭子,王盟能躺成这样?难不成你们张团长是日本人的……”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就噤了声。这一突然收声,引得吴邪和凉师爷也一齐朝西南边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国军制服的年轻人吊着右臂往他们走来。
这人往王盟身上看了看,又朝胖子看了看,目光有些冷。胖子不由得捏了把汗,以为对方要做些什么。
他有信心赌赢日本人,却不怎么有信心赌赢面前这个青年。
良久,青年向吴邪开口了:“我来背他走吧。”
“这……团座……”凉师爷额头又开始冒冷汗,“您和他们走哇?”
青年点了点头:“山区腹地,多一个人比少一个人好。”
“哟呵,凉师爷,您可瞧好了,您们团座这联共的觉悟可真高呵!”胖子蹲在一边道。
吴邪却不说话,只抱着双臂,朝青年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半晌才道:“张起灵,你伤都好了?”
03
叫做张起灵的青年军官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垂下头,缓缓地拿荡着的手去解另一条臂膀上的绷带。绷带还是前两天绑的,近些日子都在下雨,沾了血渍和污渍的棉布上浸满了皖南的湿气,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黏糊糊的气味。
张起灵三两下就把绷带扯了下来,他那条吊着的手臂瞬时往身侧漏了漏,还没漏到底,就又被他自己提了上去。他就着这个姿势反复伸展了几下手臂,重新看回吴邪。
“嘿,你好得还挺快。”吴邪看着他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半感慨半妒忌地说。张起灵这条手臂是被他一枪子打坏了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三个人加起来大约也不能俘虏张起灵他们两个人,或者更干脆地说,是他们加起来也赢不了张起灵一个。
得到了有效的认可,张起灵点了点头,矮身蹲在地上。胖子朝他翻了个白眼,也蹲下去,把王盟几乎瘫平的身体拉起来放到他的背上。
凉师爷“唉”了一声,胖子一凑近,他就往更远的地方躲了躲,口中不断念着“成何体统”。胖子听了朝他狞笑道:“不然你来替你们团座背?”
他刁精得很,早知道凉师爷又古又胆小,加上早年跟蒋中正的人积了不少怨,逮着机会就有意无意地想作弄一下。
“胖子,”吴邪拍了拍他的右肩,“不要再计较了,赶紧走吧。”他下巴一扬,朝西北边指了指。
西北边恰好是十万大山的一角,天光被山石破成三四块,太阳就嵌在其中一块里,散发出橘红色的光芒。
“天黑的时候最好不要在山里待着,”他补充道,“我们得去找一些隐蔽的地方,夜里一定冷,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狼,再说王盟也要休息。”
“他能不能休息还要看你们张团座的。”胖子嘿嘿笑了两下,倒转枪托拍了拍凉师爷的肩膀。
凉师爷吓得脸都白了,眼神怨怼地瞧了他一眼。
胖子笑得更凉了些。他原本打算自己来背王盟,哪想自己背上竟然长了烂疮,前些天遭遇战时跟别人扭打了几阵,把疮打破了,疼得他枪差点都背不起来。
吴邪把他们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转身道:“往南边走走看吧。”
以上这段对话发生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地点是安徽南部山区里一个很平凡的角落,平凡得叫人想不到五天前这里还发生过激烈的遭遇战。交战的双方如今皆已散去,而另有一些人则一不留神就失了踪。失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吴邪的记忆里,还没有哪场战役是没人失踪的。然而若这失踪的人变成了他自己,这麻烦就难免要大一些。
好在——他也不是一个人失踪。他跟在背着王盟的张起灵身后走着,心里想,与敌同行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天前,他的警卫员王盟在撤退时被人打了一枪,枪子贴着王盟的左眼眶飞过去,硬是削开了他的小半边眉骨。等吴邪上前查看时,才发现王盟的左眼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这情景直让他血气上涌,大吼一声掉头就放了一枪,恰好打穿了张起灵用枪的那条手臂。张起灵捂着手臂,枪也被震得离了手,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吴邪就冲他面门上去了一拳,打得他踉跄几下,一个没站稳滚下了坡。他是没站稳,吴邪却是血气上头,怕他跑了,一个翻身也滚下了坡,顺手抄出枪来指着他:“你他娘别动,你被俘虏了!”
