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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红尘完本——byKuenc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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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打火石的动作一滞,只是短暂的片刻,他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们的蒋委员长要跟我们打仗?”
凉师爷听得一愣,张了张嘴,下意识拿眼神去找他的团长。
他看向张起灵,张起灵则在看着柴火堆,脸被大半边刘海盖着,表情叫人看不出。
“你看,你也回答不了。”吴邪倏然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有人跟我说,我们会打起来是因为主义——你不知道什么是主义——我也不知道,你们国民党的孙先生,制定过两次三民主义;而我们的共产主义,这些年也变了不少——也许以后还会变。既然我们都说不清为什么,也没人告诉得了我们为什么,那么就永远不要去问为什么吧。”
他说完,起身去找柴火。刚走了几步,听见凉师爷在他身后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可我想回家,我老娘和哥哥嫂嫂也许还在等我……”
这一瞬间,从吴邪的脸上划过一丝痛苦的表情,这个表情被张起灵准确无误地收进眼底,就像一粒火星迸入大山那样地隐没在他的眼波深处。
04
一九九零年的整个春天,我都是在晋西北度过的。我一面按照黎簇交代的线索去寻找当年留下的痕迹,一边试图把一九四八年同各自所属的部队走散了的五个年轻人的行进路线画下来。我,站在世纪末的尾巴上,就这样思考将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它们离我并不遥远,就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那样。
通过黎簇的介绍,我在晋西北找到了杨甸的遗址。半个多世纪前这里曾经是村庄,如今,五十岁以上的人指着那里告诉我,杨甸曾经是日军围剿时这附近伤亡最惨重的几个据点之一,只有百分之四左右的人真正突了围。
百分之四。我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照片,它们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青年。虽说是不同——虽说,他们的军服和番号,所属部队都是不同的,可他们的眉目之间依然有一股很相似的气息。
我说不出这股气息到底算什么,但可以确信的是,百分之四也曾经在他们身上真实地发生过,并且也曾为他们各自的生命打下难以磨灭的烙印。在一九四八年穿行皖南的五个人里,这两个年轻人就是被它联结起来的,通过一个漫是硝烟的年份。
——一九四三年。
这对张起灵和吴邪来说都会是意义非凡的一年。四三年二月,张起灵来晋绥军中就任;六月,吴邪随着部队开进了晋西北。冥冥中,两个年轻的生命像行星和行星那样地交汇了。
从一九四三年起,整整五个年头,吴邪在晋西北、中原、华东、东南一带穿行着,用双脚丈量着中国的大地,用仿佛刚刚苏醒一样的目光去深深地看着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的身和心都在经受着一些无法预料的改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变野了。
打仗就是打仗,打仗没有课本可以参考,也没有教员去教人操作。他必须要变得野蛮,变得会讲脏话和骂娘,变得会一脚踢开挡在跟前的阿物儿,变得完全不像他当初求学时预备要成为的那一种人,此话暂且别过不题,总之,我们知道的是他的确是变了。他的样子大变了,里头是什么个模样儿,谁都不晓得。
然而,正是这样的吴邪,于张起灵看来却简直像个透明人似的——他的一切,他都瞧得清。他自看到吴邪的第一刻起便知道:对方过的是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是新鲜的,也许又是极端的,它来自另一个崭新的主义或者信仰,又十分不巧地与他自己的主义对立着。可哪怕是这般地对立,命运还是叫该碰面的人碰见了。
命运呵,命运到底是什么?吴邪带头爬上北坡的高地时忽然想到,他眼下的命运,就恰如那条几百公里之外的扬子江,一旦离去,永不回头。
在裂缝留宿了一夜,之后又往西南方向走,几个互不和睦的人好歹地在雨里雪里并行了几天,到了十一月的尾巴上,天终于舍得放晴了。
这还是两个多星期以来头一回放晴,天空从里到外都透着清亮的蓝。
天是晴了,但人的心未必能轻快起来,这是吴邪要面对的一种残酷的现实。他身后的几个人里,有受了伤奄奄一息的,有畏畏缩缩的,还有两个心迹难循的,就连他自己,也连心无杂念地带着人从北坡翻下去都做不到。
自突围以后,他很少再有这么苟且的时候了。
“我们走到哪儿了?”他回过头问凉师爷。
这是他今天第五次问这句话。
“早就过安徽了吧,兴许……在大别山的哪个地方……”凉师爷四处看了看接道。
胖子烦躁地用枪托在背上蹭了蹭:“真想知道中野开到哪儿了,别胖爷还没归队,咱们都已经打过长江了,嘿,那多没意思。”
王盟听了他的话,趴在张起灵背上哑着嗓子笑他:“得了吧,就您这样儿,就算到了扬子江边那也过不去啊,撑死充个人皮筏子。”
“我呸,小兔崽子现在精神了?”胖子举起枪管,虚张声势地在他跟前晃了晃,“要不是看在你还躺平的份上,我他娘能再揍你三回!”
