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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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巧松打着琴弦,头也不抬:“死不了!”
商细蕊道:“那你怎么回来啦?”
黎巧松抬头看他一眼:“我晚上不是有戏吗?反正有小来姑娘在医院呢!”
商细蕊失口道:“可你是他……”话说出口,又觉得八卦归八卦,毕竟不该过问别人家的闲事,问到人脸上。
黎巧松毫不在乎,语气平常地当着众人的面说:“是他儿子又怎么了?我小时候,他不管养活我。他老了,就要我去孝敬他?班主,这帐头是怎么算的?这爹当得太便宜了吧?”
商细蕊自己活得个糊涂,更别说算别人家的帐头了。兀自想了片刻,兀自觉得黎巧松的道理无懈可击,几乎就要应他一句,黎巧松又道:“再说我也不是不管他,他要是穷得没饭,我管养活。托您的洪福,他不穷啊!”
程凤台看了看黎巧松,很不认同他的话,心想水云楼怎么净出些六亲不认的玩意儿?还是他们班主起的好头,一坏坏一窝!扭脸看向商细蕊,看他要怎么理论。商细蕊彻底没什么说的了,他对戏外的人伦世故深深地感到麻木和厌烦,黎巧松的为人,也是他无法亲近的那一种类型,默不作声地瞅着黎巧松发呆,脑中实则一片空白,心想拉胡琴拉得好这回事,果然也是有遗传的!
黎巧松一撩眼皮,看见商细蕊怎么还在盯着他瞧,便道:“小来姑娘让我转告班主,三点半燕京大学有课,您可别忘了。”
此时眼看就快两点半点了,商细蕊慌忙跳起来脱衣裳卸妆,他对杜七的刁脾气也是有点发憷,万不敢耽误这门课。他这里忙得手舞足蹈,程凤台上前朝他一抬下巴:“嘿,商老板,你去杜七那听课倒有空!堂会倒没空了!给个准话!你早答应我,我好早做准备。”
梳头师傅给商细蕊拆着头面,商细蕊很烦躁地说:“我不是去听课,我是去上课!哎!不和你说,文化人的事,你不懂!”
程凤台都要笑了,商细蕊大字才识一箩筐,背两句戏词,好像就懂了文化人的事!“你不答应我,等老孙来了北平,给你下帖子,你不还是得去?”
商细蕊道:“我就说我要筹备老侯的诞辰,养嗓子呢!老孙敢和老侯比么!”他一顿,像是肩上的千斤重担里,老侯是那最重的一桩,不堪细想,想想就累,愁眉苦脸地说:“又要排新戏,又要公演,还要唱老侯的戏,都是事儿,我好忙啊二爷!活活累死啦!”
他是抬杠完了和程凤台诉诉苦撒撒娇,程凤台这样一个体贴入微的上海男人,哪经得住心上人对他诉苦,心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怜子之情,遗憾地咂了声嘴,微微皱着点眉毛,看着商细蕊的眼神都带着疼,心想他是真够累的了,要么不上台,上台又唱又跳没两三个小时下不来,等下来了换衣裳,水衣必定汗湿个透!程凤台那是自己不会唱戏,自己要是会唱戏,恨不得能替商细蕊劳累两场的,沉默一会儿,放柔了声音说:“算了,累得可怜,你就歇着吧。”
商细蕊推来推去,就为了拿拿乔摆摆谱,要程凤台像请皇帝上朝一样非他不可,再三恳请——再多求两三遍,他就会拔冗赏脸了。没想到架子没有端足够,程凤台就收兵了!程凤台天地良心,一片爱惜之情,在他这里就被看成了心意不诚,眉头一皱,手按着镯子转了个圈:“你镯子白给我啦?”程凤台却领会错了意思,笑道:“留着玩吧,你二爷还能真跟你讨回来吗?唱不唱都是给你的。”商细蕊一时也就没有话讲了,心里别别扭扭的,又略有点暖意,想着要不然待会儿找个台阶,随随便便地赏他个脸算了。这时门被咣当一推,杨宝梨拉着周香芸走进来,两人脸上都挂着一点瘀伤。杨宝梨火气很大,仿佛正准备破口大骂,在看见商细蕊的那一刻立即偃旗息鼓,甩开周香芸,可怜巴巴地拿脸凑到商细蕊眼前:“班主你看!全赖小周子的事!晚上还怎么上戏啊!”
商细蕊左右看了看他,火冒三丈,劈头就骂:“怎么搞的!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吃饱饭没事儿干,互相扇嘴巴子玩儿?!”