吴邪至今也记得当时张起灵脸上的表情。对方的脸上还留着刚刚吴邪揍下的淤青,两只眼睛黑亮亮地看着他,像是没睡醒一样。哪怕凉师爷之后也跟着大呼小叫地被胖子踢下来,也没有说一句话。
见吴邪掏了枪,胖子也走上来,把他那把波波沙上了膛,一下顶在张起灵的背上,顺便还往对方的肩头看了一眼。
“哟,这还真是个大官儿。”他嗟着牙花子说。
胖子这么一讲,吴邪才想起来往对方的肩膀上看。
上校。他心想。
“团座,咱们被俘啦?”凉师爷爬到张起灵身边,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张起灵这时才缓缓地转过头,轻轻点了两下。他刚点头,凉师爷两腿就软成了面条,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胖子被哭得心烦,气得一个枪托往他脑袋上甩去,砸完了指着他骂道:“你他妈也算是打过鬼子的人了,要死能不能大气一点,何况爷爷还没让你死呢!”结果受了他一吓,凉师爷虽然不号了,眼泪也还是扑朔朔地往下掉。
吴邪揉了揉眉角,示意胖子稍安勿躁,回头朝着张起灵:“姓名,职业,番号?”
张起灵看了他好一会儿,接道:“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五团团长,张起灵。”
“啥?”他刚讲完,胖子叫起来,“你就是张起灵?”
吴邪怔了怔,刹那间他有一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然而胸腔里那股热血往外冒的感觉又分明地告诉他自己的现状。
早几年,张起灵这个名字只是在晋西北一带小范围地流传着。日本人把他当成鬼,国军把他当成神,共军把他当成传说中的人物。但这也仅仅限于那么一小块地方而已,战火烧遍了全中国,一个人的名声与之相较起来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张起灵亦不会例外。在将星闪耀的天空里,他只是很微小的那一颗。
可即便他是那微小的一颗,也曾经照亮过那么几个人,至少吴邪算其中一个。他不仅听说过他,还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他骑马的背影,当然这也是早几年的事情。那时候的张起?div align="center"> 橐惨谎腥四淹和飞涎棺啪保硎呛谏模放褚彩呛谏模髯牌な痔住⑽兆喷稚氖忠彩呛谏模蝗艘宦碓诮鞅钡钠皆铣鄢遥笱└橇寺硪不肴徊痪酢?br /> 那会儿他在干嘛?吴邪持着枪回忆了一阵,想起他那会儿好像刚到部队里去,带着属于青年人的热血。那一次的远望并未在他的预料之中,事后也没有引起他太多的回想,比起骑马的人,那时的他更关心的是自己那一肚子还不知该怎样抒发的意气。
然后,日军的清缴就来了。
在他还没学会怎么狙击前,他的连长被刺刀捅穿了,肠子被日本人挂在据点前的树梢上;他的同乡们大多数都永远失去了再和他一起回去的机会,有的死于手雷和枪炮,但更多的是死于破伤风和失血过多。
他的同乡走了,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想起它,他的心和血液都冷透了。抗战前他曾在北平读书,等抗战爆发后,书就念不成了。此间他想过要回故乡去看看,但终究没能找到机会回去,直到有一天,报纸上有个熟悉的地名刺痛了他。
那是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而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回家的事情。
突围时,他在战壕里遇见了胖子。对方知道他是大学生政委,笑嘻嘻地打趣他道:“你个大学生,为什么要参军?”
