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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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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知道他的脾气怪,只好把手再从裤兜里空着拿出来:“几块钱的事,你还计较。”
捧哏的见这一位坏人好事的小爷绸褂子裹满身,毛围脖遮了下半边脸,穿得挺考究的,像个少爷家,怎么还这样小气,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又去向别人讨钱。一轮讨下来,逗哏的把钞票角子塞到帽子里,笑道:“刚才我听见了,有位小爷叫着唱一段,咱这就唱一段!”
下面立刻有人起哄,报出几个京剧与评戏的著名唱段。商细蕊也跟着嚷嚷道:“来一段侯玉魁的!《文昭关》!《文昭关》!”他一声儿能盖过其他杂人百声儿,满场的只听他这一声儿。说相声的自然也灌了满耳朵,挺不忿地抹了把鼻涕,心想给钱的时候没你,这时候有你了?一个大子儿没花,还想点戏听了?姥姥的!懂不懂规矩啊!他们都是很调皮的街头混子,不好硬来得罪客人,又不想让商细蕊如愿,便笑嘻嘻地背道而驰说:“好嘞!我听见那位小爷点的戏了!咱就照小爷的吩咐,来一段商细蕊的《王昭君》!”
底下一片哄笑。程凤台搂了一把商细蕊的腰,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中的意味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商细蕊在心里嚎了一声,把脸更往毛围脖里缩了缩,还挺期待的。
逗哏的张嘴起了个调儿,起高了,清清嗓子重来,再一开口,还是高了,试过三四遍都不是味儿,就有人拆台发笑,逗哏的不等人嘲讽,先嘀嘀咕咕自嘲道:“商细蕊,商老板……商老板的嗓子可要人命了,前天玉皇大帝搂着王母娘娘睡觉呢,他愣一嗓子,把凌霄宝殿的玉瓦片震下一块来,砍破了二郎神的脑袋,疼得呀,三只眼睛一块儿淌眼泪……”
人群中有声音说:“怎么就砍着二郎神了?”
逗哏的不耐烦道:“二郎神扒窗户缝儿,偷看两口子睡觉呗!”这个笑话又俗气又不着调,众人笑过,捧哏的拉起胡琴,逗哏的道:“我可唱了,唱得可美了,你们仔细听着,和商老板都分不出真假!待会儿要把二郎神招来,你们可得救我!”说罢真就鼓足了气,唱了一段王昭君。他当然是唱得很不好,既不俏,也不亮,嗓子怎样先另说,一股俗不可耐的老娘们儿气让人受不了,还带着河北梆子的味儿。商细蕊不由得哈哈两声,心说你还敢学我?等着二郎神一戬子捅死你吧!
人们本来跃跃欲试,一听之下就炸了锅,有人喊道:“说相声的!你唱的是哪门子的商老板!”另有人接话:“这不是商老板!这是商姥姥!”周围一片大笑。
说相声的停了嗓子和胡琴,腆着笑脸,说道:“知足吧各位!刚才拢共得了一块三毛的赏!一块三毛哪听得着商老板?一块三就只有商姥姥!要再来一块三,就能听着商奶奶哩!”他说着,捧哏的又来讨钱了。这一次商细蕊从口袋里数了一块三毛钱给他,大概是想听听商奶奶。捧哏的道过谢,接了钱,更觉得这是哪户人家的小少爷,过年了学校放假溜出来玩,不然不能这么愣。逗哏的瞅了商细蕊一眼,招呼胡琴准备,笑道:“那就好好给爷们来一段柳活儿。”
逗哏的认真一开口,唱的是侯玉魁的《文昭关》,气韵很足,嗓音很敞,商细蕊神色一变,倒是听进耳朵里了。程凤台出入梨园这几年,耳力总也练出来些,对商细蕊轻声赞道:“哟!挺不错的!”商细蕊认可道:“这架势,准是学过戏的。”凡是说相声的唱一段戏,没有说愣愣地唱完一整折的,拣出最精彩的段落,四五句就算完。人群里爆出几声叫好的。捧哏的再三下场来收钱,商细蕊掏了五块钱出来,给他搁在铜锣里。商细蕊自己最便宜的一张票是六块。
商细蕊问道:“他唱的不错,你的胡琴也不错,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捧哏的不及逗哏的调皮可爱,一张刷白的书生脸,低眉顺目,很有点涵养和城府似的。他看在商细蕊掏钱多,不得不留下敷衍几句,但仿佛是不大愿意和一个少爷家过交情,欠腰笑道:“咱们哪配有个正经名字,说出来招人取笑。张三李四您随意,您叫一声,咱准答应。”商细蕊便也不好追问了,另说道:“听口音是天津人?”
