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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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吃了半碗米饭一碗汤就跑出去了。站在一旁看仆佣们布置座位,然后眼疾手快给自己选定了一张风水宝座。这个位子看戏看得又清楚,又隐蔽不显眼。他坐下了就不挪窝了,像生了根一样。后来看见程凤台和范涟在前头坐下,商细蕊心里一喜,想要去找二爷,屁股刚抬起来,心想不行,我要是走了,位子被别人占去怎么办。他皱着眉毛踌躇万分,最终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还是看戏吧!
台上的戏连演了几折,快要轮到商细蕊的《麻姑献寿》了,但是怎样也找不见商细蕊的人。今天的戏提调是琴言社的钮白文,因为过去琴言社主人宁九郎的关系,他和商细蕊也是很熟的朋友。以钮白文对商细蕊的了解,商细蕊是最敬业最爱戏的人了,从来不会有误时跳票的事情发生,今天这是怎么了?又想到安王爷的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过去一有机会就要纠缠商细蕊,别不是商细蕊落了单,又被他俩缠上了脱不开身!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奶奶的寿诞也敢胡闹!少了谁都还好说,商细蕊可是老福晋钦点的角儿!
钮白文在那儿急得直跺脚,可以见得,他对商细蕊的了解还是远远不够的。商细蕊爱戏不错,正因为爱戏,现在才挪不开屁股了。他对听戏的热爱始终更胜于唱戏。
小来跟了商细蕊十来年,她猜得着商细蕊的动向。后台人多手杂,她不放心商细蕊的茶水,护着心肝一样捧着茶壶来到院中,抻长了脖子挨个儿搜寻。果然看见商细蕊坐在一个角落里,听戏听得摇头摆尾的,还在喝着来路不明的茶水。小来急忙跑过去夺下他的杯子,低声怒斥:“蕊哥儿!你又不小心!”
商细蕊竖起一根食指嘘一声:“这儿谁认识我呀!茶没事的!”
小来道:“后台都乱了套了,钮爷找你呢!”
商细蕊紧张道:“你没告诉他我在这儿吧!”
“没有……你快去上妆吧!都在等你的《麻姑献寿》!”
“今天不唱了,让我偷一回懒。”商细蕊眼里光芒四射:“知道今天谁来了吗?侯玉魁!侯玉魁啊!我来北平只听他唱了三回戏!钮爷真有本事,还能把他老人家请出山!”
小来知道他的痴性上来了,简直是劝不听的,只说:“那你的《麻姑献寿》怎么办?”
“你就说找不到我,不知道我去哪里了。”
“事后你怎么和钮爷说?”
“说安王府太大,我迷路了。”
小来哭笑不得,要被他气死了:“钮爷怎么可能信这话!”
商细蕊盯着戏台子,瞧也不瞧小来一眼:“要不就说安王府的鱼不新鲜,我吃了拉肚子去了。反正我有办法,你去吧,别让他们找着我了。”这时候台上演猴儿戏的小孩子连翻了五十来个空心跟斗,很了不起,客人们不管懂戏不懂戏的,都被这项功夫震惊了,一齐鼓掌叫好。
商细蕊再也耐不住,大喊了一嗓子:“好!!!”
他的一声好和别人的可不一样,中气洪亮还带着膛音呢。老福晋怀里的巴儿狗耳朵抖两抖,跳到地上就奔着他去了。老福晋转头去找她的狗,叫道:“顺子!”大家都探望着找顺子,顺子却只认准一个商细蕊,跑到商细蕊脚边,两只前爪立起来搭在他膝盖上,对他汪汪大叫,这下大家都发现他了。商细蕊两手按住顺子的脑袋试图让它闭嘴,轻声喝道:“嘘!别叫啦!”一面红了脸,眼睛也不敢抬。在台下,只要注目的人一多,他就要脸红发热,害羞得不行。
老福晋架着眼镜也看不清,远远地瞧着商细蕊特别幼小,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范涟看着程凤台,可知道他今天冲谁来的了,笑道:“哟!这不是商细蕊商老板嘛!”
程凤台心想:个小戏子,来了不先找我,躲着和狗玩。
小来跟过来,见到程凤台,恨恨地盯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哪儿有商细蕊,哪儿就有他,真是招人厌。
商细蕊抱着顺子交还给老福晋,不理范涟,只与程凤台深深地对了个眼神,程凤台心里顿时被一股温柔充盈了。老福晋拉着商细蕊的手,笑得像个捕获了唐僧的老妖怪:“商老板,早说了今儿有您的戏,我还等着瞧呢!”
