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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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把嘴里的烟头啐在地上踩灭了,瞪起眼睛刷地望向杜七。杜七心满意足,搁下茶杯站起身:“我得走啦,晚点儿还有一堂课呢!明天下午,你别忘了来学校!”叮嘱一句还觉得不放心,扭头喊道:“小来!明天下午三点半!可别让他忘了!”小来从厨房里跑出来笑盈盈地答应了,把杜七送出门口,接着把茶具也收拾走了,对程凤台也是不理不睬。
程凤台走到商细蕊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弯下腰:“商老板,要娶媳妇唱大戏?”
商细蕊抬头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以啊?”
程凤台顿时惊呆了:“你还想娶媳妇?就你这样的还想娶媳妇?”
商细蕊脖子一犟:“我怎么了!我长得英俊又有钱,又不少个零件,想要嫁给我的姑娘可多了!”这是事实。商细蕊因为出名,女人缘很旺。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勾搭一个杜丽娘王宝钏一类的千金小姐与他私奔,至于跟了他以后这份日子过不过得下去,能不能做成长久夫妻,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凤台较真了,拉过椅子来坐到他对面,与他宏篇大论起来:“你以为娶媳妇是那么容易的事吗?放在家里给点钱养活着就行了?你当是养猫养狗呢!就是养猫养狗,你还得时不时的给它捋捋毛,牵着溜溜弯,何况一个大活人!回头不顺心,看她不闹死你!”
商细蕊刚才面对杜七那么温文尔雅,对着程凤台,又犟又臭:“那你为什么娶了!”
程凤台叹息道:“所以我过来人,我劝你呢!”
商细蕊一昂脸,纯粹是为了抬杠:“不行,你娶了,我也得娶。”想了想,嘻嘻笑道:“是不是二奶奶闹你了?那天回家她怎么说我?”
他一心以为二奶奶就算不是真捧他,看他戏唱那么好,应该也不至于讨厌他。程凤台没法和他说实话,又不想瞎哄他玩儿,无奈地笑道:“二奶奶没说你什么,就问我你是什么玩意儿投的胎。”
商细蕊果然听不出个好赖话,点点头:“商老板,仙胎!”
程凤台哈哈笑两声:“好哇,仙人。晚上你要不去戏院,我们就去看电影吃牛排吧!”一手拍拍他大腿:“给你带了两罐子吉百利在车上。”
商细蕊听见有吃有玩,拔腿就走,一路上抱着巧克力罐子大嚼特嚼,吃得肚肠都甜齁了,吐沫都是可可味的。程凤台还惦记着他要娶亲的话,此时便说:“你要是娶了媳妇,以后就不能这么自在了。呐,她要吃巧克力你得让着她,看电影也要带她去。”
商细蕊舔着牙齿含糊道:“媳妇,敢管我,一巴掌拍死!”忽然奇怪地反问道:“谁说要娶媳妇了?我才不娶呢!”
程凤台怪声怪调地“嘿”了一声,道:“那你刚才是怎么说来着的?”
商细蕊咂巴着巧克力:“我随口说说的,你怎么总记着,那么小心眼啊!”
程凤台还成了小心眼了。
两人在北平城最吃喝玩乐做足全套,直到回家的路上,商细蕊还在回味电影里的情节,连连说:“这个故事真好,我都看了第四遍了。改成京戏一定好看,名字就叫《蓝桥惊梦》!下礼拜我去找杜七说说。”
程凤台想着,觉得换成京戏挺好笑的:“把电影改成戏,不得有影迷来骂你们?”
商细蕊道:“《水浒》、《三国》、《聊斋》,都改了,也没有书迷来骂我们,怎么洋人的东西就碰不得了?”
程凤台不懂他们戏界的规矩,不好多说,便笑道:“女主角最后一死,倒是很有你们京戏的格调。”
商细蕊沉思了一歇,道:“不,她一听见男人战死了就去殉情,才是咱们京戏的格调。苟且偷生,自毁贞洁,这不好。改戏的时候得教杜七把这段给改了。”
程凤台知道商细蕊是个思想很封建的人,有时候呢,却能够叛经离道不畏人言,什么被人唾弃的怪点子他都敢做,无所避讳。总的来说是对人对己,对男对女的双重标准,故意逗他道:“哦,如果换做你,咱俩的丑闻被爆出来,戏班子不要你了……”
商细蕊斩钉截铁地劈断了他的话:“不可能!不会没人听我唱戏的,那姑娘是跳舞没跳成角儿,才会那么容易没饭吃!我已经是角儿了!何况咱们俩是知己,怎么会是丑闻?”