“是了您呐!”
“准备在天桥待多久?”
捧哏的笑了:“要吃得饱饭,留个一年半载也无妨。要吃不饱,过了年就回家去。”
商细蕊点头道:“我得空了?0 估磁跄忝恰!彼苣芴寤崧粢杖说募枘眩映谭锾ǹ愣堤统鼍砬硕樘砩稀U饣亓哼绲哪俏豢吹枚际且淮簦牍吹佬唬滔溉锶醋碜吡恕?br /> 商细蕊这一扭过头,就与程凤台叹气,说侯玉魁的几个徒弟不像话,先是不如王冷一个姑娘家,现在看来,连街上说相声的都比他们强。又埋怨水云楼的几个师兄只知道抽鸦片赌钱嫖j□j,把嗓子都败坏了,及不上卖艺的嗓子中听。程凤台还有什么可说,哄着他宽心而已。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头走,冷不丁的商细蕊的手腕子就被人捉了一把。程凤台还没反应过来,商细蕊奋力就是一拽,直把来人拖行几步拽到眼前,那人还是狗皮膏药似的不撒手,一面唉唉叫唤道:“商老板,是我!是我呀!”
老弦儿从野孩子那里得着信,听见说商细蕊在天桥,立刻飞奔过来找便宜。商细蕊见了他,又生气又恶心,又有点无可奈何,甩了好几下手才把他甩开,嫌恶道:“撒开!快撒开!你身上什么味儿!”
老弦儿闻言,心虚地将袖口凑到鼻下嗅了嗅。他近来的生财之道,就是去城北乱葬岗扒尸首,横死的都是天冷冻死的路倒尸,身上当然没有值钱之物。但是有时候运气好,包金的牙齿,女尸的长头发、铜首饰,乃至好一点的衣服鞋子,都是可以拿来换钱的。老弦儿在死人身上都能榨出四两油来。这大冷天的,尸首都冻成冰棍儿了,好像不至于沾上腐臭气,如此嗅过之后,便又大胆地拉住商细蕊的手,恳求道:“蕊官儿,活菩萨,施舍两个钱来救救命,这天可要冷死我啦!”
商细蕊皱眉道:“没有!”
老弦儿摇摇他的手,既无赖,又可怜:“我刚才看见你给说相声的赏钱,好大方!一下就给二十块!蕊官儿是真出息了,要是早生几年,不得进宫里给皇上老佛爷进戏了吗?你干爹的俸米得留给你吃着!那还了得吗?四品的供奉!赵大脑袋见了你,都得给你打千儿!”
提到这茬,商细蕊也不急着甩开他了,说了一句:“哦,我和九郎给皇上唱过戏呀,也没什么特别的!”
老弦儿早知道这件事,旧事重提,就为了找话头恭维他,把商细蕊夸了个内外通透:“前几天的赵飞燕,我蹲在大门口听啦!蕊官儿,唱得好啊!我听着意思,比九郎当年还娇俏!”
商细蕊被他搔到了痒处,羞答答地说:“哪里的话。九郎一定更胜于我,九郎是老了。”
老弦儿说:“嗨!别的不说,就说如今唱戏都接了大喇叭,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可听的?蕊官儿敢撤了喇叭用肉嗓子唱,就是真能耐!是真角儿!”
程凤台知道这样一来一去,多久都没个完,把那卷零钱一整卷地朝老弦儿一抛,拨了拨手。老弦儿好似一只贪食的老狗,蹿起半身,就把钞票叼在手里。他得了钱急着去赌场,就不和商细蕊一个傻小子玩儿了,糊弄两句,倒退着小步跑了。商细蕊刚被他捧上瘾头,这样戛然而止,倒还有点失落似的。
程凤台笑道:“零钱都花完了,我们直接去吃饭看电影吧。”
商细蕊照习惯看看手表,一看哎呀一声,手腕子上空空如也,哪还有手表:“准又被老弦儿偷走了!”老弦儿偷了他不止一回,他拔起脚来就要追,气势如同一门小钢炮。程凤台连忙搂着他按住他:“算了算了商老板,回头再给你买一只,和那么个小老头计较什么。”忽然心中闪过一念,急道:“你那戒指还在不在了!”
