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 番外篇完本——by莫沉吟

她手中端的果然不是药，而是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白米粥。她放下托盘，却按住了楚留香，只将一碗茶水递给他道：“你的病刚好，莫要起身，漱漱口就可以吃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闷闷道：“我迟早会被你养成一只猪！”
林还玉笑得更开心了，也跟着摸了摸他的鼻子，道：“那你可要做一只乖小猪，每天吃吃喝喝，什么烦恼都不要有！”
她实在是个很体贴的女人，懂得如何令男人感到温暖。
楚留香被她哄着喝完了粥，就倚在床头，怔怔地望着她。
林还玉察觉了他的目光，便嫣然道：“怎么？”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明白。”
林还玉道：“你不明白什么？”
楚留香道：“不明白你为何会那么草率地结婚。”
林还玉的笑容好像没有变，但她的眼睛已变了，变得有些忧伤，有些落寞。
她慢慢坐在了床头，就坐在楚留香身边，叹息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个不规矩的女人……”
楚留香摇头道：“不是的。”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充满着毋庸置疑的味道，他继续说下去，“你不爱他，是么？你从未爱过他，却不得不和他结婚，是么？但你其实可以选一个更适合你的……”
林还玉轻轻地笑道：“更听话的？还是更爱我的？”
楚留香道：“都是。”但他马上就醒悟了，林还玉绝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以林还玉紫英山庄大小姐的身份，只要她成亲，必然会成为名正言顺的林氏家主，任何对权势有渴望的青年才俊都会趋之若鹜。既然这些追求者的感情中都掺杂了功利的目的，也就不可能十分纯粹。
顺从妻子意思的男人往往缺少主见，也就不会对林还玉的地位感兴趣。而对林还玉本人有所倾慕的人，也会因为她的身份望而却步，生怕自己背上贪图名利的名声。
紫英山庄，江南三大世家的传承，就是林还玉的枷锁，不但锁住了她的自由，也锁住了她的感情。
林还玉对此却报之以一哂，淡淡道：“其实……你不知道，他原本还是很爱我的……他练剑给我看，带我去采山谷中最美的兰花……他是一个很不错的情人。”
一个女人，在她的情人面前夸奖另一个情人，这实在很出奇。但林还玉的口气没有一点不自然，楚留香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们已足够成熟，成熟到可以理智地审视他们两人的这种关系。
楚留香是喜欢林还玉的，若不是天意作弄，说不定两人早就有在一起的机会。林还玉当然也对楚留香有好感。
但这种好感，跟爱情之间还有很遥远的距离，所以他们可以不吃醋，甚至可以谈论曾经的情人或者伴侣。
只不过楚留香从未提起过花满楼，更没有对林还玉说过他和花满楼的关系。
他究竟是因为这段感情太离经叛道，所以不愿提起，还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敢提起呢？
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林还玉静静地道：“如果我们没有结婚，他大概永远会对我那么好。”
平静的语气背后，似乎隐藏着辛辣的讽刺。
柳上堤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在这个争名夺利的江湖中，一点野心都没有的人只怕太少了。
正因为他有野心，他才想借林还玉的势力实现自己的抱负。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会觉得不甘心，好像全江湖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嘲笑他只能靠女人的力量上位。
当他结婚之后，他的心态就已变了。他既自负，又自卑。他既爱林还玉，又怕她，甚至恨她。
楚留香体会着这种心情。只因他也是男人，才会分外懂得男人这种矛盾的心理。
然后他沉吟道：“那么你……”
林还玉忽然笑着打断了他，道：“你真的要和我讨论这个问题？你就不想聊点别的，或者让我给你做几个小菜，把你养得胖胖的？”
楚留香大笑道：“猪一样的楚留香，听上去真的很可怕！”
林还玉道：“如果像猪一样快乐，其实也很好的。”
楚留香明白了她的意思。林还玉已成婚，他们终究是无法一直在一起的。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里，要尽可能地去享受生活。
