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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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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顿了顿才意识到杜七是冲他在喊,扭头莫名道:“什么?”
杜七眼里直冒火光,撸袖子就要上前找他干架:“你大爷的!你还把娴云给忘了!你招了她还把她忘了!”
杜七实在太瘦了,公子哥儿大概也极少动拳脚。拳头没有抡到程凤台面前,就被程凤台一把捉住手腕,惊道:“杜少爷!有话好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细蕊从后面抱住杜七的腰,慌张道:“七少!七少你干嘛呀七少!你别打他呀!”
外面小来和小周子也听到动静奔进来劝架。小周子瘦瘦小小,根本拦不住一个发疯的杜七。小来虽是个姑娘,倒比他有点力气,奋不顾身挤到两个人中间分开他们。程凤台被她往后一推,碰翻了茶杯,弄得一手湿淋淋。他骂了一声,腾空甩了两下,正好把水珠子甩到杜七脸上。杜七仿佛有被抽了一耳光的羞辱感,一抹脸,站稳了愤怒地指着程凤台鼻子:“你不记得百花楼的娴云!你还不记得我?那天就没打够你!”
提到百花楼,程凤台对着他的脸努力回忆了一番,是有点儿想起那遭风流往事来了。那还是两年以前的某一天,他与人谈一笔海水珍珠的生意。一般讲到珠宝就要讲到女人,果然宴席末尾,对方老板笑道:程二爷只在洋派的舞女歌女中周旋,哪知道珍珠配着咱们的姑娘才叫熠熠生辉呢!于是把他架到八大胡同,观赏珍珠与裸体美人的搭配。他们去的百花楼,程凤台选中的就是娴云,献酒献曲之后还未上手,就有个臭小子破门而入。娴云生怕得罪了情郎,立刻表现出一副受了程凤台调戏的委屈模样。那臭小子不问是非,出手就打。亏着当时人多拦得快,程凤台没挨着什么痛。而且他也喝多了,糊里糊涂的只当客人醉酒闹事,老鸨花言巧语地一调停,并没有细追究来人身份。如今可明白了。
程凤台气得笑了,坐下来看着杜七。商细蕊的好朋友,到底是和商细蕊一样疯兮兮的:“七少爷应该花间老手,怎么还跟这事儿上较真?娴云做的皮肉生意,你既然没给她赎身,还管她接谁的生意?记仇到今天,可笑不可笑?”
商细蕊听见这话,也就知道他俩闹的是个什么事了,抬脸直瞪瞪望着程凤台,然后愤怒地把头一扭。程凤台被他瞪得先是一愣,随后就明白了。只觉得商细蕊这千刀万剐的一眼,比哪个暗送秋波都要让他欢喜。
杜七听程凤台这样说来,再闹下去好像就有损他花间老手的名号了。他定了定神,一手捞了捞他那抹了法国摩丝的头发,掏出香烟来点了一支,脸上全是无所谓的表情:“其实娴云那妞是有点两面三刀,我都知道的,哪能被她耍了。只是看你这人实在可恶,欠揍得很。”
程凤台对他挑眉毛笑笑,也不动气,他现在心情实在是很好。杜七又抽了两口香烟,更是与他无话可说,捻了烟头搂住商细蕊的腰,把他拉近了来贴着耳朵亲昵道:“本子我再改改,明天给你送过来。你好生练新戏,少跟王八蛋打交道。我走啦!”
说完也不待商细蕊送他,戴上帽子悠哉地走了。他就连背影都是那么风流不羁。这就是商细蕊嘴里老惦记着的杜七少爷,杜明蓊老先生倾囊相授的亲侄儿,写戏词儿的神手。程凤台点点头,心想这个小白脸的这副小白脸脾气,和商细蕊可算物以类聚了。刚要打趣两句。商细蕊却气鼓鼓地在数落小周子:“还有几天就要演了啊!你还不好好练!还来看热闹!这次要红不了,你可别怨命!”
小周子立刻飞奔到院子里拉开工架开始练习,商细蕊站在台阶上抱臂看着,也不指点什么,就只看着。程凤台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气得不轻,而且是说不出口的那种气。程凤台心里得意洋洋,又怕是自作多情,招惹了两句话,商细蕊还是不搭理。他就真明白了。赔上两句好话便就告辞。商细蕊见他一走,更不高兴了,胸口剧烈地起伏,扭头就跑进屋去趴在床上,一张脸埋在枕头里,眉毛拧得死紧。
商细蕊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过去交好的男人个个三妻四妾。他还和那些妻妾们快乐地唱过堂会戏吃过酒席。怎么程凤台只是逛逛窑子,他就气得胸闷,况且还是陈年旧账,况且他和程凤台说到底也没什么——程凤台就只是亲亲他摸摸他,说点奉承话。他是真把他当孩子看了。
他宁可和窑姐儿要好也不肯同我好。商细蕊心想。他根本没有那么喜欢我。杜七说得对,这就是个王八蛋!