不知老弦儿是嫌戒指不好撸,还是觉得钻石太贵重,没这份狗胆下手,那只戒指还是好好地戴在手指上闪烁着湛湛蓝光。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在这侥幸的心情下,丢一只手表也没那么可恨了。
程凤台道:“让你爱听他吹捧!这老头既然见过大世面,还能真心与你说戏?不过呢,既然是旧相识,人又落魄了,你接济接济也没什么,不必每次见了面都跟遇见鬼那么嫌弃。”
商细蕊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接济!我一来北平就让他留在水云楼做事,他净出岔子!还偷东西,偷也偷得蠢,绞我戏服上的珠子送当铺,我能不发现吗?后来让他吃一口闲饭,他还撺掇小孩儿们抽大烟赌钱!为老不尊!活活气死我!”他握紧拳头扬了扬:“要换成个没交情的路人,我准把他抓进巡捕房!太讨厌!”
程凤台侧脸听着,瞅着他微微笑。商细蕊瞥见一眼,问道:“看我干什么?”
程凤台笑道:“我看商老板其实挺好的,也不是真那么没心肝。”
商细蕊一扭下巴,不屑于回嘴。
这天一连看了两场电影,在外面吃了两顿饭,完了开开心心回家,一敲小院儿的门,门居然开着。小来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是把门拴紧的,商细蕊疑疑惑惑地喊了一句小来,就听小来一连声地道:“回来了回来了!”钮白文脸色很着急地从里面大步走出来,迎面把商细蕊朝外推搡:“小祖宗!你可回来了!可等了你一下午!跟我走吧!路上和你说话!”他转头向程凤台挤出一丝笑:“二爷,劳驾您,还得借您的车一用!这七少爷不知上哪玩去了,现在还不来!”
程凤台没什么可说的,三人上了车子,钮白文从车窗里探出头,向小来嘱咐道:“别管有多晚!七少爷一来就让他去梨园会馆,记着啊!”
小来奔出来点头答应,神色也是很仓惶。
程凤台玩笑道:“钮爷怎么了,哪有大戏,让咱们商老板去救场?”钮白文勉强笑了笑,他自己心里也很紧张,还要撑着给商细蕊宽慰,压低着声音,镇定道:“商老板,姜家老爷子可在梨园会馆里等了你一下午了,派人上家来催了三遍。待会儿你去了,他说什么都别顶嘴,听我的,啊?”
商细蕊呆了一呆,才想起来姜家的老爷子是谁,不就是他那个有名无实的师大爷嘛!奇道:“他找我做什么?”
钮白文嗨呀一声:“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老商爷的忌日?姜家在梨园会馆给老商爷摆了祭奠,把能请来的角儿都请来了,等不着你,谁都不许散。沅兰几个水云楼的要去上香,倒被拦外头了,我怕他们几个闹事,就把他们劝回去了……商老板,这势头不善啊!逼你单刀赴会,里头准有扣儿等着你!”
商细蕊听得也有些忐忑,横想竖想,也没想到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得罪了这位师大爷,皱眉道:“难不成就是上回《赵飞燕》和《摘星台》撞了戏的缘故?也不至于吧!”
钮白文道:“那谁知道呢!保不准就是这上头结的怨!”
程凤台摇头嗤道:“钮爷,我就忍不住就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唱戏的人呢,单个儿看都是伶俐可爱,聚在一起就显出风气太差!勾心斗角,暗地里的小动作、小成算、小坑害,忒不上台面!男人涂脂抹粉地唱着唱着,都唱成了一副娘们儿心肠!”
钮白文笑道:“二爷这是连我一块儿骂进去了。不过话倒是不错,咱们这行里的脏烂不上台面,外人看不了,我自己都嫌牙碜!”他一拍商细蕊的胳膊,又道:“您这一个商老板是与别个儿不同的,我和他半拉师兄弟好些年,受多大罪都没见过他对人起一丝坏心眼。他向来招人妒忌,人排挤他,造他谣言。他自个儿嘟着嘴,坐那抱着肚子怄气,一坐就是大半晌!这不是,他不害人,人就要害他吗?”这话把程凤台听得很舒服,他也正是钟爱商细蕊的与众不同,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没有通常戏子的复杂阴暗,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愤慨:好好的孩子,总欺负他干什么!情不自禁回头望了一眼商细蕊,对他笑了一笑。商细蕊倒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在钮白文心目中居然是这样一个窝囊废的形象,还什么抱着肚子怄气,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男子汉,让人无法认同。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追着惹恼他的师兄满大街痛揍的场景,那是何等的威风!北平的戏子们热衷于阴谋和暗算,这不是他的路数,没法接招了。
钮白文对商细蕊叹气说:“我师父临走前让我照应你,你看看这事闹的,我心里也没底了,要是他老人家在就好了。”
商细蕊说:“纵使九郎还在北平,也不能替我不是?”
