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by水如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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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想到那天梨园会馆里的奇耻大辱,心里也是恨得牙痒痒。他生来的急性子,哪里熬得到毁谤平息的遥远那天。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九郎曾经千叮万嘱,凡事要与师兄师姐们多商量,万万不可自行决定。这番叮嘱这会儿全被抛到脑后,商细蕊心里只想着让姜师伯如何吃瘪,自己如何扬眉吐气,想了一回,神清气爽,立刻朝锦师父点了头,说:“就凭师父做主。”
锦师父一拍巴掌赞了一声,次日就大摆筵席,把南边几个有名的都请了来。刘汉云坐在上首,那不苟言笑的巍巍仪态。说句公道话,刘汉云不仅政绩斐然,为人也算正派,不贪墨,不徇私。那么多年以来,从北平到上海再到南京,身边风月情长的只有一个锦师父,锦师父手下的徒弟们他也从不沾手。他写过的几本戏评和批注,连杜七这样自恃才高的也要点头称道。让商细蕊认他当干爹,真不算辱没了商细蕊的。不过乔乐讲的也有道理,这位刘委员爱好名誉,性格孤洁,不合他眼光了立刻六亲不认,便是亲生骨肉也要置于死地。他家的三小姐当年在外国读书,肚子里怀了孩子,男朋友却意外死于海难,她只好挺着肚子孤身返回家寻找一点依靠。哪想到刘汉云深以为耻,认为这是偷奸,说刘家从没有未婚先孕的女儿,竟然动用家法杖责一顿之后赶出家门。可怜三小姐在双重的刺激之下,没过几天就香消玉殒了。锦师父仅仅与三小姐同席吃过几顿饭,聊过几回天,听闻死讯仍然大为哀叹。刘汉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锦师父也忍不住说他冷酷。
刘汉云子息艰难,过了五十岁就开始喜欢认干儿子来弥补遗憾,对此颇为熟手。这回加上商细蕊,刘家的干儿子算是士农工商艺各行各业都攒齐全了。刘汉云在宴席上威仪持重的,直到喝了商细蕊敬的茶,才把他当做自己家的子侄那样告诫了几句立世为人的道理,叫他身在梨园,谨守本分云云,另外隆重地给了他一只嵌宝金如意。据说他的干儿子们都有这样一只统一规格的金如意,使人疑心如意背后是不是刻有暗号,好把干儿子们编成一支队伍。筵席结束后,父子俩好好地谈了一会儿私房话,从台上的戏说到台下的人情,一老一少时隔多年,倒是能够说到一块儿去了。刘汉云微微点头道:“这些年在北平没有白待着,肚子里很攒了些真材实料,有见识,比你锦师父强些。”锦师父在旁抿了抿嘴,喝了口茶。商细蕊低头听着。刘汉云又道:“你锦师父这回为你作保,我也信得过商菊贞教出来的孩子。你借我的名头压压逆风,这没什么的,小孩子家家,江湖险恶,干爹愿意当你的护身符。只不过你我父子有言在先,你要仗着我为非作歹,行不义之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商细蕊眨巴眼睛想了又想,也没想到自己成为衙内之后将要去坑害谁,于是郑重点了头,保证自己是个有良心的好人。锦师父赶忙笑道:“刘委员就是太严厉了,要把我们商老板吓坏啦!”刘汉云脸上方才和缓下来,说:“至于你和姜家的事,你锦师父都和我说明白了,你放心。”
商细蕊想着李天瑶说过的那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心里忽然一跳,抬头说:“再求干爹帮我一个忙,如果干爹也觉着为难,我就死心了。”说着,匆匆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抄着一行地址。
☆、93
九十三
这两年,楚琼华是被老头子的大儿子给囚禁起来了。如果只是单纯地把他杀掉、弄残或者百般折磨,这都没有稀奇的,可是对方把楚琼华好端端地养在小洋楼里供着吃供着喝,派人把守着他,隔三差五的宿他一晚。楚琼华本来幽幽怨怨伶人泪的故事,从此一路往下流里走了。刘汉云查出此事之后非常震怒,认为这相当于当儿子的逼/奸了亡父的小妾,何等的淫/荡!他想到锦师父,想到要是自己没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对锦师父做下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
刘汉云感同身受,气得发抖,直接派了几个大兵去小洋楼把楚琼华解救出来,转头叫来那个猪狗不如的家伙,狠狠咆哮了一顿。据说当兵的冲入小洋楼的时候,楚琼华穿着畅怀露腿的睡衣正在屋子里游荡,看他的面目情致,美得惊天动地,差点儿使大兵们就地犯下错误。大兵们只好找来一件皮毛大氅将他兜头那么一裹,楚琼华尖叫起来,大兵们也说不清楚话,直把人送到了锦师父那里。出了门,大兵们聚在一起,嘴里不干不净地说难怪那位公子分家的时候不顾名声硬要带走楚老板,一个人好看成那样子,还用得着分什么公母呢?
