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红尘完本——byKuenc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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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气质,在打量别人这件事上,特务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方法,当他们朝你打量的时候,你绝不会想到他们看的是你,这也是长期以来的职业习惯养成的,直到战后,吴邪都还记得他们看人时是个什么模样。
在这些不着痕迹的特务里,突兀的除了张起灵,还有方才他看见的那个老人。这个老人如何,吴邪不太能形容得出来。这个仿佛很快就要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神里透露着难以掩盖的锐气,而这在老年人中是十分罕见的。
吴邪并不想跟这号人物对上、
“坐吧——给他端个椅子来。”;老人踱了几步,走回原处,在自己的桌前坐下,伸手朝门外挥了挥。片刻以后,有人给吴邪搬来了椅子。
吴邪扭头一看,发现那真的只是普通的椅子。他怔了怔,惯性地拿眼神在四周绕了一圈,很快地掠过张起灵的脸庞后,终于坐下了。
“要喝水吗?”老人抬手整了整军帽,一面给自己倒茶,“你想喝什么?水还是茶?老夫这里没有咖啡。”
吴邪拧了拧眉头,这时他有个小动作:舔舐自己干得发裂的下唇。
放下茶壶,老人回过头来看他,唇角勾了勾。在他的特务生涯中,窥察人心一直都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凭借着细致入微的观察,他往往就能对一个人的心理活动了若指掌。
何况,这些天来,他们是怎么对待那些共产党的、吴邪他们过的是哪一种日子——他比谁都清楚。
“要不要?”他又倒了一杯,接着把杯子推给吴邪。
敢接那就好办,他心道。
吴邪盯着那杯水发了会儿呆,这么做使他看上去好像很想喝似的,其实不是那样。在那杯水里,他瞧见了张起灵的倒影。
张起灵在看着他,仿佛双眼被盖住了一样地看着他。
最后,吴邪率先扭过头,结束了这样的窥视。“不用了。”他对老人说。
老人眯起眼睛,他看起来仍旧不疾不徐:“真的?没有下一次了。”
“真的。”
杯子被沉默地拉回去。
“你不认识我,不过你很快就会认识我。”老人举起右手给自己整了整衣领,“我姓陈。”
他就是陈皮。吴邪在心里把他同一个名字画了个等号。这个人他听解雨臣讲过,然而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
还有些别的,他也没忘:自己会到这里来,基本上是拜陈皮所赐。跟解雨臣不同的是,这些年来他始终都在前线,而不是在后方,就算是把他的嘴巴都给撬开,也决计掏不出什么来。
他很快就认识到了一件事:这是场戏,而且是陈皮专程演给张起灵看的。对他而言,揪出张起灵通共的把柄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令人压抑的询问还在继续。作为一个老特务,陈皮身上有一种惊人的特质,那就是,不论他是否用了那种强硬的语气跟人说话,他本人的身上都会散发出一股沉闷的压迫感,他向来自负地把它当作天赋,并且非常善于使用它。
“四五年的时候,老夫曾经见过你的名字,登在——在——哪个日报上,”陈皮揉了揉眉心,“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情。”
他的双手十指交缠地放在桌前:“我记得,你发表了一首诗,这首诗我倒是记得很清楚。”讲罢,他果真念了出来:“曾教干戈指瀛洲,疆场信马志难酬。八年泣血挣孤勇,几载春秋对白头。风雨数尽天下泪,汗青铁鉴万古秋。一朝烽烟寥寥去,愿掷宝剑不封侯。”
他念完,伸手拍了几下:“果然是青年壮志,老夫近年来愈发力不从心了,对这份志气却是佩服得紧。”
“……呵呵,”吴邪干笑了两声,“那时毕竟不太懂事,都是些狂言,难为陈长官还记得住。”
“哪里,依老夫愚见,稚气或许是有,可这豪气,也不在话下嘛,尤其是这最后一句——”陈皮眯起眼睛,“依吴政委之见,但凡不要打仗,就是最好的么?”
