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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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一揉她的头:“学会唠叨你哥哥了。她倒是肯让我插手呀?”他向屋内略一环视,企图从摆设中发现察察儿目前的兴趣爱好,然而一无所得,屋子里的装饰全出自二奶奶的手笔:“怎么在家待着,你嫂子又拦你上学了?”
察察儿道:“年后我们班走了好些学生,留下的人凑不成一个班了。”察察儿念的教会学校规模不大,多是达官贵人家的女孩子,以外语和艺术哲学为主业。日本攻下北平以后,她们不是避到重庆香港,就是索性移居到国外去了。
程凤台说:“学校散了就散了,北平哪有像样的女校。等回上海,送你进中西女中读书。”
察察儿不顺着他的话说,却道:“都说日本人只要中国的土地,不要中国的百姓,别看现在安抚人心,早晚要把我们杀光。”
察察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看着程凤台的眼光带着严厉的审视。程凤台太累了,没有发现,他拨弄着书桌上的一只不倒翁,疲惫地说:“不要听这些话,吓唬小孩儿呢!从元到清,多少次外族入侵,中国人几时被灭绝过。再说,还有哥保着你们呢!”
察察儿淡褐色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哥哥:“可你不能光保着我们,就把别人豁出去啊!”
程凤台没明白:“我豁出去谁了?”
察察儿说:“他们说,哥在替日本人办货。”
面对察察儿的质问,程凤台毫无心理准备,这里面的事,事关性命,连二奶奶都不知道的,他怎么敢和察察儿透露,只能敷衍说:“哥不会干混账事,你也别听外面的混账话,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着,他要去拉察察儿的手。察察儿无动于衷:“所以,哥是真的给日本人办货了?”
她那样冰冷的玻璃似的眼珠,程凤台没有干过亏心事,心里也不禁一阵发寒,垂下空手,苦笑说:“你这孩子,哪学的那么拧。我做的事情,容我以后和你解释,行不行?”
察察儿说:“以后是多久?”
程凤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程凤台也想找个人问一问,这仗几时能打完,日本人几时滚回去呢?见他沉默,察察儿迸出一点怒意:“哥当我是个小孩子糊弄,我都十六了!有什么事不能知道?除非是理屈词穷!”
原来这一阵子察察儿的冷漠竟是有原因的,她等着程凤台来受审呢!程凤台不想和她吵嘴,但是这么大的孩子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劲头,着实令人讨厌。程凤台还想找话哄她,察察儿却说:“是中国人,无论出于怎样的苦衷,都不能替日本人做事。我没有汉奸哥哥!”
这句话,实在触心旌,她不知道程凤台当年为了她做出多大的牺牲。程凤台收起笑,一巴掌拍在书桌上,拍得不倒翁左摇右摆。他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他,报纸都登了的,程凤台,日本军方表彰的商界模范,人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程老二做了东洋狗腿子,程凤台是有苦难言,然而他的地位不比优伶,还没人敢当面不给脸。想不到,第一个站出来指着他鼻子诘问的,居然是自己的亲妹妹,教人痛心不痛心。程凤台发怒道:“这话你说晚了!早几年说,我也不用扛这个家,受这份累!”察察儿毕竟还是个小女孩,程凤台一凶,她就汪出两眼的泪,颤巍巍不肯往下掉。程凤又道:“你没有汉奸哥哥?好志气!别忘了,你吃的喝的都是我个汉奸挣来的!有脸嫌弃我?”
兄妹俩对峙片刻,一个泪眼,一个怒目,察察儿的眼泪留在面上,程凤台的眼泪掖在心里头,酸得胀痛。二奶奶被丫鬟们搀着来劝架。进门先把程凤台连推带打轰出去:“一回家你就找三妹的茬子!她怎么你了?啊?连自己妹子都看不顺眼了!只有那个戏子才是你的亲人!”程凤台顺势走出去,站在廊下抽了半宿的烟。
程家小的病,大的闹,氛围不睦。程凤台说好第二天就去看商细蕊的,结果也食言了。商细蕊早料到程凤台回了家里就没准儿,心里倒不怎样失望,在医院住够一个礼拜,伤口线都没拆,说啥也要出院回家。等程凤台抽身出来找商细蕊,小来告诉说商细蕊带着水云楼的小戏子们上景山去了。程凤台纳闷:“伤还没好,去景山玩儿?”