商细蕊在锦师父这儿小住,李天瑶便也成天地泡在锦宅。楚琼华被送来的时候,李天瑶正在对商细蕊说:“还当你会问刘委员讨什么样了不起的见面礼,你不知道,你的干哥哥可有讨了个县官当当的。你就讨了个楚琼华呀?”
锦师父也很不满意,觉得商细蕊缺心眼吃亏了,这样好的一个时机,要星星要月亮刘汉云都会答应的,结果就要了个过气的戏子!这是什么道理?锦师父道:“你对楚琼华倒很上心,莫不是对他……”他拿眼风瞅着商细蕊,眉毛都要挑到脑后勺去了。商细蕊连忙摆手。锦师父只笑了笑,不大信。
楚琼华能够逃出虎穴,还是靠自己的唱得好,商细蕊惜才爱才,看得起他,将他时常挂在心上以为憾事。一个戏子苦学几年出了师,流下血泪攒一攒能倒灌了秦淮河,唱出点名堂来的就更艰难了,各种人际暗算,无妄之灾。没道理吃了这么多苦中苦,最后就是供人淫乐玩耍的。商细蕊在曹司令身边荒废过一年,如今想起来就心痛,可见不得这个。但是他的这份好心肠并不为人所理解,锦师父就想着,以商细蕊的粗枝大叶稀里糊涂,假如不是十万分挂心的人儿,他能借了个大人情去搭救?楚琼华被软禁的事情,南京戏界没有不知道的,但是谁也没有动过救人的念头。这事哪说得准呢?说不定人家待在富贵窝里美着呢!商细蕊凭什么就出手了呢?
等到楚琼华滴水荷花一样站在众人面前,锦师父就更不相信了。楚琼华是以演悲剧角色著名的青衣,本身的气质加上这副形容,再落魄也不嫌落魄,再憔悴也不嫌憔悴,反而更为动人了,李天瑶也看住了眼。锦师父当下心里有数,装着很着急地骂道:“该死的丘八,把人这样子带来了,可要冻坏了!”转头吩咐仆人烧水给楚琼华泡澡,熬点热白粥,并说:“一时也收拾不出别的卧房,就在蕊官儿房里加床被子吧。”商细蕊正要抗议,锦师父抚了一下商细蕊的肩头,轻声说:“你好好宽慰宽慰。”商细蕊便没再言语。锦师父还以为自己给商细蕊递台阶遮羞脸了,当天留给他们俩团聚团聚,难得的没有安排饭局。
楚琼华洗过澡吃过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呆愣愣空洞洞,像冰雕的一具壳子。商细蕊坐到床边的绣墩上,和楚琼华面对面发了一会儿呆,他身边的人一向都是围着他转的,哪里会安慰人,憋了半天,撒娇似的握住楚琼华的胳膊摇了摇,憋出一句:“楚老板,你就别难过了!”
这句话一点内容都没有,说了也等于白说。楚琼华不睬他。
商细蕊想了想,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应当可算是楚琼华的前辈,往事不堪回首,可是谁让他那么好心,肯自揭疮疤来开导楚琼华。商细蕊说往事的用意在于咱们都是一样的身份,遇见了一样的事,我还好好的,你怎么就想不开呢?然而楚琼华的故事是一出身不由己的王老虎抢亲,商细蕊则是一出奔放热烈的鲁滨逊历险记,当中的差别大得很。商细蕊越说越痛快,楚琼华越听越自怜,索性把眼一闭:“谢谢商老板好意,我想自个儿静一静。”说罢转身朝里睡去了。商细蕊可算知道要哄一个人开心是多难了,但是他为什么就非要哄了楚琼华开心呢,从来只有别人哄他的份!站起身一拂衣摆,正要带上门走开,楚琼华忽然幽幽地说:“商老板,你就不该救我……”
商细蕊一愣,心说杀人要不偿命我现在就打死你。
楚琼华在锦师父这里住了几天,锦师父也渐渐看出来商细蕊和他是清白的。楚琼华成天的一言不发坐那发呆,满面哀愁。商细蕊对他倒是挺客气的,客气完了扭头就出去尽情地玩耍,和南京的几个旧故吃吃喝喝听小曲,期间还是和李天瑶走得最近。商细蕊念着那回在梨园会馆的相助,对李天瑶可说是有求必应,连他家里也硬着头皮拜访了一次,逐个参观了崔师姐在这十几年间生下的八个孩子,发了一遍压岁钱,吃了午饭,拦截了一次夫妻打架。饭后李天瑶把商细蕊送出门口溜达着,摇头道:“在家呆着真没意思,天天瞧着臭婆娘的那张老脸,真叫人起腻!我准备去一次上海,雷双和他们找我串戏去,你和我一道去吧!”
