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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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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瞥他一眼:“臭不要脸的,人家八辈子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你?”但是回头想想,也忍不住说:“这姑娘可真够怪的,当那么多人面,这么没眼色,她就一点儿不害臊!”
商细蕊则是另有高见:“你们都不会看,要我说,这姑娘是个有出息的人物。”
程凤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商细蕊继续说:“她不顾旁人的眼光议论,做事情很执着,很专注,眼睛里的精气神是笔直笔直的,有那么点儿我唱戏的劲头。这种人只要不是天生的愚蠢,就必定会有出息。”
范涟不能领会奥义,坏笑着揶揄道:“我们蕊哥儿也会看姑娘了。”
程凤台也觉得新鲜,瞅着商细蕊笑,商细蕊一害羞,就快步往前头走去了。
☆、101
一〇一

商细蕊依法冲墙睡了一阵子以后,膝盖果然好得特别利索,这时候也有六月份了。商细蕊重新排上戏,后台杂而不乱,众人各司其职,一切都兴兴向荣的。茶几上那把裁缝刀没有人敢动它,程凤台把脚翘在茶几上面看报,险些被刮花了皮鞋,用力拔了三四下才给它□□,感叹道:“好家伙,台面都给扎穿了,水云楼这是来了土匪了?”众人都笑了,商细蕊在镜子里看到程凤台拔大萝卜似的孬样子,也是笑嘻嘻的。
在换幕的间隙,程凤台出去撒泡尿。盥洗室里早蹲守着一个水云楼里演猴戏的,因为本人正好姓孙,身上功夫又好,人送封号“大圣”。他们水云楼有这样一个怪规矩,男厕所门口总有一个略具辈分的戏子做看守,哪个戏子要是占用厕所时间久一点,看守马上就要来喊门了。这天轮到大圣当值,大圣见到程凤台,满脸猴相地笑道:“二爷您来了!您悠着点啊!”程凤台点点头,悠着解了手,点了一支烟,照镜子把头发重新抹了抹整齐,迈步要走时,看见大圣在那敲别人的门板:“得了得了,尿完了就出来,别等我破开门,瞅见个好歹的你就悬了!”
厕所里一个声音支支吾吾的,就是不出来。大圣一个猴子上树爬到门上面往里看:“嘿!干嘛呢?哦!真在尿啊!你这尿得也忒不利索了!”把那个年轻小戏子臊得,扯上裤子就跑了。大圣一跃而下,拍了拍手,撞见程凤台异样的目光。大圣也觉得自己这番行为在外人看来确乎是个变态,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凤台朝他招招手:“猴哥,来。”
大圣笑了:“哎哟,二爷,您看您,叫我老孙就成了,我也不姓侯啊!”
程凤台给他让了一支烟,给他点着了火,大圣滋滋有味地抽了一口。程凤台说:“你们这个喊门的规矩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改天一定好好和你们班主说说。一个戏班子,撒泡尿还不让人消停,催着赶着,和日本人开的纱厂一样!”
大圣嗐一声:“这规矩就是我们班主定的,二爷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程凤台做出愿闻其详的态度,大圣关不住话匣子,哗哗全给倒了。原来男女戏子更衣虽然分别两处,但是比如商细蕊之类的男旦,却也是常常穿着一层雪白水衣敞着脖子就在后台走动。商细蕊扮上相,白皮肤大眼睛一张瓜子脸,嘴唇涂得鲜红的,看起来比女子更要娇媚好看。有那年轻不经事的师兄师弟,多瞅上两眼,便信以为真不能自持,居然跑去厕所里放手铳。日复一日次数多了,有时还三三两两的结着伴,不能不让人起疑。
“有一回,他们一头干着那事,一头言语下流地议论班主的相貌,说他……哎,反正被人听见告了状。我们班主就静悄悄的用竹竿挑着一面小圆镜子,从茅房缝里伸进去看,等看清了他们在做什么勾当,当时就炸刺毛了!”大圣嘬着牙花子,还在心有余悸:“班主那暴脾气!啧啧!现在是和北平的贵人们来往多了,性子也磨得文雅了。早几年那会儿,哼哼,二爷您是没经历过啊!”程凤台心想我哪能没经历过呢?“班主一手一个把他们扽出来,也不顾师兄师弟的辈分了,没头没脑一顿臭揍,就跟他妈打狗似的,完了把他们裤子都扒了。”
程凤台目瞪口呆地呼出一口烟:“那么野!”