吴邪吸了口气。他尚不知对方想问什么,陈皮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和别的特务一样。对方突然向他提起过去的事情,他也感到有些无措。
一个似乎很平凡的问题,在熟练的人手里,能具备这样几种功能:削弱听者的戒备、埋伏陷阱、诱人深入,或者,刺探情报。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吴邪几乎是想都不想地回答道:“是的。”
他话一说完,忍不住向张起灵看了一眼:还是那个模样。
陈皮敛着眼睛,“那么,不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吗?”
吴邪看了他片刻,神情里划过一丝不解。
“我们老祖宗有句古话,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强者。”陈皮微微颔首,点了一只烟,“自我党孙先生以来,共和制度日趋完善,中华民国更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有多少人,自此挣脱了满清的枷锁,往平等的自由之国而去。”
他讲到这里,看上去尤为激动,整个人都站起来,转身面朝身后的旗帜。
“这是我们的旗帜,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吴邪愣了愣,摇摇头。
“青天白日,”他伸手缓缓地抚摸它,“这是革命先烈陆皓东绘制的,在我党的历史上,曾经有很多人想换掉它,但都被孙先生拒绝了。”
“孙先生说,陆皓东、惠州起义众将士等都曾为此旗献血,断不能改。”
“日后民国成立,青天白日为章,红色为底,它也就成了国旗的一部分。我们叫它‘青天白日满地红’,红色的底,都是鲜血染成的。”
他掉过头:“这面旗帜,就是我们走过的路。我们走过的路,并不比你们的好。我们流过的血,起码也和你们一样多。”
“这些年来,我们栽过很多跟头,冒过很多险,一步又一步地要把中国带出来。只是,这个国家太沉重了。”
陈皮踱着步子,慢慢朝吴邪走来。
“为什么沉重?这,还要细说从头。满人进来了,然后是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光是为了建成这个民国,我们就费了多少心血?更不? 锰岚阉隼戳恕戏蛉氲持保压⒅辏绽硭怠磺蝗妊缇透蒙⒕×耍烧庑哪牛荒昴甑兀膊幌氯ァ!?br /> “你……”他朝吴邪眯起眼睛,“知道为什么吗?”
吴邪还是摇头。
“因为难啊。”陈皮阖上眼睛,“这也难,那也难。上面的难,下面的,更难。一国之内,积贫积弱,无所不难,这些,岂是一朝一夕间就能解决的么?况且,不论要走哪条路,资产阶级也好,无产阶级也罢,过程必然会有所波折。再者,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也更加加重了这种苦难。”
他说罢,一声叹气。
“我们过去所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都只是为了减轻这个国家的痛苦而已呀!你可想而知——这里尚是民国的辖下,哪有人希望看见自己的国家内乱不断的?我们所做的很多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为了不战,我们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吴政委——”
他的突然点名让吴邪浑身一震。
“你的理想若真是希望不战,那么,你更应该友同我们才是啊!”
陈皮讲完,抬手擦了擦眼睛。
吴邪看着他,两眼瞪大了,静默半晌,他笑了笑。
“陈长官,我有两件事要告诉您。”
闻言,陈皮抬了抬眼睛。
“第一件是,这场仗,并非是近两年才起的,一旦溯源,便是由来已久,而最开头的地方,到底是谁先放的枪,您熟知贵党历史,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第二件是,我吴邪最反对战争,这是不假。您应该知道,我的老家南京都发生过些什么,我讨厌打仗,这太正常不过了。可是,我反对的,是不义之战。您说,您们的牺牲不比我们少,那么,从一八四零年开始,中国人民为了自由所做的牺牲难道就少了吗?”
“我们,在您眼中、与您们对立的我们,就站在中国人民的这一边,受他们的支持,受他们的鼓舞。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这种对立根本是不存在的,也不应该存在,您觉得呢?”