商细蕊带着小戏子们登上景山,可不是为了玩儿的。这几个孩子如周香芸杨宝梨小玉林,都是万里挑一的,来水云楼几年,他不可谓教得不尽心,如今耳朵半废,再要指点小戏子们的功课,恐怕是难了。幸而孩子们既有天赋,也肯用功,如今像模像样的唱全本戏,很撑得住场面,只等着商细蕊画龙点睛,就能出师。
从景山往下望,整个紫禁城尽收眼底,琉璃瓦金光点点。商细蕊受伤后瘦下一些,当风站立,神态自若,因为眉目长得好看,在风中不但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着仙风道骨,飘然萧索的味道。吹过一会儿冷风,他指着脚下皇城,说:“咱们平时喊嗓都是临水最好,今天改登高,来吧。”
孩子们互望一眼,羞答答扯出一嗓子,总觉他们的声音被全北平的人听去了似的,台子太高,场子太大,连杨宝梨这样泼辣的性子都不敢放声。他们喊完一嗓,自己也知道不如人意,怯怯朝商细蕊看去。商细蕊今天像是踏青来的,一手挂在脖子养伤,一手是空的,没有带着打人的家伙,孩子们略放了心。
商细蕊说:“别停下,继续唱,平时怎么喊嗓的,这也怎么来。”孩子们重拾信心,朝着皇城鸣出清音。商细蕊鼓足声气,乘着孩子们的戏嗓说:“自打有了京戏这行,生角儿为尊,旦角儿为轻,旦角儿总是个陪衬,好比君臣夫妻,做臣的要俯首帖耳,做妻的要亦步亦趋。都?8 嫡馐乔じ俪V恚炀匾宓摹?墒悄傺阅爬捎彩且簧ぷ犹Ь倭说┙嵌牡匚唬幽细秸异簦美锿饣鸷欤〕┑淖源怂闶翘妨耍《嗌俪雒睦仙胱拍爬傻南罚〉搅宋宜坡ィ坏昧耍┙嵌肪鼓芴舸罅海牌鹨桓鱿钒嘧樱∷裕秩绾危┯秩绾危荒杏秩绾危秩绾危康萌诵恼叩锰煜拢プ湃诵模褪钦庑欣锏耐酰 ?br /> 孩子们面朝巍峨宫殿,耳朵里充满着戏声,然而商细蕊的话语竟然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使他们的嗓音敞亮一些,肚子里团聚起一股热气。商细蕊还在说:“世人轻贱戏子,说戏里的都是假的,要我说,戏外的也不尽然是真的。他们看戏的时候如痴如醉,看见秦香莲要哭,看见陈世美要骂。有人为了杜丽娘哀戚死,有人看过冥判,晚上夜路都不敢走!他们分得清真假吗?上了戏台子,你们是王,他们是臣,你们让底下人哭,他们就得哭;让底下人笑,他们就得笑。除了真皇帝,天下哪还有比唱戏更能摆布人心的活儿?真是顶顶尊贵的了!唱!大点声唱!别怕人听见!他们求着盼着你们赏一嗓子呢!”
小戏子们从没听过商细蕊一气儿说出这许多的连篇话,他们越听着,嗓子里喊出的声音就越响亮一些,到最后就听不见商细蕊的话了,只觉得肚子里的热气蒸腾翻涌,千军万马似的要从嗓子眼冲出,震麻了耳朵震麻了心,那么没命似的喊,惊雷滚滚的,把整个北平城都惊动了。
周香芸和杨宝梨几个莫名其妙地流了满面的泪,也顾不上擦。商细蕊在风里露出点满意的微笑,用力给他们叫了一声好。
商细蕊与小戏子们晚晌才回来,商龙声在水云楼等着他。商龙声一眼看见商细蕊身后的小戏子们,眼光顿了顿,将他们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番。这些小孩商龙声是知道的,千挑万选出来的好苗子,将来商细蕊退居,要靠他们延续戏班,该学的都学会了,论唱腔,论身段,论扮相,一等一的挑不出毛病来,可惜起头没起好,上了台,骨头是软的,精神是塌的,糊弄外行是够了,照商龙声的眼力看来,总差了那么点意思,聪明过头,缺少那一点最为关键的挥洒和气魄。商细蕊当然更看得清,他不但看得清,还知道怎么下手补。
老道的看客听三句唱,就知道台上的人能耐深浅,然而在阅历丰富的同行面前,根本不用开口,往那一站一对眼神,底细就全露了。商龙声不知道商细蕊用的什么法子,总之,一夜之间,孩子们都化了龙了。这大概是哪样独门秘笈,即便是哥俩,也不好贸然刺探。商龙声点点头,把孩子们挨个看过之后,对商细蕊说:“跟我走,程二爷找得急。”
☆、121
一二一
小公馆,程凤台翘着二郎腿抽烟想心事,看着可一点也不像着急的样子,见到商家兄弟,他按熄了香烟,说:“先吃饭,等吃了饭再说。”程凤台把商龙声让到首座,自己与商细蕊坐了个对脸,商细蕊歪着脑袋瞪着他瞧,程凤台觉有必要对前几日的爽约做个解释:“凤乙这几天病了,见了生人就哭,离不开我。”商细蕊撅起屁股,脑袋往前一杵:“你说啥?大点声!”