但楚留香还是很好奇，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林还玉笑道：“山人能掐会算，卜个诸葛马前课，便已知晓！”说完了笑话，她才凝望着楚留时微笑的眼睛，缓缓道，“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但我……我已没办法再和他多相处一天……后来我想起，表哥以前告诉过我，你最早的‘家’在这里。我来了以后，就在附近住下，每天都过来转转，想着你在家时的样子，觉得很安心……”
楚留香有些惊讶了。原来林还玉并不止是有些喜欢他，而是一片痴情地等待着他。
但他却无法回报。
说完这些话，林还玉就慢慢地倒进他怀里，似在寻求着温暖。
楚留香用力抱紧了她。
此时此刻，似不需要再说任何话。
但楚留香缓缓道：“你什么时候走？”
林还玉在他怀里猛地颤抖了一下，道：“你……你让我走？”
楚留香叹了口气，轻轻吻着她的头发，道：“你不能这么跟着我。”
现在的楚留香，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但他不愿再连累林还玉。
他既然能不问情由地对花满楼放手，也就可以对林还玉放手。
想到花满楼的时候，楚留香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好像有人用刀深深地刺进了胸口。但他同时也觉得自己很伟大，可以这么潇洒地让花满楼自由。
楚留香对自己很满意。
但林还玉已挣脱了他的怀抱，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道：“你……你莫非想让我回去？”
楚留香摇着头，温柔地道：“我不是赶你回去和他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欢他，应该有办法离开他的。”
紫英山庄的家主始终是林还玉，不是柳上堤。林还玉既然已当上家主，她不想要这个夫君，也就可以不要。
这样做对柳上堤显然不公平，但和他在一起，林还玉也不会幸福。一个女人自私一点，本没有什么人会怪罪她。
林还玉却突然笑了笑，道：“我现在就已离开他了，所以我不必回去。”
楚留香道：“但紫英山庄……”
林还玉打断他道：“你知道么？我已不是紫英山庄的家主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你……”
林还玉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容那么清澈，却又带着抹不去的忧郁。
她一字字道：“我快死了。”
◇ ◆ ◇
同为三大武林世家的拥翠山庄、照水园和紫英山庄世代交好，其中慕容氏与林氏更是姻亲，有着斩不断的血缘联系。
但也因为这样，一种在血脉中无法根除的疾病一直伴随着慕容与林氏两家人，这两家的子弟往往不到成年，就已夭折。
林还玉和她的双胞兄弟林还恩，从一出生就患有这种病。民间传说这样的双胞胎必须分开抚养才可活，所以林还玉自幼就寄住在慕95 容氏的照水园中。
也正因为她的病，两家的前一任家主早已为她和表兄慕容青城定下了婚事，只希望她在嫁人之后可以痊愈。
林还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心情下长大的。然后她遇到了楚留香。
她虽然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但因为久病，也一直深居简出。
楚留香就像是一缕阳光，在不经意间照进了她那密布阴云的人生。
一个女孩子对于梦中情人的爱慕，来得岂非再自然也不过了？
或许是由于感情的滋润，她的身体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一直将林还玉当作心爱的妹妹一样看待的慕容青城，便也主动提出解除婚约，让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然而他们却都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家族的传承。
身为世家子弟，这本就是他们必须担负起的责任。
林家的继承人，只有林还玉姐弟二人而已，而林还恩的身体更要虚弱得多。是以林还玉就成了紫英山庄家主的不二人选。
诚然以林氏家规，继承人须成婚之后方可担任家主之位，但楚留香这种江湖浪子，显然并不是家主婚姻的合适人选。
在林还玉的一生中，恐怕没有任何一刻是为自己而活，直到现在。
她微笑着对楚留香道：“我快死了。”
她制止了楚留香的追问，只是静静地继续道：“我的病是天生的，大夫本就说过未必治得好。不过……还恩应该比我幸运一些。”
楚留香道：“那么林公子……”
林还玉笑道：“在我出来的时候，他已能下地走动，咳嗽也不怎么犯了。表哥为了我们，实在费了不少心思。”
楚留香似明白了什么，急急道：“难道你想……让林公子继承家业？那你……”