他紧盯着陈皮的眼睛,感觉胸腔里有什么开始翻滚:
“再说回打仗吧,仗,不能随便地打——可是,在不义之战的跟前,每个人都能变成主战派,每个人都有还击的权利。如果连这样做都是错的,那么一个人去争取自由就是错的;如果一个人争取自由是错的,那么自由就错了吗?如果自由是错的——那中华民国写在共和上的‘自由’,也是错的——”
“砰”的一声,陈皮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站起来:“老夫奉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是什么,我早就知道了,敬酒?我不太了解。难道照您说的去做,我就能吃到敬酒了吗?”
吴邪缓缓摇头。
“您们的主张、您们的立场,我不做评判;同样,我所处的立场,您也不应该去评判。历史会有历史的评定;然而,倘若我吴邪今天遵从了您的话,您认为那是友同吗?我认为,那是背叛。叛逆之人,贵军恐怕也不敢收留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刹那间几乎凝固了。陈皮的脸上也浮现出震惊的深色,少顷,他松开眉头。
“来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吴邪很快就被人在椅子上按住了,食指被夹在两块冰凉的东西之间。他扭头去看,脸白了:那是一把铁制的剪子。
“认识他吗?”陈皮阴着脸凑近,左手朝张起灵一指。
吴邪艰难地仰起头,看见张起灵还在盯着自己。
他一直都在看着我吗?他扫过那对深黑色的眸子,却骤然想起了解雨臣的那句话。
——信念,可以让你忍住所有的犹豫和悲痛说“不”。
他垂下头,摇了摇:“不认识。”
“哦,那你应该就不知道了,”陈皮冷笑着,弯下腰在剪刀刃上弹了弹,“他是设计了这种剪刀的人,以前对付日奸时用过。”
“十指连心啊,吴政委如此年轻有识,何必想不开呢?”
吴邪听罢,轻笑一声。他知道,自己心里那个信念已经扎根了,或许将会永世不得离开他。
莫名的安心灌满他的胸口,他咬牙道:“滚你娘的蛋。”
话音未尽,随着一阵悚人的骨头碎裂声,吴邪大吼一声,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15
车子缓慢地开动,雨声隔着车窗在车厢内四处迸溅。
“给毛长官的贺礼送过去了吗?”
“送了。”
“嗯。”陈皮点点头,右手伸到衣领口整合了一番。他年纪不轻了,一点点风和一点点雨都足以侵害他的健康,哪怕他是军统最优秀的特务之一也不例外。
“南京那边还有什么说的?”他咳嗽了几声,又问。
“暂时还没有。”开车的人微微偏过头,接道。
“那——”陈皮扭过头,对着靠坐在另一边的张起灵道:“还要麻烦张团座再赋闲一阵了。”
张起灵只是垂着双眼,看起来像在出神。自打他刚刚跟着陈皮从审讯室出来起,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了。虽说他平时似乎也这样,然而在陈皮眼里,则是截然不同。
现在的张起灵,浑身都是破绽。
车子拐过一处路灯,夜色将临,灯光穿过雨幕和玻璃,斜照在张起灵的脸上,惨白色。他好像真的已经晃神了,而且晃得非常久。
“张团座?”陈皮又问了一声。
这码对方才稍稍偏过头,“嗯”了一句。
就在一瞬间,陈皮捕捉到了他眸子里的一股情绪,似愤怒也似失落。
如此赤裸的感情流露,陈皮已经很多年不曾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抗战时他曾当过一段时间张起灵的长官,他对此人的最初印象,不过是滇西南边境线上一抹军绿色的身影,作息规律,作战敏捷,作风严谨,简单如同符号。不过,一旦离开战场,张起灵就会变得懒洋洋的,看上去并不关心外界的消息,也从来不参与什么讨论,这让他看起来很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除此以外,对于陈皮作为长官而提出的那些问题,他只是尽可能点到为止,从不多说一句话。平时与其他人交谈,声调也尽可能地压得很低。