程凤台知道自己这是比错了。商细蕊一向对自己的才能有着非同寻常的荣耀感,扬言在天桥撂地画个圈,他往圈里一站一开口就能吃饱猪肉大米饭。而他和程凤台真情所至,高山流水,一不图名利,二不图财色,那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高尚得不能再高尚,何丑之有呢?
程凤台直摇头,正色道:“商老板说得是,咱们俩绝对不丑。”
商细蕊倨傲地一扭脑袋:“那是!”扭完了又扭回来:“换做我,最后千辛万苦地把你等回来了,凭什么还去死?别人爱说什么闲言碎语,就让他们去说,尽管说个够!妇道人家性子软,才会被舌头压死;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个?只要你不嫌弃我,咱们就能在一块儿!”他是在谣言绯闻里活着的人,这方面最看得开,最有意志力。假如有一天没人说道他隐私坏话了,那才是过了气糟了糕。但是他也很明白,流言蜚语这个东西,从来是一箭双雕,他忽然认真地看着程凤台,黑眼珠子定定的:“哎……二爷,我要是废了嗓子落进堂子里了,你还要我吗?”
程凤台听到这话,心里一酸一热,五脏六腑都酥烫酥烫的,简直忍不住轻叹出声。除了刚刚相识相好的时候商细蕊表现得比较甜蜜柔软之外,后来活像一头撩蹄子掀角的小牲口,好难得听见这种服软似的口吻,还来不及表态,商细蕊已然换了副口气,自动地替程凤台回答了:“你诈死坑了小爷,活过来还敢嫌弃小爷,小爷就狗头铡伺候,铡陈世美那样铡了你的狗头!”说着举起一个手刀劈向程凤台的脖子,那掌风虽大,落下来的时候却及时地收起了力道,轻轻砍在他脖子上,但是砍下来以后反复磨蹭,正是一个磨刀霍霍的手势。程凤台差点方向盘都滑出去了,偏开脸躲开他的狗头铡,说道:“开玩笑!就你这样的秦香莲,用得着狗头铡吗?单手就把陈世美脑袋拧下来了!你是鲁智深啊你是!”又道:“这都是扯淡的话。我深山老林里拼死拼活拿命换来这点家财,现在又有这么灵光的戏子陪我睡觉,我能去当兵?给我个司令我都不干!我就守着你。”
商细蕊轻蔑地说:“你这不是大丈夫所为!”
程凤台嗤笑道:“老婆都保不住,都成绿毛龟了,还大丈夫呢!”
商细蕊对程凤台的怂样并没有很大的意见,因为他们两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大丈夫就够了!
到了商宅门口,商细蕊拍拍程凤台的脑袋算是道别,搂着另一罐未拆封的巧克力跳下汽车。程凤台想到常之新所托,探出头道:“商老板,下个月匀个空给我,去给个臭当官的唱一出堂会吧?我正巴结人家呢,你赏我个脸。”
商细蕊哼哼一声:“不去,你没有脸。”
程凤台笑道:“我哪儿又惹你了?我是真心实意的请你。”
商细蕊道:“就不去。你昨天挑我邹氏的眼,今天还说咱们两个是丑闻。”
程凤台惊讶道:“你怎么都记着?那么小肚鸡肠!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商细蕊眉毛一拧,给添上一笔账:“好,你还说我小肚鸡肠了!”转身就走。程凤台看他虎头虎脑的把门拍得一片山响吵醒街坊,也没有去追,笑着发动车子走了。商细蕊找碴不合作的本意是为了引他苦苦纠缠,顺便留下过个夜,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走了,耳听得汽车开远,心里就真的不痛快了!
☆、79
七十九
商细蕊作为名角儿,自然是有名角儿的谱,越是相好,他还越是要拿拿架子逗逗闷子。请角儿唱堂会的程序程凤台是目睹过多次的,商细蕊闹情绪,他只好暂且放下私交,煞有介事备下一件礼物,规规矩矩地前去请角儿,他们既然相好到这个地步,这么走一遍程序,反而挺有情趣的。
这天后台也没有其他戏子,商细蕊在那尝试一个新妆,几位梳头化妆裁衣的师傅们密不透风地伺候着他,听他发号施令,挑三拣四,也正是一个名角儿该有的排场。就是身上这套衣裳着实新鲜,薄纱的衫子加上绣花抹胸,是一种经过改造的古代服装。程凤台掀起他一幅宽大的透明袖子,料子之薄,不用掀就能看见底下的肉,掀起来就看见一条光胳膊,不禁想道这他妈也太露了!是准备招惹谁呢!嘴上未敢表示不满,只问道:“商老板,新戏啊?”