说话间的功夫就到了梨园会馆。他们车子刚一停下,对面又来了一辆车,这辆车一路急刹过来,差那么一点就要相撞了,在老葛的惊呼声中堪堪停在半米之外。杜七从驾驶座上跳出来,脸色也很不好看,叫骂道:“我说!姜大爷吸饱了大烟不消化是不是?这是在折腾什么劲儿?隔了半个城把人叫来解闷子!”
钮白文急忙摆手,让他不要多话,一面也拿出搞阴谋的人特有的鬼鬼祟祟,招呼杜七来商量。水云楼那几个不上台面的炮仗筒子不足以谋,商细蕊身边这么多起哄的捧角儿的,钮白文看得出,只有杜七一个赤胆忠心,智勇双全,心想读书人的涵养功夫,总该强过于戏子吧?但是钮白文也看错了杜七,杜七一听这意思,哪管什么从长计议,握住商细蕊的手腕道:“我知道姜老头的用心,他们就是见不得有人比他们好,要杀你风头。你的新本子全是我写的,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我替你理论去!”
商细蕊也不是怕事的人,反手搭住杜七,说道:“我在北平这几年,一没欺行霸市,二没阴损同行,我问心无愧,不怕他们怎么样。”两人说着就往会馆里走。钮白文在后面急得哎哟一声,拦也拦不住,提袍子追了上去。程凤台皱皱眉毛跟在后面,心想今天这事恐怕没那么轻巧。
因为曹司令嫁女,南北各地的角儿齐汇北平,此时有小一半坐在这梨园会馆的大厅里。他们碍着荣春班姜老爷子的脸面,一下午干等着商细蕊,等到现在,已经是满腹怨气,浑身懒怠。男戏子默不作声地抽起了香烟,女戏子手帕捂着嘴打呵欠。伺候的下人来续茶,有个南京来的武生李天瑶笑道:“得了,都续了八回了,再喝就得尿裤了。”众人听了,都抿嘴忍着笑。李天瑶撇撇茶碗盖,顺势说:“老太爷哎!您这究竟是跟谁耗呢?待会儿商老板来了,不用您问他话,我都想吃了他了!可熬死我咯!”姜老爷子并不理睬。李天瑶眼珠子左右一动,笑道:“要不然我给同仁们唱一段梆子,解解闷?”
正说着话,商细蕊和杜七从外头进来,后面跟着钮白文程凤台。商细蕊一眼就看见供桌上摆着他义父商菊贞的牌位,商菊贞上面一层,搁着唐明皇的塑像。他心里一霎间呆了一呆,环顾四周,全是半熟的面孔,四喜儿也喊到了,坐那晃着脖子剔指甲。商细蕊朝堂上躬身喊了一声姜师伯。姜老爷子就着灯火如豆,正在吸大烟,垂着眼皮没搭理,把商细蕊干撩在那里,臊着他,也是一种下马威。一堂老小干瞪着眼,瞪了足足半刻。这好戏还没开戏,商细蕊就被众人的目光瞅得浑身难受。
钮白文只得堆着笑脸上前去,轻声道:“老太爷,商细蕊到了。”
姜老爷子仰头吐出一口烟,哼了一声:“我耳朵倒是没瞎!”钮白文挺尴尬地站到一边,等他吸完了一个大烟泡,舒展了神气,方才慢悠悠地倨傲地说:“今天是咱们梨园行祭奠亡人的日子。七少爷,您是拜的是孔圣人,和咱们拜老郎神的不是一路里的。别让这下九流的地方污了你们读书人的圣名,您请出吧。”
这一番派头,与当年的侯玉魁何其相似。不过这位姜太爷的做派里,有那么个假模假式阴阳怪气的味儿,不像侯玉魁那么干硬倔强。
杜七道:“古往今来,第一流的文人恰是写戏的。我虽然不是梨园子弟,可是替商老板写了那么多本子,也算一只脚跨在门槛儿里了。今天给商老太爷上株香,应当应分的。”
姜老爷子不置可否。杜七对商细蕊笑道:“我对商老太爷仰慕得紧,商老板别怪我占个先。”他给商菊贞上完了香,鞠了三个躬。商细蕊还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程凤台清了清喉咙,说:“商老板,您也快祭奠祭奠商太爷吧,完了还得赶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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