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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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近日来的八卦让商细蕊有点儿喜出望外。平时那些记者也就写写他几件过期的风流轶事,造造他与同行们恩怨情仇的谣言。商细蕊被他们八卦来八卦去,左不过和水云楼的几个师姐们交流交流。后来多一个程凤台。对于戏界的流言,程凤台知之甚少,总是他说给程凤台听,让程凤台听了一肚子他们戏子男盗女娼的事情。这回好容易逮着一个俞青。商细蕊与俞青一见如故,几场戏下来,混得厮熟。俞青走过的地方比他多,交际广,见识深,两个人对着报纸唧唧喳喳,乐不可支。一会儿说说皇帝宫闱的秘闻,一会儿说说这个记者是受了贿赂泼人脏水的,言论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令人不禁觉着,八卦这个事情,其实和学问深浅男女之别没有关系,只看对方有没有把你当自己人,在不在你面前端架子。
商细蕊拍桌子大笑道:“按他们这个算法儿,九郎生我的时候,已经遇到齐王爷了。齐王爷要是知道九郎和女人养下一个孩子……哇!那不得翻了天了吗!”
俞青对此大感兴趣,央告他把九郎与齐王爷的头尾细细说来。商细蕊照例推拒一二,俞青再三恳求,表示宁死不与他人道,商细蕊便毫无心理障碍地叨叨叨全说了。反正宁九郎也从来没有禁止别人说道他的事,何况俞青已经是自己人了。
说到兴头上,程凤台登门来访,见了俞青,笑道:“哟!俞老板!和商老板说戏呐!都快过年了,还忙着!”
俞青和商细蕊熟,和程凤台可不熟。此等探人隐私的不上品的面目,怎么可以袒露在外人面前。俞青敛了方才恣意的笑容,斯文地拿手绢抿一下嘴角:“是呐!难得和商老板聚在一处,正商量开箱那天唱哪出。二爷您来了,我可该走了,叨扰商老板半天,还得赶一个饭局。”
程凤台让老葛开车送俞青,俞青一出门,他回身就把商细蕊抱了一个满怀,拍了拍他屁股:“你那么大个角儿,怎么总爱和女人在一起传小话呢?”
商细蕊从来不觉着这个爱好有什么不妥,并且深深以梨园八卦收集处为荣:“你怎么知道我和俞青在八卦?”
程凤台笑道:“看你们俩那表情就知道,笑得这样贱。”
商细蕊哼哼:“你们打麻将的时候,不也老说别人的八卦吗?”
“那是为了知道底细好办事,你不懂!”程凤台又拍拍他的屁股:“穿上衣服,我们出去吃大餐,吃你喜欢的小牛排。”
商细蕊开心地答应一声就跑去了。
程凤台和商细蕊相识以来,商细蕊去天津走过穴,与他义兄会面,合唱过几天大戏。程凤台也回上海替范涟处理过纱厂的事情。除此之外,两人每天都要见上一见,不然心里就不踏实,就思念得很。分离最长的日子,也就是过年了。程凤台作为一家之主,过年的时候照例待在家里足不出户,预备和二奶奶走走亲戚,对对帐,开一席通宵的牌局款待亲友大吃大喝。这样一个年过下来,可比平常忙多了。因为两人长街南北,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这思念就更让人觉着煎熬。商细蕊过年不开戏,没有任何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事物,只一心一意地相思。前两次过年,商细蕊那辗转反侧无精打采,小来看着都烦躁起来,掏出铜钱请邻居孩子带商细蕊去吃糖糕,吃豌豆黄。等过了年程凤台再上门,小来深觉得解脱,不由得态度也暂时的和悦了几分。
这一次见面,程凤台主要为了与商细蕊说,从明天开始他就不过来见他了,要在家专心准备过年了。这是商细蕊免不了的失落,所以要趁他吃得口滑肚饱,心花怒放的时候,再云淡风轻的那么一提。过了这个春节,就是程凤台和商细蕊相识的第三年。两人的关系还在知己和情人之间模模糊糊,进退踌躇,却都已生出了厮守朝暮的愿望。然而商细蕊对他的依恋,是来得深刻得多了。
程凤台先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关于《潜龙记》的感想,再帮商细蕊切了牛排,将酥皮面包浸到奶油蘑菇汤里去泡软了。商细蕊则把报纸上的八卦说与他听,唧唧哝哝告诉他梨园行里各人的心思反应,说到俞青,道:“等来年开箱,我一定与她唱一出大登殿。还没好好听过她的京戏,不知是怎样。你说我来王宝钏,还是代战公主?”