商细蕊望着全身镜中的自己,爱不忍释:“新戏!《赵飞燕》!好看吗?”他身上的这套装扮是杜七从敦煌壁画上描下来依样做的,与寻常戏服大相径庭,又薄又贴身,能跑能跳,轻便快活,穿在身上简直恨不得立刻翻出几个空心筋斗自在自在。
程凤台笑道:“等你打扮好了天也冷了,上台不得冻死你?”
商细蕊道:“你是没上过戏台子,那么亮的灯泡前后左右烤着人,好比晒在六月天的大太阳底下,光着身子都不冷!”
程凤台心想就你这打扮,和光身子也不差什么了。众人把他伺候停当,程凤台往旁边矮柜子上没形没状地一坐,道:“商老板,和你商量个事啊!”商细蕊点点头,大家便很有眼色心知肚明地退下去。商细蕊双眼仍然紧紧盯住镜子里,转着圈子审视自己,琢磨着还缺一朵额花,两条眉毛大概也要照着画儿改一改。程凤台攥着他袖子角,一面摇了两下,一面用花言巧语的口吻嗲兮兮地说:“商老板,给我拉个手?”商细蕊当即响应要求,一巴掌拍上程凤台的手心,用力与他握了个死紧。程凤台就觉得手上的骨头被捏得咯吱作响,就要碎了!连忙吸口冷气甩开他,气道:“嘿!唱戏的,把我当贼抓呢!”商细蕊实在太沉湎于这套新装之中,也没有回嘴,就顾着臭美了。
过了一会儿,程凤台提心吊胆地重新捞起他一只手握住,这回商细蕊的手温顺服帖地躺在他掌心里,没有犯彪子。程凤台把那手爱惜地握了个满,翻过来一看,他的手指甲上全涂了鲜红的指甲油。这一套装扮真是细致,连这种枝节都考虑到了。程凤台却只觉得有点怪异。那么修长细白的一只手,手指尖血红血红的,他的嘴唇也抹得血红血红的,眼圈扫了一层亮晶晶的银粉,加上这身打扮,就好像刚刚剖了个死孩子挖心吃的精怪,妖气四溢,夺人性命,当时就感觉这份幺蛾子闹得不大妙。因为根据程凤台的观察,总有一部分观众和戏评家是绝不会接受他的幺蛾子的,何况看打扮,这次妖得比哪一次都凶。
程凤台摇摇他的手,笑道:“商老板,你要这么样上台,恐怕不止有太阳晒,还会有热水洗澡呢!”商细蕊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程凤台的笑,笑得可坏了,他才明白这份打趣。从程凤台这里猛然抽出手,向镜子做了一个妩媚动人的姿态,质问程凤台:“我这身——不好啊?哪里不好?”
程凤台道:“没有不好,我看你是哪里都好,吃死孩子都好。他们可不这么想!”
商细蕊把披帛一甩,轻轻抽打在程凤台脸上:“他们爱看不看!再有敢泼我开水的,我就不拦着后台动手了!后台早想揍他们了!”
程凤台拽住那一抹披帛:“哦?你后台养着打手,为什么过去在汇贤楼还要我英雄救美呀?”商细蕊不服气地要说什么,程凤台扯着披帛把人拖到跟前来搂着他的腰:“不和你斗嘴,和你说正事。商老板,堂会你得去,好不好?”
商细蕊马上把架子端起来,胸脯一挺:“不好,你不是嫌我的邹氏吗?”
程凤台发觉自己是解释不清这个事了,苦笑道:“我夸你八百句好话,你没一句放在心上;说一句不好,你就没个完啦?杜七还挑你毛病呢!”
商细蕊说到这茬就要啐他,怒冲冲道:“杜七说得在情在理!你那是满口胡吣!我的邹氏比河阳公主好多了!”
程凤台道:“是是是,我胡吣。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怎样?”
商细蕊从眼角里居高俯下望了他一会儿,轻蔑地一挑眉毛:“小爷没空!”