他的枪口晃过张起灵的面颊,后者登时斜过眼瞧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冷的,像极了某种在雪山深处生活的、单独狩猎的猫科动物。
他手抖了抖,声势就虚了很多,又看在张起灵往日的威名上不敢乱发作,只得咕囔了一句:“嘁。”
“胖子,”吴邪适时地插话进来,“王盟退烧了没有?”他是带着期许讲这句话的。
胖子眼神肃穆地抿抿嘴,探手往王盟的额上一抚,摇摇头:“没有。”
他的政委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点了点头,说:“我们走够了,找个地方。”他做了一个休息的手势。刚做完,凉师爷就“哎哟”一声,朝地上瘫去。
“师爷不行了,我看咱们得扎个担架给他。”胖子笑呵呵地蹲在一边挖苦他,“师爷,你长得这么瘦,真的抬出去说不定比王盟那小子还轻。”
“哎哟,胖老总,”凉师爷擦了擦额头,大大地叹了口气,“您快别说了吧,我比不得您们,这一路上都多少天没吃过正经米了,人实在虚得慌。”
“你这才几天。”胖子听罢,笑容就变得冷冷的了,他一拔枪栓,表情半明半昧的,说不清是哪一种情绪,口中依旧是不变的语调:“我他娘都三年多没吃过正经米了。”
他说完,连背着王盟的张起灵都忍不住望了他一眼。
胖子端着枪在原地站了站,脸上浮现着一层浅浅的凄苦笑容。片刻以后,他举起水壶猛灌了好几口,复而说道:“得了,你当我没说过吧。”他矮下身拍了拍凉师爷的肩膀。
凉师爷半软在地上,吃力地睁开眼睛往他,只瞧得见他蹒跚的背影。
天黑以后,暮色像散开的烟似的,缓缓渗透到大山深处来,最后把坐在火堆旁的五个人包围了。最近一个星期以来,他们睡的时间越来越早,几乎一停下就会立刻睡过去。火堆刚点了不久,旁边五个人就已经睡得七七八八了。有几回吴邪自己都要撑不住,只是抬眼看到张起灵才强打起精神坐回去。
“你睡吧。”今天晚上情况稍有不同,是张起灵先出声鼓励了他,“我守全夜。”
吴邪睁着一双疲倦的眼睛看他,那意思他明白了:你不会夜里缴了我的械吗?