程凤台笑道:“你老唱王宝钏有什么意思?这次就换一个演。”
商细蕊从善如流地憨憨点头:“哦,好呢!我就来代战!”
程凤台打量着他的神色,趁机说:“俞青孤零零的在这里过年,怪冷清的。明天往后几天我不来,你正好邀她上家来热闹热闹,对对戏词。让小来给你们煮点儿甜的。等开箱那天,商老板再让他们那帮不开眼的好好见识见识,瞅瞅什么叫咱商老板的本事!”说到后来已是拍马屁的口吻。“当初一生一旦还没个比较,这回你要和俞青俩人都唱旦的,一准儿把俞老板给比下去了!”
听见程凤台说明天往后不来找了,其他的马屁话都自动忽略,手里刀叉一顿,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小脸一下子黯然几分。他长长的应了一声“哦”,耷头耷脑的,像一只折了长耳朵的兔子,另有一种少年可爱的模样,招人心疼。程凤台往后说笑了几句,都石沉大海,未能令商细蕊展颜一笑。反正一听见几天不能见,商细蕊心都凉了,四周围散发出一团晦暗之气,口中食不甘味,心中一团乱麻,不知道这几日时光将要如何挨过——简直都不敢想!
其实程凤台在身边,未必就不再无聊,未必就那么有趣。许多中午,程凤台搂着商细蕊呼呼大睡,醒来以后程凤台赴饭局谈生意,顺便送商细蕊去戏院督戏。有时白天都不得空,只在晚上见上一面,一块儿吃个宵夜,然后各自回家睡觉。程凤台在场面上能说会道的,私下倒不是个话多的人,静下来的时候,给一包香烟一叠报纸他能呆坐一下午。因为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商细蕊白天见到他,他总是懒懒散散的;夜里开始吃喝嫖赌生龙活虎,商细蕊却奉陪不得。纵然是这样不同步,有出入,志趣不投。商细蕊也不知怎么,就是离不了他,一日不见就一日不安,过去对蒋梦萍也没有这样的。
程凤台拿餐巾给他擦擦嘴,手指就这样抚过商细蕊的脸蛋:“要不然,商老板跟我回家过年去?”
程凤台是一句玩笑话,商细蕊却当真听,雀跃道:“好啊!我跟你回家过年去!”
程凤台马上就缩了:“年夜饭二奶奶可不给你位子坐呢!”
商细蕊还是很坚定:“那我就端个饭碗蹲在你旁边吃!”
程凤台嘴角抽搐,把巧克力蛋糕推到他面前:“商老板不要淘气,几天工夫一眨眼就过了,对不对?到时候我带礼物给你,还有压岁钱。”
商细蕊闻言,马上又萎靡成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了。
这一趟回家的路上,商细蕊抱着程凤台的一只手臂,额头抵在他肩膀上不肯露脸。程凤台不管说什么,商细蕊只知道痛苦地哼哼唧唧,好像戒大烟的瘾君子,最后要与鸦片的云雾缠绵一把。程凤台说话他不理,摸他一下,他就不耐地扭动一阵,发出动物一样悲伤的低吼。程凤台不禁哈哈大笑。商细蕊于是愤怒,心想怎么只有我为了离别而难过,你还那样开心自在呢?心头一怒,照着程凤台当胸一拳,以他武生的功夫底子,险些把程凤台捶得一鲜口血喷出来,俯身咳了好半日。
老葛开着车子直摇头,心想男人和女人差别真是大,哪怕这男人是个兔儿爷,也不是一般女人可以比的。像过去他家二爷的姘头们,那些舞女,寡妇,姨太太,乃至未出阁的小姐,生气的时候也就是扭腰跺脚,手指头戳一下脑门或者胳臂上掐一把,哪有这样拼了老命擂人的。二爷还真是吃多了糯米甜汤,要换点“辣火酱”尝尝苦头。
一直到了商宅,程凤台胸口还有点隐隐作痛,西施捧心那样羸弱道:“商老板,胸口痛,受伤了,要死了。你快帮我看看。”
商细蕊含含糊糊嘀咕:“活该!”可到底还是心痛他的,被程凤台三言两语骗得解了他衣扣查看,轿车里就着路灯,昏暗的也看不出什么伤势来。程凤台却忽然21 逮住了他的手,按在j□j的心口上,嘴角带着笑,柔情蜜意地望着他瞧。
一般他要是这样子对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准会脸红了留他宿夜。但是商细蕊为了掩饰羞赧和不知所措,皱皱鼻子,嗷唔一声亮出牙齿:“你再不放手,我就咬你啦!”