台上演猴儿戏的孩子们翻完跟斗,都跪下来瞅着老福晋,等她给赏。老福晋只顾拉着商细蕊说话,把孩子们都干撩在台上。钮白文听着动静不对,便从后台出来了,见着商细蕊,心里的石头瞬时落了地。
商细蕊对老福晋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今儿我不想给您唱了,我想和您一块儿听戏,他只能微笑点头说好。顺子在老福晋怀中探出一只爪子,一直在挠着商细蕊的衣袖,乌黑滚圆的眼睛里有点渴求的意味。老福晋咯咯笑道:“您瞧,有日子没听您的戏了,这顺子还惦记着您的高腔呢!”
别看顺子是条狗,它的出身极其高贵。高祖爷爷是慈禧太后手里抱的那一只,总陪着太后老佛爷一块儿听戏的。到了顺子,血统里还带着那股对京戏的记忆,听到了就来精神。但是它眼界也高,只有商细蕊和少数几个名角儿才能够打动它的心弦。有几次堂会,商细蕊在台上唱到妙处,底下的人都听不出来,顺子便高声叫起来,次次都在点儿上,绝不是碰巧,台上台下两相呼应,妙趣异常,可谓是商细蕊最特别的一个知音。商细蕊从来不喜欢小狗小猫的人,只对它还肯摸两下甚至自说自话说两句,几乎是把它当个人看了。
钮白文插话笑道:“顺子是真懂戏的,沾了宫里的灵性,比好些人还强呢!”
老福晋点头道:“可不是!日子久了听不着商老板的戏,它就不欢实。要不是趁着这今儿日子好,改天也得把商老板请到家里来给顺子唱一出,唱一出《春秋亭》。顺子最爱看!”
程凤台听着就皱了眉,心想这叫什么话,商细蕊唱戏给人逗趣儿就罢了,还得落到专程给狗逗趣儿。这不是辱没人吗?皇帝都被赶出宫了,你安王府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范涟也听出这话里的不妥了,对程凤台无奈地笑笑,意思是让他的不悦不要挂在脸上那么明显,贵族的口吻就是这样目无下尘的。
老福晋又对商细蕊,道:“商老板,今儿难得侯老板也来了。我还没见过你俩同台唱过呢!来一出《武家坡》怎么样?”
钮白文翘了一个大拇指奉承道:“老福晋您是行家!咱们商老板口齿最干净,板子压得也紧,这出戏可显他能耐了。”
商细蕊之前还和程凤台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没停过,范涟都替他俩害臊了。但是一听见要安排他和侯玉魁一块儿唱戏,商细蕊立刻就把他的二爷抛脑后头去了,按捺着激动,有些腼腆地说:“这……还不知道侯老板乐意不乐意跟我唱呢。”
程凤台看着就吃醋了,商细蕊从来没对他这样娇羞过。
钮白文嗨一声笑道:“合着您还不知道您是多大的角儿呢?唱生的没有不乐意配您的!侯老板一准儿乐意!”
商细蕊便很快乐地下去扮戏了,虽然看不成名家荟萃的这场戏有点遗憾,但是能和心目中的名伶搭档一段,也算是意外之得。
☆、29
商细蕊进后台没有多久,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今日又来了一位迟到的贵客,北平程府的旧主人——齐王爷居然来给婶婶拜寿来了。这位齐王因为当众发表过一些反对党国的言论,被蒋委员长威胁得躲在天津不敢冒头,今天可是吃了豹子胆了。
齐王爷四十开外的岁数,衣着锦绣,姿容英伟,架势很大地带了几个佩枪的护卫。他一来就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给老福晋风风火火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婶子万安!侄儿来迟了!侄儿不孝啊!”他哪里不孝了,冒死拜寿,简直比人亲儿子还要孝顺。
老福晋看到他,吃惊之外觉得很感动。她一向以为齐王爷是她丈夫那边的内侄,与她谈不上什么天伦亲情,想不到今天看来,齐王爷倒是很把她放在心上。老福晋教安王爷搀起他来,道:“难为你记得这日子。路上平安?”