程凤台叹一口气,无奈地探出身去,在他耳边大喊:“凤乙!病啦!”
商细蕊把头缩回去:“胖丫头病啦?”他懊恼地一捶桌子:“在我这好好的胖丫头,抱走才几天就病了!你媳妇会不会养孩子?不会养赶紧送回来!”他在耳朵好着的时候,凤乙一哭他就嫌烦。后来耳朵坏了,平常出来进去眼睛里看不到孩子,就彻底忘了家里还有那么个小婴儿的存在。此时提起养孩子这回事,倒是理直气壮的。
商龙声一个严厉的眼风扫过去,商细蕊噤声正坐,不再嚣张,赵妈与小来依次将饭菜上桌,商细蕊既然听不清,便也无法高谈阔论,低头大吃而已,很快扒光两碗米饭。程凤台和商龙声开了瓶洋酒,吃吃谈谈,都是江湖上的见闻,一眼瞥到商细蕊垂头坐那,脖子挂着一只伤臂,另一手穷极无聊的在桌下翻兰花指,嘴里念念有词,专心而呆气。众人都喜欢商细蕊灵巧恣意,粉墨风流,唯独程凤台,偏爱看他的憨样子,眼睛含着笑和宠,朝他盯了一下又一下。商龙声也觉得了,扭头同去看弟弟,没瞧出有啥招人爱的地方,和小时候一样,背着人便显出痴傻相,假如他们的父亲还在世,又该挨揍了。
这时候,门口有人敲敲门。赵妈把门一开,听见有男人的声音说道:“哟!您好!请问这儿是不是程二爷府上?”
程凤台神情一肃,发话道:“是这。哥俩进来吧!”进来的哥俩一高一矮,高的青白脸稀胡须,面目冷酷,身后背一只大麻袋;矮的却是笑嘻嘻的红光满面,肩上扛一卷深灰色的厚羊毛毡。赵妈小来见有客,便要把桌上碗碟撤下去。程凤台摆摆手:“待会儿再收拾。你们上楼去,听见声音也不要下来。”小来疑惑地向那哥俩一看,高个儿背的麻袋忽然一动,像装着个活物,吓得她一抖。
赵妈与小来上楼了。矮个儿搬开椅子卷起半幅地毯,腾出一片空地,脚尖一挑,那卷羊毛毡骨碌碌从这头铺到那头,他接着拉严实了屋里四面八方的窗帘布。那边高个儿把大麻袋敦在羊毛毡上,望着程凤台瞧脸色。程凤台一点头,高个儿这才下手解袋子,露出麻袋里面一个血里捞出来的人,那人嘴里堵着布,双手反捆在身后,憋得没命似的喘。
商细蕊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忽然看到这样恐怖的画面,一惊之下把耳朵都惊醒了,鸣音逐渐散去,听见程凤台一指那个血人,对商龙声说:“对商老板开枪的那小子,戏院人太多,堵着门没跑成。送到警察局关了几天,警察要法办,我给花钱保释了。”他转脸向血葫芦说:“法办多没劲啊?对吧?回头你东家再把你救了,我这一枪白挨了!”
程凤台管商细蕊受的抢伤叫做“我这一枪”,人们听在耳里,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要不是他亲身挨的枪子儿,哪能恨成这样呢?这一对高低个儿兄弟被程凤台从上海带到北平,偷摸养了十多年,专门替程凤台干点法律之外,见不得光的脏事,要不然他手下那么些运货的伙计,一人一嘴早把他卖干净了,靠钱可笼络不住这份忠心。不过由于程凤台用着曹司令的兵,人性也算和善,这十多年里,用到哥俩的时候两只手都数不满。在这数不满的两只手里,今天为着商细蕊就用了第二回了。
矮个儿向商家兄弟弯了弯腰以尽礼数,对着程凤台,他的腰就直不起来了:“二爷,这小子和上回写书的那不是一个路子的,这不是个文化人!不怕揍!又犟又硬!我怕关照狠了,把他小命搭送了,耽误事儿不是?”