小来在卧房外轻声道:“商老板,五点半了。该去清风戏院了。”
商细蕊闷在枕头里大叫:“不去!今天没有我的戏!不去!”两只脚把布鞋踢下地,竟就这样赌气去睡了。可怜小周子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小周子胆子又细,商细蕊不叫停,他就不敢停,小来怎么劝都没用。足练了大半个晚上的步法身段,等到凌晨时分商细蕊起床撒尿顺便叫停时,他膝盖都抻不直了。
商细蕊在那儿生着气,程凤台一无所知,还在想着晚上去哪儿解闷。老葛是最懂他家二爷的,不能老守着个男戏子兔儿爷,时不常的也得换换口味。程凤台让他随便开,他就给开去了东交民巷的小公馆。那一位郎舅两个合资包养的舞女小姐今天也正闲着,披了一件玫瑰红的睡袍,正在监督女佣拿汽油擦她皮包上的污渍。程凤台见她衣衫半开潦草慵懒的模样,心里一动,身下也一动,就要把她拖上房内行好事。他的身上还有着与商细蕊厮磨时留下的热度,再解不了,就要被烧死了。不料舞女小姐比他还着急,进了卧室就脱衣裳。程凤台照例往床上仰面一倒,等着舞女小姐给他服务。
舞女小姐噗地就乐了:“二爷!今儿不成。”
程凤台笑道:“轮到我就不成了?算我来得不凑巧,遇上你的好日子了。”他想了想,体贴道:“那用嘴。”
舞女小姐娇嗔一声:“哎呀!二爷!您真是……”她气得把那睡袍向程凤台一打,正盖在程凤台脸上,那馨香甜蜜的女人味:“我想去舞会也没个男伴!您来得正好嘛!不如就……”
程凤台跳起来拦腰把舞女小姐扔到床上,一扯领带,整个人就压了下去,笑道:“不如就先来一次,完了二爷什么都依你。”舞女小姐在他身下推推搡搡欲拒还迎,被弄得咯咯直笑。
程凤台说是一次,这一次时间大概也是特别的长,完事了舞会也结束了。反正去不成,于是又来了一次。第二次做到一半的时候,程凤台从后面贴着舞女小姐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舞女小姐正是意乱情迷,脑子犯糊涂的时候,而那句话又特别的惊人,她疑心是自己听岔了:“您说什么来着?”
程凤台扯着她的头发把她压在枕头里,不让她说话:“没说什么。”
又弄了没两下,舞女小姐忽然笑得身上发抖,翻个身搂住程凤台脖子,气喘吁吁道:“二爷改口味儿了?看上哪个戏子粉头了?”
程凤台停下动作,看着她笑道:“怎见得就是戏子?”
舞女小姐也就是随口一说,听他这样反问,倒真坐准是个戏子了。可是以程凤台的手面,却没有听说他在捧谁的戏——这却不是她管的着的。她吃的是这行的饭,榻上工夫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咬着程凤台耳朵这样那样教授了一遍。程凤台本来也知道男人之间怎样行事,就不懂里面的这些复杂手段,需要这样小心。商细蕊之前有过张大帅有过曹司令,他是有经验的。但是程凤台却听得格外认真,默默记在心里,生怕弄得不好伤着了他。那虚心请教的表情,舞女小姐看着就更发笑了:“哟!二爷!床上的事儿,到底也有您不懂的呀!我当您无师自通呢!”
在床上被女人嘲笑,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奇耻大辱。程凤台陪着她笑了会儿,然后沉默着到梳妆台上拿了一瓶发油。舞女小姐一看,立刻冷汗都下来了,躲被子里往后缩:“二爷!不兴这样的啊!我错了行吗!”
程凤台倒了一点发油在掌心上,不由分说把舞女小姐翻了个身,坏笑道:“怎么不兴了?二爷第一次干这个,做得不好您多提意见,做得好了您就多叫两声,哈哈!”