程凤台笑得不行了,松开他系上扣子。老葛也笑。还别说,他家二爷这么些姘头里,他最看得顺眼这个商老板,不拿架子不使唤人,自然率真,还是他家二爷的慧眼。
☆、50
五十
程凤台每次送商细蕊回家,都要看他进了门去再离开。这一次因为要分别几天,目送他的时间就格外的久了一点。小来却依然的不讲情面,把门开了一条缝,薅住商细蕊的胳膊往里一拖,都不给他回眸一望的机会。程凤台苦笑,都两年了,这个小来姑娘防他还跟防狼一样,半点不曾通融。
程凤台叹口气道:“走吧!”
老葛看看手表,以程凤台的作息而言,这时候还不算晚:“去哪儿呢,二爷?”
程凤台想了想:“回家去吧。明天开始你也放假吧,好好陪陪老婆孩子。哎?姑娘学校放假了没有?放假了来见见二奶奶,正好给她压岁钱。”
老葛提到他的独养女儿就眉花眼笑,一边发动车子预热,一边道:“前几天就放课了。她都那么大的姑娘了,哪还拿压岁钱呢!”
程凤台一摆手:“就比察察儿大一岁,还小着呢!回头见了二奶奶,让姑娘仔细夸一夸学校,来年我好把察察儿也送进去,她俩也能做个伴。”
两人说着闲话,程凤台忽然神色一动,问老葛:“哎?听见什么没有?”
这时候车子已经开出去几丈远,老葛道:“没有什么。要不然是发动机的声音?天气冷嘛!”
程凤台仔细又听了听,皱眉道:“我怎么听见是商老板叫我呢……”马上大喝一声停车,一步跃下往商宅快步走去。老葛刚刚发动起来的车子又熄了火,心想老这么个一惊一乍的开法,这辆车可没几天蹦跶的,也不知道程凤台这次进去要耽搁多久,看见巷口的馄饨摊快要收摊了,想要不要先叫一碗馄饨来吃。这一看,倒看见巷子口另外停了一辆劳斯莱斯,在拐角处露出半只瓦黑锃亮的车头。城南开得起这种车子的人着实不多,老葛不禁看了又看。
程凤台两三步就进了商宅,门虚掩着。推开门,在遍地积雪的冬夜里发出好大一声吱呀响动。院子里那两人应声望来,程凤台也展眼望去。这一看,只觉得热血都往脑子里轰隆一冲,把眼睛冲得金星乱冒。商细蕊正扑在一个男人怀里,勾着人的脖子;那男人搂着商细蕊的腰,俯着脸,像要亲吻他似的。
小来看见程凤台怎么去而复返,倒吸一口凉气,上前一步准备随时拉开商细蕊,害怕程凤台与来人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不要一言不合打起来了殃及鱼池。
商细蕊饶是再迟钝,也感觉到此刻气氛不对,讷讷放开男人,讷讷地站在那里,轻轻喊了一声二爷。
那男人笑盈盈应了一声:“哎!蕊官儿!”
同时,程凤台冷冷一哼:“恩……”
完了两人倏然对视一眼,都在想这王八蛋瞎答应个什么呢?昏天黑地的夜里,那男人先把程凤台认了出来,一惊之后,马上镇定,然后以一种用意不明的缓慢口吻,皮笑肉不笑道:“哟?这不是上海来的程凤台程二爷嘛?”
程凤台再有钱也只是一介商贾,名气只在圈内传播,出了这个吃喝玩乐的圈子,就不知道有他这号人了。不像商细蕊,听戏的不听戏的都见了脸熟。程凤台半眯了眼睛望着男人回想。他作为一个南方人而言,个子已然不算矮的了,这男人比他还高了些,差不多和曹司令一个身量。长得也是高鼻鹰目,敞穿一件貂皮大衣,显得更为高大,一派富贵气度。应该说这样的人物相见以后不大容易令人忘怀,程凤台却是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了。
“您哪位?”