程凤台说:“把他嘴里塞的布拿了。”高个儿把布一扯,血葫芦干呕一阵,一抬头,从血里睁出来的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仇恨望向程凤台,脑袋缓缓一移,又看住了商细蕊和商细蕊的伤,这一次的目光除了仇恨,还有些讥笑的意味。在他怒目程凤台的时候,程凤台毫不畏缩地与他对视,但他这样挑衅商细蕊,程凤台就不干了,觉得这人又在自己眼皮底下把商细蕊给欺负了。程凤台气得说不出话,掇过餐桌旁边倚靠的手杖,抡圆了去打他的脸。手杖的把头是镶了金子的,这一击来势汹汹,那人应声从嘴里喷出两颗大牙,口中血丝滴到羊毛毡上,很快湮没不见了。
矮个儿弓腰追逐那两颗滚落在外的大牙,掏出手绢把牙包了塞裤兜里,又用袖子去擦沾污血迹的地板,惋惜地一咂嘴,笑道:“二爷,别啊!脏了您的手!招呼咱哥俩不就完了么!”
程凤台握紧着手杖,似乎还想给他来一下子,这件事,非得亲自动手才能解气。商细蕊从后面站出来握住手杖的柄,他说:“让我问几句话。”程凤台松开手,商细蕊提着手杖走到羊毛毡的边沿,一低头,看得到毡子上日积月累的黯淡污渍,都是人血。商细蕊一拐杖顶住那人的脑门子,把他的头撑起来,问:“谁指使你杀我?”
那人说:“不用人指使,和日本人同流合污的,都该杀。”
商细蕊说:“我是被冤枉的,你杀错了。”
那人目光狠毒怒视过来,二人视线交锋,终是不敌商细蕊不退不让的一副直率脾气,他眼神一闪:“商郎名扬九州,就算错杀,也能警醒全中国的汉奸!”他说的咬言咂字儿,还挺大义凛然的。
商细蕊听到这句,无话可说,一仗将他杵倒在地,把手杖也扔了。程凤台怒不可遏,已然动了杀心,对那高低个儿兄弟说:“先断了他造孽的家伙,带去地下室尽管问,什么时候问出来,什么时候送他走。”高低个儿对“尽管”和“送走”两个词的含义非常领会,重新把凶手装回麻袋扛上肩,那边卷起羊毛毡铺地毯摆椅子,利利索索的一套,有着诡异荒诞的节奏感。矮个儿弯腰告了差事,拾起手杖夹在胳肢窝里擦干净,照原样倚在餐桌边,两眼就不停地朝桌上的洋酒瞧,程凤台一抬下巴,矮个儿立刻把酒瓶搂到怀里,喜滋滋地道谢。
商龙声看出这对兄弟的来历,也看出程凤台的杀心,等高低个儿走开,他就告辞回家,程凤台送出几步,商龙声说:“程二爷这么心疼三儿,是三儿的福气。”
程凤台听出他有话要讲,程凤台不想听,笑道:“那回打伤商老板耳朵的人也该处分了,就是因为心软,前面容了拳头,后面就有动枪的。这回商老板命大,下次要是……”程凤台不敢把不好的话说出口。商龙声默一默,说:“可是三儿毕竟没有大碍,算是未遂,为此伤人性命就过了。二爷也为三儿积积阴骘。”
程凤台敷衍道:“大哥放心,我有数。”商龙声见劝也无用,叹声气走了。
程凤台今天不回家,他要等着看凶手是怎么死的,其实过去根本不是这样,程凤台做了十几年矜贵少爷,忽然入的江湖,很不习惯,本性上厌恶这些血腥的事情,每一次都是万不得已捏着鼻子做,心里污糟得一塌糊涂。但是这一次,他下的决心很深,是非干不可。程凤台虽然一点也没有沾到血星子,还是洁癖似的反复洗手,水龙头开得哗哗响,商细蕊靠在浴室门口瞅着他,觉得今天的二爷有点陌生。商细蕊和程凤台恰恰相反,平时喊打喊杀厉害得不得了,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心里是怯的,并不敢背上人命官司。程凤台头也不抬,说:“别劝,啊?我做事情有分寸。那个乱写小说的祸头,罪过算大了吧?万事都从那起的,恨得我牙痒我也没伤他吧?这回不一样,都下了杀招了,再放了,再放了你小命迟早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