舞女小姐哪儿还笑得出来,她有日子没受这个,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深深后悔刚才话语里激着程凤台了,抽着凉气儿还得赔着笑:“不是这样!二爷!啊……您慢点儿来!慢慢的!”其实她不知道,她激不激着程凤台,程凤台迟早都要拿她练练手。程凤台是个没心肝的混账人,唯独心爱的小戏子,他是舍不得让他这样疼的。
☆、44
商细蕊那样的小少年,有时候特别记仇,一句话冷待了他,他都要在心里默默记上好几年。有时候忘性又特别大。比如昨儿还在为程凤台两年之前逛窑子的事情生闷气,睡了个饱觉,第二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早晨练了一上午的功,中饭慢腾腾吃着八宝粥,因为到了时候还等不见程凤台来请安,便很不高兴地向小来说:“二爷又骗人,说好了每天中午来请安,今儿又不来!这是今年第八回了!”小来往他粥碗里加了一勺白砂糖,冷笑道:“他的话你也信!就你信他!他不是说再有误时候的,就大嘴巴抽他?这个人……”商细蕊自己怎么抱怨程凤台仿佛都是理所当然,别人批评程凤台两句,哪怕那个人是小来,他听着就不入耳。闷头不搭茬,呼噜呼噜喝了粥,跑回屋里穿戴一新,然后去梨园会馆和俞青杜七他们说新戏了。
程凤台在舞女小姐的被窝里睡过钟点,赶到商宅扑了个空,和小来无言对坐。小来缝缝补补做着针线,半点儿不理睬程凤台。程凤台带着一股流连情色的倦意,半耷拉着眼皮温柔地问小来:“姑娘,商老板不在啊?去哪儿啦?你怎么没跟去啊?”18
小来暗暗没好气地一瞥他,低头沉默了半天,才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没叫我跟着。”
程凤台知道商细蕊出门是一定会和小来打招呼的,不打招呼,小来也要追着问出来——她是存心不肯告诉他!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商细蕊的行踪其实也很好猜测,假如去水云楼的话,小来一定会随侍着。那么八成是去了梨园会馆。梨园会馆里一班戏子唱啊闹啊,搞不好还要吃酒,回来可就没个准时候了。程凤台与小来僵坐了片刻,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最后熬不住笑道:“小来姑娘,我借商老板的床瞌睡一下啊!”一边儿自己就伸着懒腰掀门帘进卧房去了。小来瞪了一眼他,气愤地把针线剪子摔进笸箩里端走了,她怎么就那么烦他。
程凤台坐在商细蕊的床上,蹬掉皮鞋脱了外套仰面一倒,正看见床幔上挂的两只大花脸面具。程凤台随手摘下一只来盖在脸上,一手枕在脑后。这被褥有着戏子上妆用的铅粉香气,还有一股糕饼点心似的甜味,像是有小孩子把糖果藏在枕头下面了。这倒很像商细蕊干的事儿。程凤台伸手在枕头下捞了一把,什么都没有,他笑了笑,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个瞌睡直睡到夕阳西下。晚上是戏子们最活跃的时候,梨园会馆的热闹便也散了,好让他们各人忙各人的戏去。商细蕊蹬蹬蹬踩着很重的步子回家来,屋子里半暗不黑,他一屁股就坐在程凤台胳膊上。程凤台痛叫一声弹坐起来。商细蕊暗中一回头,也吓得一喊:“程普?!”
程凤台摘下面具:“程什么?我啊!”
商细蕊笑道:“你倒拿得巧!这是你们老程家的英雄!说不准还是你老乡呢!”原来那花脸面具上绘的是三国时代的战将程普,东吴阵营的。
程凤台揽过商细蕊的腰,枕在他腿上,睡怏怏地问道:“今天玩得好吗?和小雨点儿他们攒了什么戏?”
这一提小雨点儿,商细蕊顿时发出一串震耳欲聋的哀嚎。小来隔着两道墙都听见了,以为程凤台欺负他家商老板呢,没头没脑跑进来拉开了电灯,看见商细蕊鼻头略有点红,有冤无处诉的模样,便恶狠狠扭头瞪着程凤台。程凤台摊开双手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然后又去搂商细蕊的那一把细腰:“商老板,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
商细蕊当胸捶他一拳:“还不都是你!”程凤台被他捶得是有点疼了,龇牙咧嘴的揉了揉。小来见她的商老板还能打人,而且打得这样虎虎生风,就安心地退了出去。小来走了,商细蕊才咬牙说:“都是因为你!给俞青取的小雨点儿这个外号!”
程凤台不懂:“小雨点儿这个外号怎么了?多俏皮!”
商细蕊又干嚎了一阵,道:“我……我多吃了两杯酒,一顺嘴,就这么叫她啦!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她小雨点儿啦!这下谁都知道我给人取外号啦!”