程凤台笑了笑,往怀里掏出一方红绸:“那就别怪我活土匪,要把商老板拷走了!”说着打开红绸,拿出一对镯子,冰冰凉凉地套在商细蕊手腕上。这镯子由黄金制成藤枝,上面结着碧玺的葫芦,挂着翡翠的叶子,开口处两颗星光海珠莹润可爱,有价无市。商细蕊有着许多宫内流出的首饰,常常挑一两件名贵的戴在戏里,有些太太小姐们不懂戏,光冲着头面来看他也是有的。他能看得出这对镯子价值不菲,很合赵飞燕一个宠妃的身份,而且跳起舞来衣袂翻飞,袖口里露出红红绿绿的宝石珠光,想必是好看的。这么想着,硬是在程凤台臂弯里扭转身体,对镜子翻了个水袖,对自己赞赏有加地点点头。
程凤台拍拍他屁股:“礼都收下了,可是答应了啊!”
商细蕊不答话,问道:“那是谁的堂会?要你来当戏提调?”
程凤台道:“就是南京那个姓孙?3 墓佟`耍∧旰蠛臀医惴蜃蛔溃憧湎防醋拧!?br /> 商细蕊想了半天,想起来了:“他不懂戏,那天姓韩的是真懂戏。”
程凤台听着这话很傻气:“你唱你的,唱完了领赏回家吃饭!你管人家懂不懂戏!”
商细蕊不乐意了,觉得这话愚昧混沌,不够知己,撑着程凤台的肩膀,把他撑开点距离,大惊小怪看着他说:“堂会又不是公演!我好不容易熬出头了,才不去干这对牛弹琴的窝囊事儿!我又不缺钱花!”
程凤台把他搂紧了:“我也不懂戏,当年你不是上我家来了?”
商细蕊心想那是因为自己早从汇贤楼一见就有点儿喜欢他了,虽然没有达到情情爱爱的程度,但是罕有地觉得他是个风趣的人,愿意多亲多近。这层意思,他是不会告诉程凤台的,在程凤台怀里闹腾得翻江倒海,直嚷:“忙着呢!忙死小爷了!没工夫去!”
程凤台咬着牙笑道:“不去?不去就把镯子脱了还给我!”
商细蕊是属貔貅的,搁进口袋里的财物绝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跟自己人尤其不肯吃亏,手往身后一背,对着程凤台一边朝后面退,一边直摇头:“没有了。”程凤台伸腿盘勾他的脚,使他无法动弹,搂着他又是笑,又是拱着脑袋一通乱吻,吻这只古色古香穿越千年的妖物:“去不去?恩?去不去啊爱妃?”商细蕊躲着笑着,咬定牙关:“不去!打死也不去!朕忙着呢!爱卿不得无礼!”
他们闹得一团欢乐,外面十九带着几个小戏子推门而入,撞见这一幕,愣了一愣,随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当做什么也没见着,本来就是这俩小爷们儿不知害臊,后台人来人往的公用地方,是给他们亲热的吗?要亲热,开旅馆去!她冲着程凤台点头笑笑,直往里走,把手里拎的一只小坤包甩在沙发上,高声道:“哟喂班主!咱们水云楼出大新闻了!您也不问问!”
商细蕊其实是很知道害臊的,但是听到八卦的风声,也就顾不上害臊了,把程凤台一推,倚到十九的化妆镜前连声问:“什么新闻?谁的新闻?快给我说说。”
十九点上一支烟,向一个小戏子一努嘴:“快给班主说说!”
小戏子上前一步,脆灵灵的声音绘声绘色地说:“班主您让咱们每个礼拜轮流探望黎老伯,今儿正好轮着我和黎巧松,咱俩领了贴补他的五十块钱,买了饽饽和水果罐头——知道他老人家如今不利索,买的还是起酥皮的饽饽和荔枝罐头!不费牙!本来都挺好的!谁知道一进门,黎伯看见黎巧松,眼睛也直了,牙关也紧了!黎巧松对他喊了一声爹,他就过去了!”
商细蕊大吃一惊:“他死啦?!”
小戏子一怔,忙道:“没有,他是厥过去了。送去医院一检查,好嘛,又中风了!剩下那半边也动不了啦!我扭头就上锣鼓巷把小来姑娘叫去医院帮忙了,接着就回来给您报信了!”
商细蕊发着呆正在消化这件事情,十九已经叽叽呱呱和程凤台谈开了,两个见多识广有欠操行的家伙,猜测出数个黎氏父子的恩怨情仇。说着话,黎巧松从医院回来了。他一进后台,刚才还谈得热闹的人们全都噤了声,眼睛只管有一下没一下地瞅着他。按说他的父亲重病在身,他不该离开得这样早,神情也不该这样从容。但他横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身轻巧地回来了!换衣裳,给琴弦打松香,自己倒茶吃。别人暗中观察着他,仿佛在窥视着一个秘密。商细蕊则是瞪着大眼睛,瞪得光明正大,一脸忡怔:“喂!你……黎伯怎么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