商细蕊一听就摇头,他最不要看上海这种高楼大厦遍地租界的地方,好像到了外国似的。比如他也不大喜欢天津,可是天津人好歹在戏上是真行家,上海人还不懂戏,瞎听瞎看瞎起哄,到那里去图什么的!李天瑶很明白他的心思,道:“你别摇头,你那新戏本来就该放在上海演,上海人时髦,吃这一套。”商细蕊哈哈一笑:“我就不爱跟外行人打交道!”李天瑶神神秘秘地说道:“那么我说一件消息,你听了准得和我一道走,你信不信?薛莲薛老板元旦要在天蟾唱宋江题诗,你不去?”
李天瑶就看见商细蕊像一只电灯泡一样,在那一瞬间被点亮了。
按照锦师父的意思,商细蕊在南京住个十天半月的,一方面好好和刘汉云趁热打铁联络感情,一方面奇货可居,让锦师父攥在手里好好炫耀炫耀,吸引人缘。但是商细蕊已经替他见了不少客人,吃了不少饭局,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好榨得太勤。锦师父大包小包给商细蕊夹裹了东西上路,楚琼华也跟着去了。楚琼华是一刻也不爱在伤心地待着,日夜受惊,怕冤家对头在风波平息之后又来劫持。锦师父是个卖戏子的人牙子老鸨,跟着他早晚再被卖一回,商细蕊对人虽然谈不上任何的体贴周到,真心倒是真心的,绝不会背叛朋友。楚琼华一路上蹭蹭偎偎贴身跟着商细蕊。那一张美丽的脸蛋在冬日里莹亮透白,双眼含水,身形飘摇,乍一看像商细蕊拖着一只美人风筝在疾驰。火车上难免有点磕磕碰碰的事情,别有用心的人闻见了楚琼华身上的旦角女气,总要溜达过来扭着脑袋多瞅他几眼。楚琼华已经被这码男人吓怕了,一脸屈辱地看往窗外。这时候商细蕊就会粗声粗气地一捶面前那张小方桌:“看什么看!看你姥姥的!小爷烦着呢!”对方听他一口北方口音,横不讲理,猜想这准是包戏子来南边避冬的地主少爷。李天瑶摇头笑了。商细蕊把楚琼华的围巾拉上来,遮住他的半张脸。这一个冬天,商细蕊和程凤台都担任着护花使者的责任。
三人到了上海,在和平饭店包下三个房间。楚琼华整日的枯坐发呆,商细蕊一劝二劝见他不听劝,索性彻底不去管他。商细蕊这一次来上海也是秘密的,因为他在上海也有着许多的朋友和戏迷,应酬起来恐怕吃不消。他现在对上海仍然谈不上喜欢,但是一旦想到这是程凤台的家乡,是程凤台自小生活的地方,上海便在他心里有种特殊的意味。商细蕊心思粗犷,这点特殊性淡若云烟,转瞬即逝,他还记着程凤台说要带他去大世界玩的话。等薛莲开戏的那几天,李天瑶从秦淮河边转战至四马路,仍旧是在烟花之地流连忘返。商细蕊闲着没事,被他一起拖了去花天酒地,其实就是脱了鞋往榻上一躺,一边吃着下酒菜,一边听姑娘弹琴唱曲。李天瑶笑话商细蕊是妓院中的曲艺学家,商细蕊觉着挺光荣的,他的兴趣之一便是在坊间业余中挖掘可听之音,并且把他逛过的妓院的曲艺水准一一排名,琵琶最好的还是小玉桃,唱得好的就多了。李天瑶听着很不服,放下大烟枪趿上鞋子,道:“走,带你去听个最好的,让你在上海滩开开眼界!回去馋馋杜七公子!”
