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完本——by暖阳浅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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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梧俯身,下垂2 的眼睫敛去眸中神色,舌尖舔过我眼角,留下湿润的痕迹。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鸿儿不哭……”
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十三
毒宗总坛在千机崖下无维谷,整个建筑依山而建,三面皆是被打磨光滑的悬崖峭壁,占据天险之势,易守难攻。
百余年前,无为散人隐世之后于千机崖下,尽余生之力写成一本《百草录》,并将毕生所学传与三位弟子。
散人羽化之后,大弟子一日采药,不慎死于山间毒物口中。其余二人,开立宗派,皆乃当世俊杰——二弟子常清承师父遗志,于无维谷立毒宗,本意是济世救人,解天下无可解之毒。却因座下弟子心性难收,常清逝世之后,毒宗被心怀不轨之人所用,长久与毒物打交道也导致宗内弟子心性多暴戾,两相叠加之下,毒宗便被划为了邪魔外道。
至于那最后一位弟子,便是我师父的师父,也就是诡宗的祖师爷——人称“诡道无双”的苏无道。
不过我头上这位祖师爷性格与他那两位师兄真是不同,那两位都是受了无为散人感化,身怀绝技却一心向善,将毕身所学都用于济世救人。可我这位祖师爷也不知怎么了,师父师兄都是世所罕见的老好人,他却性格歪曲的不行,倒是与名中“无道”二字相得益彰。
据说那位大师兄当年死于千机崖便是被苏无道陷害,中了无可挽回的剧毒,一命呜呼。害死师兄便罢,苏无道还叛离师门,自立诡宗。虽说开山立派了可门下却连一个弟子也无,就他一个光杆司令,坐在堂上,喝口水都得自个儿去倒——大约是当时苏无道太过臭名昭著了些,正经人家哪敢把孩子送到他这来;就是那些不正经的,听闻苏无道恶名也都吓得屁滚尿流,如何敢来触他的霉头。
可怜我那祖师爷空有一身盖世绝学,眼见着一个宗门就要因为无人传承而没落下去,苏无道终于坐不住了。
祖师爷瞅着一日天色晴好,下山转了圈,半路捡到一个弃婴,看着还算顺眼,也不管人乐不乐意就给带上山做徒弟了——这便是我的师父,黎亦远。
苏无道虽是三位弟子中年龄最小的,性格也乖张暴戾,武功却是三个人中最好的,就是无为散人在世也不一定比得过。
如此一来,祖师爷有了传承,整日里闲来无事就跑去指点我的师父,也就是黎亦远。不过祖师爷的指点与师父的指点还是略有不同:师父是把我丢到荒山里,哪怕周遭虎狼无数好歹爬上树可以避得一时;祖师爷则直接将师父丢尽了蛇洞里,里面住着的还都是些剧毒蟒蛇,蝎子毒虫左拼右凑来了个齐全,一般人进去了不出半柱香妥妥一命呜呼。
我寻思着这也是祖师爷为何一直得不到弟子的缘由,如此摧残手段,便是寻来了,不过半日也都给他弄死了。
不过师父终究是有些过人之处的,在祖师爷如此教导之下不但没有缺胳膊少腿,反倒还茁壮成长起来。最后一剑刺死了祖师爷,顺利出师了。
在这里就不得不说下诡宗恶名远扬的缘由,我派有个奇怪的传统,想要出师,就必须杀死其中一位师兄弟——八成是当年苏无道练武练到脑子不对劲想出的诡异念头,所以才亲手害死了自己大师兄——可祖师爷就师父一个弟子,黎亦远左思右想找不到可以让他“出师”的师兄弟,干脆一剑解决了祖师爷,一了百了。
或许毒宗当年恶名在外也多少受了我派影响,毕竟二宗开山祖师乃是师兄弟,上梁不正下梁歪么,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前往毒宗总坛的路上可以说出乎意料的顺利,只有快抵达无维谷的时候才遇到微弱的抵抗,不过是些虾兵蟹将,连青吟都不必出鞘,便被前方开路的解决掉了。
沈梧与我并骑而行,每每转头便能看见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搞得我如芒在背。
“到了。”沈梧忽然小声说了句。
我一愣,抬头望去,周围群山环抱,连毒宗总坛的影都没见着:“你说什么?”