“后来我们水云楼就定了这么条规矩了,女戏子不管,男戏子拉屎撒尿都得有人看着,防他们溜神。”说到这里,大圣注意到有一扇门的时间久了,上去就是一脚踢开,骂道:“回头把门板子都卸了,你们就踏实了!出来!”
这一切极其的荒谬滑稽,程凤台摇摇头,匪夷所思,他还想和大圣再逗几句,探听一些更为离奇的梨园故事,那边杨宝梨破门而入,惊慌大喊:“二爷!二爷快去看看吧!班主戏服上的珠子被人绞了,班主上台没衣裳穿,要人偿命呢!”大圣也吓坏了:“得!说啥来啥,二爷您赶紧的救火吧!”
程凤台被杨宝梨推着撵着一路跑,还没走到后台,就听见商细蕊的嗓门穿破天际,在喊:“要么今天给我赎回来!要么给我卷铺盖滚蛋!当了行头耽误戏,你该死!”
顾经理一脑门子汗珠快步走来,急得气都虚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前头等着开戏呢!这不是要命吗!”
程凤台推门进去,地下抛了一件大红戏服,流苏上系的珍珠全不见了,商细蕊和他师兄剑拔弩张地对峙着。看样子两人已经打过一架了,衣服头发都乱着,他师兄嘴角破了一块皮,商细蕊衣裳也撕开了一道口子。小来整个人抱在商细蕊身前,两条胳膊牢牢地箍住他,使他变成了一只束腰的葫芦动弹不得。师兄被师弟追着打嘴巴子,这面子上怎么下得来,指着商细蕊的鼻子,脑袋一昂一昂地反骂:“商三儿!叫你一句班主是给你脸,你别当真听啊!当年蒋梦萍撂挑子给你,你都把戏班糟蹋成什么样儿了?水云楼能有今天还不是靠的我们!自己家的东西我拿点儿不行?让我滚,你不够资格!”
商细蕊当年接下水云楼,全是为了赌一口气,谁也不许说他这口气赌得不好。师兄的话无异是火上浇油了,他猛然把小来往地上一推,扑上去就要与师兄拼命。厮打之中,师兄怀里揣着的一只蛐蛐罐掉落在地上,里面装着一只战无不胜的铁头大将军,师兄不顾拳脚,急忙弯腰去捡,商细蕊恶向胆边生眼疾手快一脚踢飞,蛐蛐罐踢开了盖,蛐蛐蹦出来一跳就没影儿了,把师兄心疼得哀嚎一声,周围人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这位师兄是最最玩物丧志的人了,不然也不会冒险去绞商细蕊的戏服。
师兄心痛得低吼,眼眶子都红了:“你个二百五冲我耍横!水云楼里最有良心的就数我了!谁不比我拿的多?你有能耐挨个找寻!睡大你老婆肚子你才想起来吃亏,晚了!”
这话使在场的师兄师姐们人人变色。沅兰立刻避重就轻地说:“师兄消消气再来和班主赔不是吧!净说的糊涂话!水云楼是靠谁卖票房的就是谁的买卖,商老板这块牌子有多重,您能不知道啊?”没有人接她的话,大家都在惊恐自己贪污即将败露。师兄是料准了法不责众,胳膊折在袖子里的铁律。然而商细蕊在做人上面从来不是一个讲规则的,他胸口猛烈起伏几下,脑子反而冷静下来了,喊顾经理上前来吩咐道:“今天的戏是没法唱了,我现在也上不了台,给座儿一人赔两块钱,请他们改天再来吧。”顾经理嘴里答应着,眼睛却偷偷打量程凤台的意思,希望程凤台能做出挽救,程凤台的眼里不揉沙子,早就盼着今天这出了,朝他点了点下巴,顾经理只得拔腿去了。
外人离了后台,商细蕊扒下身上那件破水衣,光着膀子叉腰站在当间,他头上的妆容首饰全是戏中少女的模样,一脸粉红娇嫩的神气,搭配身上精壮的腰背腱子肉,活脱脱是聊斋里被错换了头颅的女鬼,自有一种妖异的恐怖感。他深深喘着气环视周围,其实他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傻,师兄师姐们偷摸些宫中的银钱他都是知道的,他不在乎,他对外人都能大方借贷,何况是对同门师兄弟呢!可是他们不能把他当傻子,更不能把他当傻子还面对面骂他是傻子,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商细蕊最后说了两个字:“盘账!”