他也笑嘻嘻地回答道:“我想报仇。”
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去念书,而是去了军校或者什么讲武堂,他的心还不至于那么难过;他越是难过,就越羡慕张起灵。这个和他同样年纪的青年人,这个晋西北最响亮、最无法回避的名字。
“张团长,”思绪转回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吴邪看着张起灵黑漆漆的头顶,在心里叹了口气,“得委屈你一阵了。我们优待俘虏,你们都不会死的。”
从这一天开始,张起灵和凉师爷就成了吴邪的俘虏。
“嘿,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望着走在前头的张起灵的背影,胖子无声地一哂,“造化真他妈弄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可是你不能说造化本身不是个好东西。”
“别说了吧。”吴邪阻止他,“看看周围,有个山洞什么的都行,最好不要太潮的,晚上得生火。”
他刚刚的确是走了回神。自从知道被自己俘虏的人是张起灵以来,他说不定一直都在走神。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一点?过一会儿他又会疑虑起来:照张起灵的本事,就算被缴了械也不该这么轻易地被他俘虏吧?
这些年他心事重,疑心病也就更重了,反正绝不会再相信一切的成功都是因为自己运气好。
狭路相逢勇者胜,管他的。最后,他如此劝解了自己。
刚入夜时,五个人终于在一处裂缝前停下来。胖子拿火石打了一根火把往里一照,发现里头是湿的。
“张团座,你这路带得不对啊,咱们晚上可还得生火呢。”他烦躁地挠了挠头。
张起灵的眉头早已皱成一团,他暂时没接胖子的话,先把王盟放下来,再探身进裂缝里,拿手摸了一阵。
这一摸之下,他竟然叹了口气。
“没别的了,”他道,“凑合一下吧,天黑了。”
怕胖子再有什么发作,凉师爷赶紧接话:“是啊,有总比没有好……”
胖子自然了解个中道理。不过他向来就不喜欢凉师爷,虽然看在吴邪的份上不发作,也还是斜睨了他一眼,瞧得凉师爷脸色又白成一片。
“先进来吧。”吴邪率先进了裂缝,四处摸了摸,“试试看生不生得起火。”他刚说完,右脚竟踏进了一片水洼里。
水声不合时宜地响了几下,火光里,五个人的脸色愈发地阴沉起来。
“没法儿了,把王盟放在高点的地方吧——这里居然他妈的全是水!”吴邪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前两天下雨了,”凉师爷脸都皱得跟苦瓜一样了,“晚上指不定还会再下,又湿又冷……”
“你丫能不能闭嘴,讲点好的OK不OK?”胖子放下王盟,一面把自己的枪垫在他的脑袋底下,权当是枕头。“兄弟啊,地方不好,你就忍忍吧,等找到组织就送你去住野战医院。晚上冷你就叫我,千万别自个儿睡过去啊。”他垫完了枪,又不忘絮絮叨叨嘱托了一阵。
见他这样,凉师爷笑着发话了:“王老总啊,小王只是伤到了眼睛,而且我已经给他打过青霉素了,烂肉也都挖出去了,不会有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胖子转身就是一瞪:“老子说老子的,干你鸡巴蛋的事啊?”
凉师爷被他讲得又气又怕,又不敢还嘴,回过身把火把往洞口一插就往吴邪和张起灵那边坐去,恨不得离胖子越远越好。
“你也别怨他。”见他过来,吴邪从火石上抬起头看了看他,“突围的时候他有个很好的老乡,被子弹打穿了胸口。大冷天的,晚上一觉就没了,再摸的时候发现连血都冻成冰了。”
凉师爷坐在旁边愣了愣,良久才发现吴邪是在跟他说话。这些天他本来就憋得厉害,吴邪这么一开口竟像开了他的闸似的,引得他禁不住诉苦道:“吴老总,我跟您们不一样,我本来只是个学医的啊,我虽然打枪不怎么在行,可咱们多少人的命是我给救的啊,您给说说看,咱们可不都是打过鬼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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