沈梧没有回答,而是问我:“鸿儿可知当世几大杀阵?”
“烛照映龙,匕见穷涂还有青鱼归海。”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沈梧笑了下:“还有一个。”
我先是不明所以,要知道三大杀阵乃是众所周知,无可非议。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乍然显现,一种不好的感觉自心底升起。
嗓子有些干,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吐出那四个字来:“…八卦大阵。”
沈梧弯了眼角,看模样似乎是愉悦极了。
“走了一路,终于遇见些有趣的了。”
话音方落,听得机栝之声,四面八方,带着刮耳的摩擦声,找不出一个确切的源头。
下一刻,一声轻响,像是丝线被崩断的声音。
万箭齐发。
无数细长的铁箭自树叶、灌木、甚至上空射来,像一张细而密的大网,劈头盖脸地笼罩而下。
沈梧坐在马上毫无动作。
来不及思考,反手拔出青吟,挡下迎面而来的铁箭,顺带一把将沈梧拉到了我的面前。
箭头与剑身碰撞摩擦出细碎的火星。
箭雨不绝,持续了约莫有几息时间,方才有所收敛。
但还未能松一口气,只见周遭卷来一股墨绿色的烟,并且迅速蔓延开来,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沈梧还靠在我身上,伸手捂了我口鼻,并向我口中塞了一枚药,凑在我耳边道:“那是迷幻香,无毒,但会让人神志恍惚,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迷药。”
现下毒雾还未完全蔓延开来,目光所及,因为方才那场箭雨已然死伤不少。如今阵法尚未完全启动便成了这般,继续前进下去,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是否要先回去?”
沈梧抬眸,一脸不解地看着我:“鸿儿在说些什么?”
我道:“现在已经成了这样,再往前恐怕会加重伤亡。”
“不过是些杂兵,吸引兵力外加开路而已,死便死了。”沈梧挑眉,不以为意道“不过刚才那会儿,倒是让我找到了阵眼。”
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沈梧。
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有时虽太过偏激,但是的确能达到其他所有人都达不到的效果。况且现下不是争吵的时候:“八卦大阵怎么会有阵眼?”
“照理来说是没有的,可惜布阵之人是个二流水准,没有的也便有了。”说罢,沈梧抓了我手腕,足尖一点跃上枝头,轻飘飘的像片落叶。
“笛子带了么?”他问。
我点头,取出龙骨笛给了他。
沈梧便在枝桠上盘膝而坐,清晨的日光透过枝叶洒下片片斑驳,只见他耳畔几缕碎发垂在胸口,一时映得眉眼如画,恍若天外之人。
沈梧先是断断续续的吹了几个音节,最后串联在一起,逐渐成了曲调。
隐匿在暗处的毒虫像是受到某种召唤,自阴暗的洞穴爬出,一股脑地朝某处聚了过去。
一曲吹罢,下方毒雾也散的差不多了。
沈梧起身,掸去衣摆尘土,转头对我道:“走了。”
我足下先是一顿,后来才慢慢跟上前去,心中的疑惑却愈发扩大了。
八卦之阵并非所有人都能布成,便是放眼归云宗上下,除了沈梧,也不会再有他人。更不要提精于毒术却不修阵法的毒宗了。
如此看来,设下此阵的,又该是何人?