程凤台看戏不嫌台高,脸上透出点喜气。

店家铺面月初月末盘账是常见,一个戏班子的账头,八百年不动一回,盘查起来,老灰积得比账本还厚。所有歇假的戏子全被找来了,账房先生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脑门子上一层汗。如今的商细蕊可是糊弄不得,他竟有了一个帮手,程凤台脱了西装外套,单穿衬衫,袖子高高卷起,叼着香烟在那一笔一笔查账。水云楼的库房也被开启出来,账目对着物件,一样合不上,就是三头对证一番盘问。商细蕊仍旧打着赤膊,在后台里溜溜达达的,他的嘴巴很笨,遇到搓火的事情也无法痛痛快快地骂出一顿来解气,只见他金刚怒目,满面戾气,一遍一遍地在众人面前寻睃走过,胳膊上的筋肉似乎随时都会暴起喷张,将人痛揍一顿,起到了很震撼的威慑作用。有那含含糊糊交代不连牵的,他果然绕到背后朝着膝盖弯就是一脚,把人踹个自脚扑地,拿板子照着背脊就是一下。人是苦虫不打不成,打不过三下就什么都招了。戏班子从古至今都是法外之地,私刑之所,商细蕊平常很少动手,因为他动起手来根本没个轻重,太伤人命了。
大圣扭头向人悄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就咱班主这暴脾气,总有绷不住的一天!”
程凤台看见商细蕊胸前那两点小红点子晃悠来晃悠去,心里都替他臊得慌,喊他说:“我帐对得差不多了,商老板快去把妆卸了,穿上衣服,我们来谈正经事。”
商细蕊一言不发,三把五把将头面扯下,用一块香皂就着冷水龙头胡乱地卸了妆。他今天带妆时间太长,又动了大气,这一洗就洗“翻”了,脸皮红扑扑的皴了似的,短衫一穿,横眉立目,抱着胳膊站在程凤台背后,简直像个酒后寻衅的黑帮打手。
程凤台把账本合上,朝账房微笑道:“这账不用看了,对得上实物的尚且漏洞百出,花在日常开销上那些看不见的,还不是您老人家说了算吗?您老可是行家啊!”商细蕊作为一个天生的昏君,过去师兄师姐们怎么说他怎么信,现在程凤台替他做主,现在程凤台怎么说他怎么信,当时眉毛一拧,就要徒手拆了这把老骨头。
账房强打起勇气,指天跺地道:“我干了一辈子账房,要坑过东家一分钱,我天打雷劈!”
程凤台看了一眼师兄,说:“水云楼的东家多得很,您老认的是哪一个?”
账房也不和程凤台理论,只对商细蕊用功:“商老板,红口白牙无凭无据的,我这把年纪的人了,可吃不了这冤枉官司!”说着,商细蕊还没坐了,他先寒着一张脸赌气坐下了。
按照程凤台的想法,既然心里有数是哪几个人挪了钱,要么让他们把钱吐出来,要么滚蛋就是了,还给他们找证据?美得他们,把这当法庭了吗!商细蕊在这方面是个老实人,思想就不够流氓,要服众,要讲理,要公道,被账房一问给问住了,眼巴巴瞅着程凤台瞪眼睛,仿佛帮着账房在向程凤台讨证据,把程凤台气得,这也太没默契了!今天撕破了脸,如果不能把涉事的师兄姐们请出庙门,继续留在戏班里,他们存了二心,以后只有更麻烦的。梨园水深,无故尚且受责,这无异于腹背受敌,养狼为祸了。
小来此时往前迈出一步,眼睛看着地上说:“水云楼的账,我这也记了一本。是当年宁老板临去天津前嘱咐我的,他说商老板尽可以不在乎钱,但是身边的人得替他记着想着。交情归交情,事情归事情,可以不计较,不能不明白。”小来顿了顿:“也是防着有些人忘恩负义,得寸进尺。”
不知道后面这句话是不是小来自己加的,反正是骂到了师兄的脸上,师兄抬手就要打小来,被腊月红给拦下了。商细蕊一声令下,小来很快从家里搬来一叠子账本。程凤台一边看,一边喜不自胜地赞道:“好丫头!”原来那帐虽然记得很不专业,但是条目清楚,字迹也很秀气,从六年前开始,每日的进出都在里面了,商细蕊也不知道小来居然有这份苦心,觉得有点感动。等程凤台把账本核对完毕,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心里也真的动了怒——数目太大了!水云楼可真是一座金山!就是金山也扛不住这么搬啊!