李天瑶把商细蕊带去了上海目下最有名的书寓。书寓是一幢深在弄堂内的小洋楼,刷得粉青色的,实际是高级的妓所。这时候华灯初上,天空飘着几点冰凉的雪花。李天瑶上前就叩门,商细蕊觉得害臊,站立在台阶之下盯着一棵腊梅树,和李天瑶保持了很长的一段距离。门不多会儿一开,侍女却送出一位姑娘来,侍女又给她缚鞋带,又给她撑雨伞,满口的殷勤。那姑娘剪的齐耳的学生式的短发,戴着棉纱口罩,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佝偻着背轻轻咳嗽了两声。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肺痨病人,李天瑶不禁退开半步。那姑娘接过雨伞,漫不经心将李天瑶打量了一眼,李天瑶也打量了她一眼,姑娘的眼睛亮得出奇,不是个病模样。
李天瑶带着商细蕊进了屋,在商细蕊耳边悄声说:“你看上海滩时髦成了什么样子,连姑娘都会来嫖姑娘了。”商细蕊觑着他,笑道:“你就知道人家是干这个来的了?”李天瑶一咂嘴:“喏!我看人你还信不过!干不干这个的,我一对眼就知道。”商细蕊不耐烦听他闲扯淡:“胡说八道!”李天瑶转头向侍女笑道:“今天来得仓促,不知道月来有空没有?我带朋友来听她唱个曲,不吃饭,坐坐就走,让月来随意招待我们一杯茶就成了。”
这时,楼上款款下来一位旗袍美女,笑盈盈地说:“李老板过去可不是这么见外的人,这一年来得少了,和月来生分了!”一面交代下去吃食,一面引他们进了小客厅。如果不明真相,光看这一幢房子的内部设置,还真看不出来是做什么营生的!客厅里装饰着许多的书籍和玻璃器皿、油画,花瓶里插着一捧一捧的素色绢布假花,雅致极了。商细蕊束手束脚地坐了,听李天瑶和吴月来聊天叙旧,悉悉索索的江南方言,过了一杯茶的功夫才切入正题。吴月来非常大方,当即拢了拢披肩站起身,说:“我看得出来,李老板的这位朋友是个行家,我就来一段《紫钗记》您听听吧。”
吴月来还没开口,摆了个身段那么一亮相,商细蕊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这姑娘是有功夫的,及至目不错睛地盯着她唱完了,吴月来屈膝笑道:“献丑献丑,先生不要笑话我。”商细蕊才犹如痛饮美酒一般,喉咙里发出一声舒畅的叹息,伸出指头点了点月来,话在嘴边只是说不出来。李天瑶都替他着急,按下他的手念叨说:“您说话就说话,这咬牙切齿的,是要吃人?”
商细蕊道:“你师父是姚熹芙!”
吴月来一呆:“呀!您连这都能听得出来?”
商细蕊笑着朝月来拱了拱手:“这么说,您就是我师姐了!”
吴月来看了李天瑶一眼,向商细蕊犹疑地笑道:“我好多年没和姚师父通信了,您恕我孤陋寡闻。”
李天瑶在旁边直拍大腿:“我说,他你不认识?商细蕊商老板呀!”
吴月来发出好大一声惊呼。
这一下,小坐成了长坐,两人在书寓里直待到深夜,商细蕊本来和李天瑶说好的,来了上海一句都不唱了,谁再撺掇他开嗓子,他就和谁翻脸。这会儿和月来师姐一搭一档,对唱了好几句当年姚师父的名段,说到过去学戏的情形,又是相互大笑。吴月来是交际场中的绝顶高手,便是商细蕊这样嫩脸皮的小伙子,到了她这里也要一见如故,给她在工尺谱上签了名,答应送给她唱片。假如不是李天瑶打岔告辞,两人简直要长长久久地畅谈下去了。
出了月来书寓的大门,商细蕊和李天瑶在回家的路上。商细蕊陪朋友逛遍了窑子,头一回觉着姑娘有趣,和李天瑶说:“真奇怪,不知不觉居然这么晚了,我今天这么多话,就好像认识吴月来很久了似的。”
李天瑶笑道:“那可不是吗!你看她开门面市,其实很少留人过夜。谈谈话就能俘虏人心,这是多大的本事!”
商细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在心里比了个大姆哥:“我本来还想请她去水云楼呢!现在看来,她这个本领才是真厉害,比唱戏强多了!”
过了那么三四天的样子,月来书寓的侍女给商细蕊送来戏票。那夜谈话中商细蕊讲到来上海是为了看薛莲的戏,吴月来记得这么牢,真把戏票给他送来了,还是包厢票,约定将要和商细蕊一同品戏。这一路走来,李天瑶最佩服的还是商细蕊的女人缘,清清嗓子,道:“我虽然不赞成你背着程二爷勾三搭四,可是谁叫我与你商老板比较要好,自然要向着你,包庇你。何况程二爷自己也有太太,你同姑娘略有来往,想必他会宽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