四周的戏子们都“噗”地一笑,怕撞上枪口,不敢出声。程凤台不怕他们班主,笑得哈哈的。
周香芸红着眼皮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一句话,杨宝梨已经嘚嘚嘚说了一大车,比谁都委屈:“人家安贝勒捧咱们的戏,听完了午场让咱哥俩陪着喝一杯,喝一杯就喝一杯嘛!多大的事儿!周香芸还不干了,扭着头躲!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惹火了贝勒爷,还不是给灌了个饱!”他揉揉自己的脸:“害得我还陪着挨了俩嘴巴!”
这种戏码毫无新意,哪个俊戏子不得酒桌上过几遭?哪怕商细蕊现在出去唱戏,遇到达官贵人给斟了酒,照样得识抬举先干为敬。商细蕊简直都懒得细听了,在卸妆的空挡瞅了一眼周香芸:“你干嘛不喝啊?”
周香芸脸涨得通红,羞耻极了,挨磨了半日,商细蕊急得要骂人,他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他要我用嘴……”
商细蕊一听就明白,程凤台也一听就明白,这个玩法不叫新鲜,他们两个是老吃老做了。但是对于周香芸一个腼腆孩子,显然是太过刺激和羞辱。商细蕊愤然地大声道:“这怕什么!用嘴就用嘴,你含口酒,吐到他嘴里去!”这一喊,喊得大家都听见了,脸上纷纷做出表情,周香芸羞愧地溢出泪水。程凤台瞪着眼睛朝商细蕊看过去,心想你好像很懂的样子啊!你就那么不在乎?心里酸溜溜的不对味。商细蕊肩上搭一条毛巾去洗脸,脸上打了香皂沫子,忽然扭头对十九道:“安贝勒越来越下作了,要玩不能上窑子玩?到我水云楼来捣乱!还打人!一点交情都不讲了!”
十九哈地一笑:“不能怪安贝勒色迷心窍,谁让小周子的《玉堂春》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说着这话,眼神却瞥着程凤台。
商细蕊张嘴要反驳,肥皂沫就溜进嘴巴里了,齁苦齁苦的,他连呸了几下吐干净嘴,低头哗哗洗脸,等把脸洗完了,要说什么也忘了。
杨宝梨道:“班主!你说说小周子啊!下礼拜安王府有堂会,他再这么得罪人,咱们还得跟着吃瓜落!我都不敢和他搭戏了班主!”
商细蕊沾清水梳平了头发,背对着众人穿上长衫,不耐烦地说:“你们愿意和安贝勒玩,就和他玩;不愿意和他玩,就把他打了跑。这都没要紧!”安贝勒在他面前贱得像条狗,他是怎么对人都没什么要紧。可是周杨两个小戏子哪里敢龇牙,只有活活受欺负的份了!
十九反对道:“你们别听班主的!班主就爱瞎说!我看安贝勒要是真的中意小周子,小周子就傍了他得了!别拿架子把人招惹急了,回头上手了反而要吃苦头!”她含笑打量周香芸的面目:“长得这俏模样,怕是躲得过初一,也跑不了十五,横竖是早晚的事,认了吧!”
两句话把周香芸说得心惊肉掉,骇得原地退了一步,嘶哑着喉咙绝望地叫道:“班主!”他擅演思凡,却从不思世间情爱,也不想当昭君献身匈奴,胆子又小,凡有陌生男子靠近他,他就觉得害怕。而商细蕊人傻胆大,无法体会周香芸的这层恐惧,安贝勒出手大方,相貌也不丑,怎么就这么怕被他“捧角儿”呢?哪有没出道,没背景的戏子不被人“捧”的,这有什么的!这不叫个事儿呀!看着周香芸惧怕的脸,心里顿生出一股成熟沧桑的登高俯视之感,心想这孩子真是太嫩了,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比他还要小的时候,就什么事儿都经过了,什么事儿都不怵了,已经是商大老板了!
商细蕊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就想发表两句劝人上进的言论。程凤台可受够了,这水云楼简直是个逼良为娼的鸨儿窝,干嘛非得让人孩子又卖艺又卖身啊,别逼出人命来!心思一转,一拍大腿,豁然开朗地笑道:“一样是唱堂会,小周子,你干脆替你们班主跟我走!安贝勒那儿不用怕,我去说!怎么样?”
周香芸求之不得,拿眼看着商细蕊等他答复。商细蕊呆了一呆,木木然地说:“哦,随便你们,我不管,我要迟到了。”说完抬脚就去上课了。程凤台抓起外套跟上去,追着他喊:“我开车送你去!指甲!你那指甲油还没擦呢!”