程凤台手指点点账本:“商老板,你来看看。”
商细蕊头也不低,理直气壮的:“不看!看不懂!”
戏班的具体收入不便宣之于众,程凤台勾下商细蕊的脖子,和他咬了一阵耳朵,把总数说了。商细蕊这种对数目没概念的人,听到这里也不禁要心疼了,骂了一声,直起身子来说:“你们好样的!在这愚公移山是吧!”他一拍账本:“还有谁要犟嘴的?”
还有什么可犟嘴的呢?
商老板到底是商老板,有那么份豪气,也有那么份傻气,一手又在账本上重重地捶了捶,每一下都震到人心里:“这笔钱把你们拆肉卖了都填不上,得了,同门一场,不用你们还了,可我也怕了你们偷,都给我滚远远的!”
程凤台反应很大的朝商细蕊使了个表情,事已至此,能捞回多少算多少,哪能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几个掉腰子嘴硬的师兄弟们脸上下不来,虽然心里后悔,却也不见得要磕头求饶,他们还期望集体罢戏使商细蕊缺少人手,进而向他们服软,互相使了眼色假模假式收拾行头,临走之前丢下话说:“咱们挂哪儿都能吃口饭,戏班子里要招齐这么些人,那可难了!”商细蕊瞪着眼睛,心想没有拍黄瓜我还做不了满汉全席了吗!沅兰十九等人在这事里也不干净,身上各有一笔巨额亏空,但是女戏子不比男戏子容易找下梢,只得僵在那里不动弹。
程凤台碰碰商细蕊,又凑在他耳边说:“那几个不服你的刺头已经走了,剩下的还算服帖,不急在今天收拾他们,先晾着,回家我们慢慢商量。”
众人现在见到程凤台和商细蕊咬耳朵,心里就着慌,不知这个小白脸又在那出什么鬼主意了。流言里总说商细蕊是亡国的妲己,他们当然知道商细蕊不是这样的,但是这个程二爷,真真不好说,好像心思很深,也很有枕头风的威力。想想他在后台闲着跟包的时候,常常与犯事的师兄弟们开玩笑递香烟,互相请客吃饭,好得跟哥们似的,结果今天事情一败露,他非但不替他们求情,还推波助澜要赶走他们。这是一个真妲己呀!
商细蕊对于程凤台的意见,瞬间就听从了,他待女人毕竟比较客气,剩下不愿意走的,都是仗着私交,有一手马屁功夫的。
商细蕊气咻咻地哼出一声:“回家睡觉!明天再说!”
回家路上商细蕊直叹气:“他们坑了我的那些钱,够养活三个你了。”过去他常用头面来计量钱财,如今是用程凤台——这些在他心里都很贵的物件。程凤台在黑夜里聚精会神的盯着路面,城南的路灯好一盏坏一盏,最靠不住了,他喃喃说:“亏这么大一笔钱,你就为了眼前清净放跑了他们,太不划算了!剩下的几个不愿意走的,正好,往他们身上榨榨油!”
商细蕊点点头:“我要和他们签三十年的约!”
程凤台哟一声:“那和卖身契有什么区别!能签那么久?”
商细蕊说:“你就瞧我的吧!”
转过天来,商细蕊真的与沅兰十九等人签了卖身契。这次商细蕊长了心眼,以个人名义与他们签的合约,不提水云楼。他含糊起来放点好处下去,人人只当他疏于防范,并不记他的好;忽然有一天精明起来,做得不顾情面只讲利害,非常生硬,更没有人会感激他手下留情了。除了沅兰十九,其余年轻女戏子绝不愿意把人生葬送在戏台上,觉得这份合约与直接赶人没有两样了,于是竟然伙同昨日出走的师兄弟们去找蒋梦萍求主意,因为在他们的记忆里,只有蒋梦萍能够制住商细蕊。蒋梦萍来北平好几年了,也不见他们惦记她,来看望她,出了事情却一窝蜂跑去她家哭诉起来。蒋梦萍这时候刚刚检查出怀孕,情绪正好敏感,听她们一哭一喊把商细蕊形容得戏霸一样,自己也禁不住气哭了:“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在这行里待久了,学坏了,变得那么看重钱,一点情面都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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