陈皮太了解年轻人的习性了,要一颗年轻的心不那么轻易地热血沸腾,这并不简单,他从黄埔军校政治部那里学来的经验也不过是皮毛而已。在写给上司的信函中,他想了很久,朝他的上司推荐了这个青年人。
他在写给上司的信里说:
“我在战场上目睹很多人,原本脾气非常好,态度也很温柔,可打了没几个月的仗,人就变了,变得粗暴、容易发火,探讨作战方针的时候也容易跟上司抬杠,我看张起灵就没有这种毛病。我还听说,他来云南之前已经当了一年多的兵了,在长沙立下过军功。在长沙,我们打得很惨烈,那些战时的经历,现在听他们经历过的人讲起来,还觉得非常难过。有过这样惨烈的经验,即使是翩翩君子也很难不粗暴吧?可是张起灵却没有那样,这样的人了不起。据我目前的观察,这个人的身上,要么是怀抱着很大的信念,有着可以牺牲一切的觉悟;要么就是怀有朴素的感情和意识,即使在乱世中也保持着端正的君子之风,再不然,就是两者都是。很多人都在被战争改变,他却想要去改变战争,或者起码不被战争改变。我不知道他出身如何,但我在黄埔前五期的名单上见过他,教育出了这样的人,是我们黄埔的骄傲。”
在陈皮写出这封信的同一年,张起灵的连队在云南全军尽墨。
调令传到张起灵的那里时,他还坐在营地烧焦的土地边上发呆。面对陈皮递过来的调令,几乎动也不动,望过去的眼神却叫陈皮深刻至今。
喊了好几声,见对方还是没有反应,陈皮只好把调令磕在他的桌上。
营地上冒着烟,下着雨。张起灵就在那雨里坐了一整夜。
要一个人闭几个小时的嘴,不难;闭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的嘴,这就完全不一样了。不会开口的人未必不会撕咬,沉默也可以成为一面飘摇的战旗。
猛虎在野,要如何任用,陈皮的经验早已足够;用之还是拂之,他推荐也好,打压也罢,不过是辅助的效果,说到底还是凭当事人自己的表现来决定。
他看着张起灵倚在车窗边上的侧脸想,个中道理,张起灵不可能不清楚。明明是如此敏感的时期,这个本该前途无量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他也听说过吴邪和张起灵过往的轶事,倘若张起灵要报恩,那么做到这一步也早该够数了。
他虽然痛恨这些行为,但也不免非常好奇。尤其是,当他那一天亲眼目睹了无比动容又竭力保持缄默的张起灵以后。
“到了。”
副官刚讲完,他们的车外迎上来一位开门的人。
“陈处长,张团座,请吧。”来者坐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闻言,陈皮颔首,欠身的同时理了理军帽。
猛虎在哪里都好,只要于党国有益,他陈皮甚至可以不计前嫌;反之,他也不在乎是不是要脏自己的手。萧何成得了韩信也败得了韩信,他陈皮亦如是。
“你醒啦?”
吴邪虚弱地睁开眼,看见解雨臣在一如既往地弄他的衣角。他昏迷了一天多,嗓子干得冒烟,哑声道:
“你怎么老跟自己的衣服过不去?”
解雨臣闷声笑道:“我都说了,我们的自由就在这些线上。”
他头晕,听了半句就不听了,撇首继续养神。
“话说,你手指都被人剁了,那张起灵就没什么表示?啧啧,你这动员得不行啊。”
“……谁……他娘的要动员他了。”他的话让吴邪感到心烦。
“那就奇怪了,你又不想策反他,他也不想策反你,那你们是怎么聊到一起去的?”
吴邪启眼望了望他。
“患难之交,相濡以沫,不图来日,如是而已。”他哑声道。
解雨臣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扭回头道:
“你要保护好自己。”
那个几年前还能骑在白马上跟他策马扬鞭的吴邪,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张团座好酒量。”
眼见对方喝下了第七杯,众人不禁夸赞起来。
张起灵放下杯子,对凑过来的其它杯子摆了摆手。如果他不想喝,那么恐怕谁敬酒都没用。
推开那些酒杯,他一个人朝庭院走去。雨还没有停,顷刻间把他的头顶和肩头都染得湿漉漉的。月色昭然,照见天底下唯一一个他,还有唯一一个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