程凤台呆了两秒,把商细蕊扑倒在床上大笑不止。商细蕊想到下午那一遭,羞得脸红彤彤的,又捶了程凤台两拳:“都是你的错!”程凤台笑道:“哎!商老板,你也不算冤。我取我的外号,你跟着叫什么?再说,你本来就很会给人取外号。你怎么叫常三爷来着的?”
提到常之新,商细蕊就刷地掉脸子:“那个不怪我,那怪他爹没给他弄个好名字。肠子腥肠子腥的……”
程凤台责备孩子似的拍两下他的后背:“好了好了,不许说了,二爷不爱听这个。你给俞青取了外号,俞青生你气了?”
商细蕊想了想:“她倒不是小心眼儿的人——她笑得比谁都欢畅呢!还说小雨点儿这个名字很好听。”话头自小雨点儿俞青说开了,说到他们几个才华横溢的戏子商量着排新戏的事情。戏本子酝酿得相当成熟,腔也安得了,角色分配到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商细蕊要排新戏,这与存心找事儿无异。上了台泼开水的,写报纸讥讽辱骂的,暗中使绊孤立的,那都是早已吃过的苦头,然而没能吓退了他。商细蕊对造新戏的热衷是青年人的天性,不是一点威胁能够阻拦的。
程凤台深知他们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痴子。如今这样大手笔隆重地推出一部新戏来,倘若造得不尽人意,被舆论批评批评丢了面子事小,招得票友发了疯,做出点什么要人命的傻事来,那就太不值当了。他是外行人不知内情这样想,其实票友只会对恣意窜改了的老戏本子发疯,对新戏的成败,却是上心得有限。
程凤台拍着商细蕊的屁股,思量之后,慢声道:“等你唱新戏的那天,我去问我姐夫借点兵来守在戏园子里,给你当护卫。有人敢乱动的,当场揍一顿送局子。有那么两次,就都老实了。”
商细蕊抬头看他,仿佛有点惊异:“这怎么成呢!带着兵唱戏!从来没有这规矩的!”
“那就有泼开水的规矩了?他们光是叫骂两句,我还真懒得搀和你们戏子的事儿。回头要是来个横的不要命的,不泼开水了,给你弄一瓶硝镪水泼过来。”程凤台捏捏商细蕊的脸颊:“这么漂亮的小脸蛋,我可舍不得。”
商细蕊也就随他去了。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商细蕊不但要忙着排新戏,还要顶着水云楼的演出,兼职教导小周子唱《昭君出塞》。他预备让小周子在他新戏的垫场里正式亮相,那非得准备充足,一鸣冲天不可。商细蕊从来不信慢慢唱红了的道理,觉得那都是混脸熟了靠交情。真有本事的,一登台就应该让人迷上。
因为新戏演出愈近,商细蕊懒怠走动,家中常常院门大开,招来同仁们就地唱念坐打。商宅的院子里没有别人家的天棚鱼缸之类杂七杂八的什物,干干净净只有一棵梅树,留地方是练功用的。而且也没有内眷家属的挂碍,一个小来丫头最是会伺候戏子,用罗汉果和胖大海泡茶给客人们喝,做菜都知道少搁盐,不上凉食,唯恐害了嗓子。再没有比商宅更适宜的聚集地了。角儿在这边练着,周围人家的孩子们爬在围墙上偷看,看到妙处就忘了自己是在偷看,扯着脖子给叫好。
小周子在沅兰他们的帮助下,辞了四喜儿,暂时住在商细蕊家里学戏。商细蕊忙的事情太多了,很少有时间照管到小周子,小周子只能见缝插针地请教他。但是商细蕊显然是不够耐性的,有时候被问得烦躁,口气就要很不好,或者言简意赅的囊括一句丢过去,或者让他在边上等着,等自己收拾完了手头的事儿再教他,这一等就是许久了。商细蕊也实在是太忙了。他为小周子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天早晨四点来钟推开小周子的屋门,半耷拉着睡眼,靠在门板上盯着小周子瞧,仿佛一只出现在凌晨快要魂飞魄散的冤灵。直到活生生把人看醒了去天坛喊嗓子,他自己又倒头睡下了。另外他帮小周子搭了一张特制的床铺,这张床铺只有头脚两片木板支在两张方凳上,中间悬空没有着落。据商细蕊说,这是锻炼腰骨的好法子。但是同样是戏子,他的床上却是铺着两床厚褥子。程凤台偶然见到,笑说他是在欺负小孩儿。商细蕊一哼哼:“你懂什么!我的腰骨都练成了,他还小,腰上欠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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