商细蕊马上把手指送到嘴里去啃指甲油。
☆、80
八十
商细蕊在汽车里拼了老命的啃那两只手指甲,啃完了呸呸地往外吐唾沫。程凤台怕弄脏了他那汽车,丢给商细蕊一串钥匙,商细蕊用钥匙棱把十只指甲刮得稀花,他倒很知道为人师表,在学生们面前要注意仪容整肃。程凤台一路上逗着他说话,问他:“你去上些什么课?要你在黑板上写字怎么办?会写吗?”商细蕊一律从鼻子里哼气儿作答。到了地方也不与程凤台道别,把钥匙往程凤台怀里奋力一掷,像丢出一枚手榴弹似的,砸得程凤台胸口疼死了。他也没有觉得商细蕊是在不高兴,只觉得这戏子重手重脚的让人吃不消,扭头找范涟他们商议堂会细节。常之新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抬不动商细蕊,也没有表现得怎样失望。程凤台却过意不去得很,大包大揽道:“商老板紧赶着新戏和侯玉魁的诞辰,确实有点忙不过来。不过大舅兄你放心,水云楼能叫上的我都叫上,其他的好角儿也看着来两个。再把我姐姐也请来,准给你丢不了人!”
常之新那上司来北平就是冲着曹司令。曹司令夫人如果能到场,岂止是丢不了人,简直是太有面子了!常之新也不是善于花言巧语的人,与程凤台拱手道谢,并且亲自给他斟了酒碰了杯,只说全权托付,酒杯到了范涟跟前转了个弯,笑道:“表弟你嘛,我就不谢了。”一杯酒喝下去,喉咙里难耐地咳了两声。程凤台与范涟都看得出,常之新的工作是把他给累苦了。
商细蕊在燕京大学的校园里信步走动,此时已到了十月底,原本郁郁青青的草木都已谢尽了,只留一泓湖水还是碧绿的。商细蕊在园子里绕了几圈,也没能找着教室,心里急死了,杜七的脾气犯起来可是要生吃活人的!忽然就听见身后一声:“细蕊!你怎么会在这里?”转头一看,是盛子云。
盛子云在此地看见商细蕊,心中一阵激荡,他几乎以为商细蕊是来找他的了!试探着问了一句,商细蕊道是来替杜七上课的,盛子云马上讪讪地掩饰着失望,说:“杜教授的课已经开始了,我带你去。”随后把商细蕊带到杜七的课堂上,自己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来。这也不是他的选修课,他就是为了看着商细蕊。
商细蕊来迟了一点,杜七在镜片后面觑着眼睛,狠狠地往他身上溜了一遍,随后用眼神轻轻地抽了他一嘴巴,扭头向学生们一笑:“先生我呢,理论知识虽然扎实,但是舞台经验不足。今天就给你们请来一位舞台经验丰富的京剧表演家商细蕊商老板,请商老板给你们讲讲什么是舞台艺术!大家欢迎!”说完一把将商细蕊拽到讲台上来,对他附耳一句:“按我给你的题目往下顺着说!”自己站到一边去,抱着手臂笑眯眯瞅着他。
底下坐的学生们久已知道他们的老师杜七给商细蕊写戏本子的事,并且常常追去听新戏,抄戏文,把心得体会写在论文里当作业,有好些都是商细蕊的熟面孔了。今天易地而处,一样也是台上台下,商细蕊却犹如钩搭鱼鳃,难发一言,脸一点点地涨得通红,把杜七给他预备的题目全忘干净了!大家仰头等了半天不见他吱声,便交头接耳地嬉笑议论起来。杜七上前一扯他袖子:“你怎么回事!戏台上唱戏不是挺利索的嘛!”
商细蕊还委屈呢,心想讲台哪能和戏台比,悄声道:“可这儿也不能让我唱着说啊!”
杜七马上清了清嗓子,口若悬河扯出一篇古典文学的前言,然后抄起笛子,撮着商细蕊唱了一段汤显祖的词,在同一曲牌下,又唱了一段杜七自己写的词。商细蕊拧开了嗓子眼,心里一松快,往下全好办了。杜七让学生们向商细蕊提问题,学生们比商细蕊年纪小不了四五岁,因此毫不挂怀他的如日声名,互相一开话闸就活泼起来了。有学生问他演与唱孰轻孰重,商细蕊一手支在讲台上,充满学究气的侃侃而谈:“我认为啊,上台做戏,座儿一眼放来,看的先是你个全乎人,随后才是听。所以只要情绪满了,哪怕唱左了一两个调、抢了板子也不是大事。情绪满了,声气儿里都透着个精神,这角色才能像!压着心绪每一句都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的,灌唱片倒是好听,上了台就未必是美事,那就容易乏味了。”
下面有学生道:“这么说,您也有情绪满了却唱左了调儿的时候吗?”