齐王爷悲痛道:“您老人家哪次寿辰我曾忘得?便是下刀子,侄儿也要来的。如今家国江山失落了,族中长辈渐渐稀少,同辈们散落天涯,我就是前朝的一个孤魂野鬼!只有您是我的亲娘,是我的主心骨!可恨一时失言被困在天津,不能侍奉跟前,我悔啊!”
这番男儿心迹铿镪顿挫,听得旁人都感动,何况是从齐王爷这个身份的人嘴里说出来,何况又是说给亲婶子听的。年纪大的人向来比较心软,老福晋的目光里渐渐透出一种伤感和柔软。齐王爷一挥手,身后护卫揭开手里捧的檀木盒子,呈上一尊尺来高的金丝水晶观音。难得这么大一块水晶,品相还能那么好,金丝根根匀称分明,扇形铺排在观音娘娘的身背后,真像一丛熠熠闪耀的佛光似的。程凤台和范涟很是见过一点好东西的人,也觉着今天开了眼界。
旁人只惊异于佛像的质料稀有,唯独老福晋认得这是储秀宫暖阁里的摆设。那年紫荆城的夕阳从窗棂外照射进来,照在这尊观音像上大放光芒。她还是年轻的安王福晋,进宫来给太后请安,看着观音像似乎要像冰凌子一样被太阳给照溶化了,满屋子的珍奇异宝,只有这一件在放着光。转眼沧桑变迁,她才知道被溶化在夕阳里的不是这尊水晶菩萨,而是他们三百年的大清国啊!
老福晋仔细看着齐王爷,含泪道:“你比过去瘦多了,是在天津闷坏的!哎!就你那嘴!”她一根手指点着他:“听个戏还动脾气,和小时候一个样儿!一把年纪了,什么话都忍不住,非得犟着来!你还能犟得过枪把儿?!看一出戏就激得你大喊大闹,那些话是现如今能嚷嚷出来的吗?九郎也是,过去看着多有眼力介的孩子,出了宫,也学得不安生了。造那出杀头的戏!”
齐王爷很乖顺地一低头,仿佛很受教的样子。
老福晋转头对安王爷道:“我看齐亲王的事,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只缺个圆场的人往那边说说好话。皇上都被他们逼出京城了,总不能把爱新觉罗赶尽杀绝!你们是自家弟兄,能扶持的地方,得帮扶一把才是。”
安王爷万般不愿招揽齐王爷惹下的祸事,无奈他是个孝子,额娘这样说,他只得答应了。程凤台看着这一出,向范涟12 偷偷笑道:“我听说这齐王爷浑浊闷愣,今天看来不傻嘛!回头还能编个戏——《借佛拜寿》。”
范涟道:“他是有点二愣子。不过这世道有谁是真傻?真傻的不早被人骗干净了吗?他能把王府卖了个好价钱,还能守住自己那份家财,就不算傻。”
程凤台一想起他的王爷府就肉疼,懊悔道:“你也觉得他价儿高了吧?哎,他是不傻,我傻。”
范涟道:“你那是不愿委屈我姐姐,千金买她一笑,这才是大丈夫。”
范涟最会替他姐夫开脱解忧了,程凤台顿时释然:“是的。想到是为了你姐姐高兴,我这心里就舒服多了。”
这时齐王爷与老福晋安王爷说完了话,往范涟这里过来打招呼,拱手道:“范二爷,久不见了。”
范涟是出名的交友广阔知交天下,到一个地方,凡是有点身份或者有点独特的人物他很快就交上朋友了,与齐王爷自然也略有些交情。范涟又把程凤台引见给齐王爷,大家聊了几句,他们之间的交点不过还是那座王爷府。
齐王爷道:“程二爷住着还舒服吧?”
程凤台老觉着他如此高价购下王府,齐王爷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个傻缺,在这种心理作用之下,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以示他慧眼识珠,王府物有所值:“还行,除了有点冷。那座花园实在得人意,内人很喜欢。王爷开个高价,也是有道理的。就那几块太湖石市面上也少见了。”
齐王爷笑道:“价儿高不是因为花园。程二爷应该知道,我额娘投井死在那里。可是后来的事您就不知道了。当年从西安回来,只从井里捞上来几件衣裳,我额娘的尸首早给泡化了。后几年总有丫头看见我额娘的影子在跨院里转悠。她那是含恨而终,芳魂不散呐!卖宅子的时候我就想,不能卖贱了,卖贱了对不住我额娘。”
范涟听得毛骨悚然,又有点想笑,这一股对冲的情绪噎在胸口,半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看齐王爷,又看看他姐夫。齐王爷的神情非常认真,并不像是开玩笑或者故意恶心人,甚至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一种耿直和诚实。
程凤台一时之间也有点发呆,拧眉瞪眼地看着齐王爷:“你……这……”
齐王爷对程凤台一拱手:“您安坐。本王先失陪了。”
待齐王爷走远了,程凤台回过味来,一拍椅子的扶手:“我操他大爷!”