☆、十四
沈梧先我数步在前方,只见他衣衫微动,穿过层层密林不过转瞬,便是踏在枯枝碎叶上也无分毫响动,敏捷的像一只猫。
此般轻功,放眼天下怕是也无几人可以达到,更不要说在如此一个二十七八的青年身上。
算也算是少年有为。
可不知为何,我对沈梧总有那么些偏见。
或许是我很多时候不能理解他所作所为的缘故。
如此行了约莫小半柱香时辰,沈梧忽然止了步子。
只见前方不远处,无数毒虫层层叠叠累在一起,在那中央插着一支拇指粗的铁杖,上面画着血红色的诡异纹路,与龙骨笛上的像了七分。
沈梧略一皱眉,自地上捡了块石子,手下用力,凌空生生打折了那支铁杖。
下一秒,那群毒虫失去目标,一窝蜂地散了开来。
瞧着那些蠕动的玩意,只觉得一阵恶心,跳上了树枝。
转头见沈梧也跃了上来。
那群毒物们如潮水般退去,转瞬便散了个干净,空余下来的那片土地一片焦黑,像是被什么炙烤过后。
“这种方法名为‘引借’”沈梧解释道“当布阵之人能力不足的时候,便借由他物聚阵,被借之物所在就成了阵眼。”
我对这些玩意没什么好感,只得一句:“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毕竟还是我教给她的。”
闻言,我先是一惊,旋即睁大了眼:“什么?你知道这阵是何人布下的?”
沈梧转身,目光与我相对:“当年我在归云宗的书房,研究八卦阵法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小师妹。”
“杜嫣然?”
沈梧点头:“她当时对此很感兴趣,我便教了她一部分。不过与正常的布阵方法不同,有所改动,所以她一直没能布成。”
心下一跳。
虽然早知道沈梧此人城府极深,却不料防人防到了这个地步。不说不教,只是教了个错的。而八卦大阵又最是复杂,学会之人放眼世上,百年以来不过寥寥,又何谈去纠错。
“后来我又教给她了另一种方法,就是今天你所见的‘引借之术’。”沈梧忽然笑了声,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平白添了几分阴冷“小师妹还真是有趣……还记得我庄外布下的阵法吗,那也是用了‘引借之术’。前几日你不是同她出去了趟吗,可知是如何走出那阵的?”
这么一说还真点醒了我,第一次根本没有办法离开的“失鹿阵”,在第二次出门的时候便消失无踪了。
“她那日一早便破了我的阵,还做出一副外敌入侵的模样,让我知道会八卦阵的不止她一个,好混淆视听……不过那个时候,有什么心怀不轨的破了阵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形式不同往日。可惜她却不知道…”沈梧沉了眸色“她所学的布阵之术根本就是错的,而错的阵法,天底下又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呢?”
语罢,沈梧抿了唇,眉宇间阴郁之色暴露无遗。
心中大震。
记忆中杜嫣然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大大咧咧、胸无城府,又怎么会……
退一步来说,就算沈梧说的是真的:“可她为什会帮毒宗…她不是归云宗宗主的女儿么?”
“宗主之女,说的倒也是。”沈梧勾唇“小师妹天资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若非女子之身,宗主之位非她莫属。”
“可她是个女子,而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只要归云宗在一天,她就势必无法离开,不论嫁人与否,她都注定在这里过一辈子。”
杜嫣然是宗主之女,所以她必须留在这里,如果离开了,被有心之人利用,落人话柄,便会在暗地里中伤在任宗主为人不道,没有善加对待前任宗主之女——而不管实情又是如何。
外人眼里的世家大院、金玉满堂,在杜嫣然面前,不过是个囚笼罢了。
而离开的唯一方法,就是打破这间囚笼。
此刻,沈梧已从树上一跃而下,立在那斑驳树影之下,远远朝我伸出手来:“鸿儿,时候不早了,我们走罢。”
八卦大阵覆盖范围极广,世上又少有人能破此阵,是以守备稀疏。过了此阵,基本就要抵达毒宗地界。
刚一出阵,远远听闻刀剑之声不绝。
竟是已经交上了手。
沈梧道:“正面来的都是七拼八凑出的一帮乌合之众,人心不稳怕坏了大事,便由我亲自带领。至于真正的精锐部队,则从峭壁上下来的。”
“想得倒是周全。”
沈梧粲然一笑:“事关鸿儿,需得万无一失不可。”
我握紧了手中青吟,不再多言,当先一步冲进了战圈。
往日里我也不少参加如此规模战斗,不过那时大多是众人一呼而上,也不顾什么矜持风度,扯着为武林除害的旗号围着打我一个。彼时以一敌多尚不处下风,如今有了帮手,打起来就更是得心应手。
遥遥听闻沈梧轻啧了声。
下一刻,一声轻响,断水出鞘。