男人含着笑,慢声慢气道:“薛千山。”那态度仿佛是说出这个名字,程凤台就一定会如雷贯耳久仰大名。
程凤台倒是听到过这个名字,薛千山薛二爷,家业不小,老婆不少,四处做买卖也四处留情,会玩会花钱的一个商人老爷。但是有钱也好,会玩也好,在这一阶层的男人中间,都不算什么特别的。程凤台之所以熟悉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曾与薛千山的八姨太有过一段j□j。如今见着人本主,他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反而怒气腾腾地呷醋,真是欺人太甚。
程凤台既没表示久仰,薛千山只好笑道:“程二爷准是忘了,你我两年前在商会饭局上见过。那天程二爷好大的脾气,想必没有留心到旁人。”
程凤台隐约记得两年前在商会饭局上发的那场脾气,但还真没注意到当时陪坐的是哪些人物。不置可否相当冷淡地点点头敷衍一句,也没有在此与薛千山重新结交的意思。
那边商细蕊见这两人说上话冷落了自己,有点不甘心似的又低低喊了一声二爷。程凤台过去听见他喊二爷,心里就又热又甜。此刻听见他喊二爷,只有满腔的怒火和醋意:他倒是喊的哪一个二爷呢?之前在车子里听见的那几声叫唤,必然也是叫的薛二了。便朝屋里一扬下巴,厉声道:“进去!”
薛千山咂咂嘴:“程二爷,你可对他太凶了。”回头很亲热地说:“商老板先进屋坐坐,我和程二爷谈一谈。”说着和程凤台走到一片廊檐下站着抽烟。商细蕊则偷偷摸摸东转西转,转到屋后去偷听。他自以为藏得很好,但薛千山和程凤台都看见他这藏着脑袋露着腚的窘态了。薛千山呵呵一乐,低头点了支烟,给程凤台让了一支。程凤台推了他的,拿出自己的香烟来抽,斜眼觑着商细蕊的行迹,又好气又好笑,顿时就因为他的笨拙而心软了。小来在远处看着,也不禁要替商细蕊脸红,想想商细蕊做过的丢人的傻事反正也不差这一件了。最后心一横,回屋里呆着,随他们去闹腾。
程凤台只顾看着商细蕊的藏身之处,表情很不耐烦,然而眼睛里微微的笑意出卖了他,好像在等一个调皮的孩子败露踪迹之后,抓出来批评一顿的家长。
薛千山看了他一眼,忽然大声道:“薛某与商老板相识多年,是很喜欢商老板的,希望程二爷不要夺爱。”
程凤台一呆,没想到这家伙会这样开门见山,还是这样一副讨打的口气。商细蕊也一呆,心想薛二爷也喜欢我,程二爷也喜欢我,这不是要打架了吗?当然两个人因为喜欢他而打架这种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商细蕊很爱看人为他打架,既是戏子的虚荣,也是一种孩子的顽皮。但是这一次参与争风吃醋的是程凤台,所以心里特别甜丝丝的,好玩的成分少,动心的成分多。
程凤台一扬眉毛,道:“薛二爷生意做得远,把商老板一撂两年,现在想起来,未免有点儿晚了。”
“怎么晚了?薛某与商老板相好在先,你才认识他几天。我对商老板可是一片痴心的!”
程凤台眼里凌光一炽。在他面前,居然还有人敢标榜对商细蕊的痴心。他对商细蕊痴心,可是把本性都转移了,守之以礼不图色相,整整两年陪伴身侧千依百顺。如果有一天,他能得到商细蕊的全部,那自然是好的。如果没有这一天,他照样肯为了商细蕊付出这么些时间和爱意。不为了j□j的厮守,不为了占据的深爱。这在一个男人而言不容易,在程凤台而言,是特别的不容易。他可以忽然大手笔地给他看起来可爱的女人一掷千金,不图什么,就是兴之所至,博伊一笑。钱不算什么要紧的。但是如果付出了许多时间和体贴,则是非得收回一些实质上的回报不可了。因此熟悉他的人,诸如范涟和老葛,总以为他和商细蕊早已是姘夫的关系了。这两年里出双入对,不知道芙蓉帐底缠绵过几回,甚至猜测程凤台之所以流连忘返,兴头不减,是因为商细蕊在床上伺候得他非常的好。现在若要说程凤台和商细蕊实际上是清白的,别说外人不会信,就是程凤台自己说出来,感觉也不像是真的。所以也根本不相信会有哪个男人再能做到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