他这一声嗓门挺大,周围的客人们都探头看他,连安王爷都看过来了。齐亲王的大爷乃是先帝爷,程凤台欲操之而后快,这罪过可不小。
范涟忙按住他的手臂,劝道:“姐夫。得了。他是真愣!真愣!不是涮你!谁都知道他愣!”
其实事到如今,范涟也不明白齐王爷究竟是真愣还是装愣。他这样七窍玲珑都看不明白的人,别人就更没指望窥得真相了。
齐王爷是一个谜。
商细蕊被钮白文撮去化妆间,在门口就被安王爷那不成器的儿子堵着了。安贝勒守了许久才见着商细蕊,乐得不知怎么好,嘴里倒豆儿一般与他说话:“商老板,在酒席上怎么没见着您呐!我还想好好与您喝两杯呢!您躲哪儿去了?这就不给面子了!那道酱爆鲤鱼你吃了吗?从杭州马不停蹄运过来的,一天没耽搁。还有那道芙蓉田螺……哎!商老板!”他看商细蕊对他不甚殷勤的样子,便伸手去捞了一把商细蕊的胳膊,没捞着。
钮白文十分头痛,又怕得罪了安贝勒,赔着笑脸略拦了拦:“贝勒爷,今儿这日子非同寻常,误了商老板的戏那可没法儿交代,您还是座儿上看去吧。”
安贝勒推开他:“我与商老板说说话怎么就误了戏了,起开!商老板,商老板……”
商细蕊哪稀得搭理这玩意儿,敷衍两句脚步不停地往化妆间里走。众戏子见他来了,都很热情地与他问好。商细蕊和气可亲,大而化之,在行内的人缘是很不错的。只有一人躺在藤椅上,脸朝天捂着热毛巾毫无反应,身旁小几上一套烟具,化妆间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鸦片的甜味。商细蕊猜到这就是奉诏进戏时,一起嗓门惊死了宫里几只金丝雀的侯玉魁了。
说起侯玉魁,那可是梨园史中排得上号的名伶奇优。商细蕊进京时他已告隐,商细蕊慕名而不得,只能收了两张唱片,三天两头拿出来播放揣摩,一会儿跟着学,一会儿对着唱,神交已久。如今心仪的名角儿近在眼前,商细蕊心口突突狂跳,耳朵也发烫,像个头一次赴约会的小姑娘。
侯玉魁刚刚抽了两个烟泡,此时正在舒爽,显然不是邀戏的好时候。钮白文轻声细气地附在他耳边道:“侯老板,您歇着?精神头还成?我那儿有一盒上好的滇烟,回头给您送府里去。”
侯玉魁不答话。
钮白文依旧撅着屁股奉承道:“侯老板,您老乃是天下第一生!空前绝后震响中华!今儿啊,我找了天下第一旦来配您呐!保准您俩人来一出绝唱!您猜猜是谁?”
侯玉魁还是不理。
钮白文被冷落了,脸上讪讪的挺不是意思,朝商细蕊招招手。商细蕊站过去,红着脸儿,羞答答的:“侯老板。我……商细蕊……”
谁能想到万事不入心的商老板也有这样扭捏的时候,在场的几个戏子看着都笑了。商细蕊被他们笑得更害羞了。
侯玉魁哼也不哼一气儿,使人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钮白文弓下身子,几乎是哈着气在他耳根上说话:“要说商老板的旦角儿那可是够了罡风了。嗓子又亮又脆,调门儿转得那叫一绝!嗬!您是没听过!难得还会演,还会打!年纪小小,已是咱们梨园行掐了尖儿的能人,就没有比他好的了……老福晋的意思是,请您二位来一出《武家坡》,您看怎么着?”
侯玉魁就那样雷打不动地打着盹儿,细听还有鼾声,把钮白文和商细蕊都整得茫然了。还是安贝勒护着商细蕊,一把揭开侯玉魁的毛巾,笑道:“侯老板!老侯!天亮了!醒醒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