刹那间只觉剑光闪耀,待光芒散尽,周围一圈敌人便被削了闹袋。
我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沈梧出手。
往日里小打小闹他基本连佩剑都不带,至于毒人那次出手,拔剑回鞘不过转瞬,甚是连断水剑身都不曾看清。
如今见了,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出神入化。
沈梧动作很轻,却十分迅疾,于他擦肩而过时,像是一阵微风卷起,轻柔的不像话。目光微错间,数个招式便已送出。
毒宗之人多善制毒,武功却远比不上这些实打实的武林高手,就这样没费多少周折,一路打到了毒宗总坛。
一路势如破竹,冲进总坛之后,却在正堂外被拦了去路。
正堂门口,没有千军万马刀剑森然,也没有蛇蝎毒物机关重重,却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再无法前进一步。
那里立了一个人。
就是那么一个人,安安静静站着,连一步都不曾动,一句话都不曾说,拦下了所有人。
我抬头,看见那高堂之前立着的人,手中一抖,险些握不住剑。
那人一袭白衣不染凡尘,墨色的长发被一根玉簪高高束起。阳光之下,面容如刀削斧刻般英俊完美,可惜无几分表情。
远远看去,不像是杀人如麻的魔头,倒像是位教书的先生。
记忆之中,他总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双墨色的瞳孔,倒映着摇曳烛光。
他总是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持一把碧玉长剑,无悲无喜,神色寡淡,仿佛万物不过云烟。
我喜欢追随他的背影,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有时候走不动了,想让他拉我一把,但我知道他不会回头,所以生生忍了下去。
我一度以为,他是我毕生追求的最终,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一日能够同他并肩而立。
我喊他师父。
☆、十五
黎亦远脚下已经有了不少尸首,皆是一刀毙命,准确迅疾,毫不拖泥带水。
此行讨伐毒宗千余人,一路势不可挡,却在毒宗总坛之中,大院正堂之前,被一人一剑,生生拦了下来。
师父不该在山谷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二十年之前,屠戮万仞又是什么原因,又为什么会在我毒发的时候救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现在能做些什么,脑袋里像是装了浆糊,稍一思考便乱糟糟一团。
手心被人握住。
我转头,对上沈梧目光,只见他扬眉,朝我露出一个笑来。
他说:“鸿儿,我在你身边,以后也会一直都在。”
忍不住收紧了手指。
沈梧伸手,将我鬓角几缕碎发别回耳后,目色温温:“我比所有人都要爱你。所以,我不会丢下鸿儿一个人的。”
我睁大了眼,周遭的喧闹仿佛被远远隔离了,眼前一切褪色变形,最后只剩下一个沈梧。
他说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只会躲在墙角哭的孩子的时候,师父蹲下身,与我平视。他说:我会一直在鸿儿身边,所以,不要哭了。
可他终究没有。
我以为他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可最后,我们站到了对立的两面。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和沈梧有什么共同语言,可最后,是他站在了我身边。
我不知道谁是谁非,待在原地只能一辈子看见眼前这些。所以只有不断往前走,期待着能有一天明白这对错是非。
我重新握紧了剑柄,刚才消失的力气再度涌回四肢百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重重人群,站到黎亦远面前的,那个以前我从来不敢有所忤逆的人面前。
只知道,除却最初的波动,他投向我的目光淡淡,如古井无波。
我问他,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着:“万仞门门主是你杀的吗?”
闻言,黎亦远的神情有瞬间的错愕,但那也仅仅一闪而过,下一刻,他垂了眼:“是。”
得到回答,只觉得一股愤怒席卷胸腔,让我险些不能自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抬高了手臂,将青吟的剑尖指向他,剑身折射的日光过分灿烂,以至于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