商细蕊道:“我没有,我可以兼顾。既然能够唱好它,为什么不唱好它呢?为了一头舍了另一头,都是能耐还没修到家。”
盛子云坐着不停地点头,很是受教,心里翻来覆去地又把商细蕊跪拜了一遭。杜七在黑板上写下龙飞凤舞的“精气神”三字,敲打着黑板向下说道:“商老板说得好。不单是上台唱戏,这世上任何艺术,乃至你们做文章,归根到底就是做的精气神三个字!我看你们的文章,就不爱在字眼里挑毛病,谁能把这份精气神写出来,在我这里,谁就是甲等的!当然了,精气神之外,字句若也能精益求精,才是真的高人!”
商细蕊点头:“你们的字句就是我们的唱腔,得靠苦功夫练!”
学生问道:“精气神得怎么才能有呢?”
商细蕊铿锵道:“精气神练不了,那得靠祖师爷赏饭!”
这句梨园行里的切口,把学生们都听纳闷了。商细蕊的祖师爷和他们念书的不打交道,还能跨行越界给他们赏下饭碗么?杜七连忙补充道:“商老板的意思是,精气神得靠沉思和领悟,是一种厚积薄发。”
在座学生一齐点头,觉得受益匪浅。这堂课本来可以照这样的趋势,和和美美地直到终结。但是杜七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商细蕊陌生生兴冲冲,就与他的学生们争辩起来了!商细蕊一定要说天赋的作用大过一切,大器晚成的皆是庸才。学生们不买账,仗着熟读典籍,拿出许多大器晚成的例子来反驳他。商细蕊可不认得那些文学家,也不知道他们的文章到底做得怎样,直到听见《西游记》。《西游记》他是烂熟的,小时候《闹天宫》、《闹龙宫》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沙桥践别》是他义父商菊贞的得意唱段,实在无法说此书不美,想了想,给自己想到一个驳点,道:“那是因为吴承恩早年考官考迷了,写西游写晚了。他要是早动笔,早就成角儿了!”
下面有几个女学生轻轻笑出来,把商细蕊的脸又给笑红了。男学生看他害羞了,也不好意思再争辩什么。杜七摘下眼镜,道:“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个礼拜一交来三千字的随堂笔记。今天提早散课吧!班长过来一下。”杜七与班长交代事体,那边早有女学生热情洋溢地将商细蕊团团围住,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甚至不问自取,把商细蕊的折扇展开细看。盛子云备有一肚子与商细蕊修好的话,这下也没法说了。杜七完了事,将女学生们打发走,笑着一把握住商细蕊的手腕子:“好你个蕊哥儿,叫你来上课,你来和我的学生吵架玩儿,现在还敢勾搭女学生。”
商细蕊事后也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他自己虽然不够成熟,但是却很看不起那些不成熟的青年人,心想同这些丫头小子有什么可争论的呢?太幼稚了!他可是商大老板呀!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才看不上她们呢!”
杜七攥着他往外走,道:“咱们去湖边走走,我和你说些话。”
他们两人俱是苗条风流的身姿,并肩在湖边散步私语,映着那落日与湖光,远看简直像一对美好的同性情侣,登对极了。盛子云遥遥地跟在他们身后,驻足望了他们一会儿,商细蕊刚才走的时候,招呼也没和他打,好像压根就把他给忘了。反正商细蕊不管同谁好,都不会同他好。他在商细蕊心里是没有分量的!
盛子云想到这里就恨得心都痛了,抹了一把眼泪,回身走了。
程凤台纵有千般万般的混蛋,独有一点好,为人从来不负朋友,相当的仗义。周香芸唱堂会是没有经验的,程凤台不放心他,之后每天来找商细蕊的时候,都要拿出一大半时间专门来听周香芸练习两句。程凤台这样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盯着另外一个戏子,商细蕊可受不了!一会儿摸头一会儿捏耳朵的和程凤台打岔,后来干脆和着周香芸的戏词儿唱。他一开嗓子,好比一只金凤凰在芦花鸡面前抖开了翅膀,周香芸立刻黯然失色,被遮得听不见了。程凤台捉着他的手拍了拍,笑道:“商老板不要捣乱,这在听小周子唱戏呢!”商细蕊怒吼道:“我捣乱?!”马上又被程凤台按住了嘴,那眼睛净还盯着周香芸瞧!把商细蕊气得一言不发,之后程凤台再逗他,他也爱答不理了。但是因为商细蕊的性格有时候是爱闹别扭的,程凤台也就没有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