他对着吴邪轻轻摇了摇头。
得到了他的保证,吴邪这才安心起来,擦了擦眼角便躺下了。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间,他朦朦胧胧地怨恨起自己来,恨什么呢?恨他自己的蠢,或者说毫无防备。就在刚才他听信了敌人的保证,并且这会儿已然要睡死了,还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对方。
朦朦胧胧里,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
“这是不可取的,我得保持清醒。”他拿着这个想法对自己反复鼓吹了好几次,意识却还是在离他远去。
八分钟以后,火堆旁多了一道轻和的鼾声。张起灵探身去看了看,发现吴邪确实是睡过去了,离他不远的身躯蜷缩着,和夜中的山色融为一体。
他搓了搓手,沉默地朝火堆里加了几根柴枝,坐在原地假寐起来。
张起灵的警惕性非常高,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丧失意识这件事仅仅发生过一次,那是在他前往军中就任的第一年里发生的。那一年,他在杨甸的突围中因为肺部多处中弹而失去了意识,等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睁开眼就瞧见了那张坐在煤油灯后的面孔。
那是突围以后的吴邪,面庞与今天的相比没有太大变化,眼神里还带着稚嫩,乃至于一些类似软弱的成分。这双眼睛给张起灵带来过很大的震撼:因为它们流泪了。穿军服还会流泪的人,他只见过吴邪这一个。
刹那间,他有些不知所措,连睁开的两只眼睛到底要继续闭着还是就此睁开都拿不准。
那时的吴邪大约并不知道自己救下的人是谁。毕竟突围时倒下的和要救的人都太多了,那会子张起灵自己的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只剩下制服能叫人认得清身份。
张起灵捡起柴枝捅了捅火堆,回想了一番他们前几周重逢的情景,第三次确认了这件事:吴邪真的想不起他了,又或者,那件事本身对吴邪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他沉默地往吴邪熟睡的身子旁靠了靠,间或瞧着对方拧起来的眉心发呆。瞧了好长一阵子,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来把打了结的那处抚平。
手指刚触碰到吴邪眉心的那一刻,一股从心底泛上来的酥麻感霎时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啊”了一声,很快就撤回了手,望着吴邪的眼神仍旧是执着而清亮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敌方抱有好感,这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凉师爷早就醒了,半眯着眼睛,看着他的团长心想。
事实上,用“有好感”来形容可能还不是最准确的——凉师爷重新闭上眼睛想,他的长官瞧着吴邪时,脸上刹那间会产生沉溺似的神情。随军的这些年以来,他从未碰见过这种事,他的团长一定也没有过。
05
雪花在空中飘得安详。吴邪正要抬头去看,眼睛就被一大片白色的飞絮状物体迷住了。他伸手往眼睑上抹了一把,摸下满手冰冷的水。
张起灵回身瞧他时,他也恰好转过头,两只眼睛的睫毛上都沾满了雪珠。
吴邪的睫毛生得很长,以致于眨眼睛的时候也像有两片白色的细扇在上下掀动似的。
隔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张起灵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便活动了一下肩颈,把出来时抄的那把属于胖子的波波沙扛在右肩上。冷风时不时地把雪珠往他的衣襟里灌,他不适地皱了皱眉,两手抄在马裤的口袋里,也抬头去望天。
天没什么好看的,灰蒙蒙,阴昧昧,风卷着雪珠,吹得简直叫人睁不开眼。隔着这层雪珠,有他们看不到头的山区,和望不到边的雪地。
这将会是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场雪。这场雪能带给他们什么呢?吴邪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距离他们掉队的时日已经超过了一个月,而目前为止他们仍然没能走出这片山区。他们都是军人,早就有了克服一切困难的觉悟,可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冬天会如何把人带走。
十一月下旬以来,王盟的低烧就时断时续着,几乎没有退过。唯一懂医术的凉师爷对此感到束手无策,而吴邪也不再去怪他。
“怪不了谁了,政委,这就是我的命。”
这是王盟昨夜扯着他说的话,一字一句都讲得很清楚、很淡然。他总是面对血肉模糊的死,却从未想过它也能如此从容。
“我们回去吧。”想起这些,吴邪那颗在雪花飞扬中高昂的头就忽然在张起灵眼里低下去了,连同脖子都压成一个弯,于对方看起来,仿佛是一种默哀的姿态。
“你不找了?”张起灵想了想,拣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说。
“这个天抓不到兔子的。”吴邪答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睛四处乱看着,神情疲惫而恍惚。他太累了,累得连眼前的东西也全都看不清,只瞧得见一大片白花花的景象,白得眩目又刺眼。
猝然间,他的脚下滑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大半副身子也朝地下歪去。
“坏了,我他妈不会也要跟王盟一样了吧。”头快栽到地面的时候他想到。
使他没有直坠下地的是张起灵探过来的一只手。这只手的速度快得惊人,一把就将吴邪的身子抄了起来,挂在它连着的肩膀上。
胃部冷不防被肩胛骨顶着,吴邪稍微清醒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张起灵扛在肩上。
“你他娘的……放我下去……老子自己会走。”他咳了几声,刚要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张起灵竟然真的停下来,一歪肩膀把人放在地上。等吴邪站好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背对着对方蹲下去。
吴邪敲了敲昏沉沉的脑袋,一扭头瞧见张起灵蹲在地上,朝自己弓起后背。他看了半天才懂那是什么意思,脸色登时有些发青。
“我走了。”他敛了敛眸子,抬腿朝西边走。还没走几步就感到脚底下直打飘。
“我操。”他骂了一声,烦躁地踢开脚边的一坨雪。
他这样走了好几十米,张起灵才慢悠悠地从原地站起来。雪花在他的军帽上积了好一层,他一边走,一面把帽子取下来,随意地在肩章上蹭了蹭,等抖干净雪再压回头顶。卷着雪珠的风把他额前的刘海掀了掀,等帽檐把它们压回原位的时候,帽檐下的那双眼睛又变得漆黑无波了。
从吴邪拒绝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适当地同对方拉开距离:有时候是几十米,最少也是几米。不紧不慢的步伐,简直像狩猎的独狼一样。在某几分钟里,这种又像看护又像畏惧的尾随行为让吴邪感到自己被人小觑了,此等不痛快是他这些年以来都没尝受过的。
耐着性子忍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停下了。旋即停下的还有跟在他后面的张起灵。
“你到底要做什么?”吴邪扭过头,烧得通红的双眼看得张起灵一愣。见对方不说话,他心里反而更不快了,索性随手压了几下帽子,几乎烧坏了的嗓音哑声道:“你为什么不开枪?”
张起灵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扣着波波沙的扳机。
这只是个在战斗中培养出来的习惯,如今看起来好像造成了某种误会。他拧起了眉头,望了望自己的右手,又朝吴邪看了看。良久才吸了口气,朝对方走去。
这回,吴邪没有再回避他。
他走到对方跟前,把波波沙从肩膀上翻下来递给吴邪。
对方空着两只手,并没有接过去,只是用红通通的眼睛瞧着他。
“王连长的。”他又补充道。
“我知道。”吴邪倏地叹了口气,伸手把枪推回去。“我现在根本打不了枪的,你拿着吧。刚才就算我对不住你。”
“我并不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喜欢我们。以致于我刚刚差点忘了……”他干枯的嘴唇摩挲着说,“我差点忘了……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一种强烈的痛苦的情绪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身子晃了晃,蹲了下来。
“吴邪。”他猝不及防地朝地下一蹲,倒是把张起灵吓一跳。他半蹲在吴邪的身旁,踌躇良久,还是把手往对方的额头探了过去。
吴邪的额头是烫的。他昏了头,断断续续地道:“我恐怕再也不能拿枪了。”呓语般地重复了好几句,他的头猛然一垂,居然砸在了雪地里。
他在雪堆里阖上了眼睛,任由冰冷的疲倦感缓缓地从衣物外渗透进他的体内,却激不起一丝清醒。
他还是想睡了,这期间他曾听见头顶有人在讲话,可眼皮重得睁不开。
“吴邪?”
“别再叫我了,”他心想,“老子要归位了。”?
那声音居然真的没有再喊他。许久以后,他迷迷糊糊地听见一声叹息。
他不知道那是军人的叹息,也不晓得那叹息是为何而来;就是一刹那间的工夫,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满溢着哀伤。
在悲哀中滞了很久,有只手翻过他的肩背,此后他感到自己的膝窝也被一条手臂抬了起来。这会儿他才有些力气睁眼,恍然瞧见一双漆黑的眸子也对着他自己。
“你只是受了点寒。”张起灵看着他道,脸上还留着几分为难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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