林还玉点了点头，道：“我只想快快乐乐地过完我最后的日子。有表哥的教导，还恩一定会很出色的。他本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令任何人失望。”
她慢慢伏在楚留香的胸膛上，像在聆听那颗心脏的跳动，同时轻声道：“所以，不要让我走……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各位小天使，上一章虐过花花之后这么久都没有更新，让你们以为后面会有什么神转折……
神转折就是林小姐要便当了orz
没及时更新的原因不是卡文，而是我最近换了个工作，周末连上两天，所以每逢周末都是最忙的时候……
希望大家多多原谅！
第二十章 欲加之罪
楚留香不想见到柳上堤，如果可能的话，永远也不想见。但他现在却不得不见。
在名义上，柳上堤仍然是林还玉的夫君，也是紫英山庄的半个主人。林还玉既已过世，她的遗体自然要送回紫英山庄的。
楚留香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要做这样的事。
他和别人的妻子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最缠绵的日子，然后把妻子的遗体交还给她的丈夫。
他不被当丈夫的打出门来才怪！
但紫英山庄的大门却毫无掩饰地敞开了，似已得到吩咐的仆从低着头带他走进院子，走上待客的正堂。
楚留香开始还觉得奇怪，但看到屋里屋外的陈设时，便完全变成了惊讶。
从正堂的大门开始，整个屋子都已被布置为灵堂的样子，满天满地的白色，刺痛了人的双眼。
白色并不是一种特别刺眼的颜色，人的眼睛会痛，只因人的心在痛。
一个穿着一身麻衣的人就站在阶上，站在一片白色里望着楚留香。
或者说，他做出好像在望着楚留香的样子，其实他哪里也没有看。他的目光焕散，根本找不到要看的地方。
他本是江湖中的骄子，英俊倜傥，又刚刚交上了人人艳羡的好运。但他现在却和一个活鬼没什么区别。
楚留香也没有想到柳上堤会变成这样。
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林还玉已过世的呢？
灵堂是为林还玉而设的，当灵柩停到堂中时，一片悲哀的气氛立刻弥漫了开来。
楚留香明知道自己显得很失礼，却还是忍不住环顾四周，并强忍着不叫出声。
那种悲哀的气氛，其实是满屋子的兰花。一种深紫色的兰花，带着沉郁的香气，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柳上堤竟也跟着他看着那些兰花，开口道：“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只有附近的山里才有，我特意去采来布置这里的，你看好不好看？”
他的声音居然很平静，平静到陌生，仿佛他压根没有认出楚留香是谁。
楚留香在暗中叹了口气。他想起林还玉曾说过，柳上堤也是爱过她的。
也许这种爱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被扭曲、被压抑了。而当爱失去了目标，反而更加猛烈地释放出来。
柳上堤早已知道林还玉患了不治之症，也早知道她会在近日夭亡。所以他花尽了心血，为林还玉布置这最后的容身之所。
但他甚至没有去找过林还玉，在楚留香送回林还玉的时候，也没有表示出愤怒。
他大概早就知道自己失去林还玉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这样的场合，他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
在踏出山庄大门的时候，楚留香也发现，这本应充满着世家氤氲气息的地方，已露出了颓败之象。
也许在另一个人眼中，这仍然是座高大而且富丽的宅院。来往的仆从各司其职，一丝不苟，亭台树木也都带着挺拔的味道。但楚留香能感到，这就像是接近黄昏的太阳，尽管灼热依旧，仍免不了西沉的势头。
三大世家之一的紫英山庄，只怕再无重振之日了。
但楚留香已顾不上为他人操心，他刚刚走出山庄没有三里，迎面已有一群人冲了上来。
在这个江湖里，楚留香认识的人不少，不认识的人更多。
认识他的人可能比他不认识的人还多。
比如现在这一群人，虽然他可以确定一个也不认识，但至少领头的几个是认识他的。
所以这群人见了他就开始大叫：“楚留香！他就是楚留香，休叫他走了！”
楚留香突然很想摸鼻子。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人人喊打了。
朝廷对他的通缉令已发出快半年了，开始他经过的沿途州府还会有差役巡查，现在也渐渐淡了下去，似乎早忘了这件事。
楚留香不由觉得，花满楼当初建议自己到西北边陲去避避风头，也当真有些道理。
一想到花满楼，他心里便又是一阵疼痛，好像被利刃划开了旧的伤口。
他发现自己还是爱着花满楼的。即便在他最伤心难过的时候，是林还玉安慰了他，而且林还玉也是那么温柔、那么让人怜悯的女人，可他还是忘不了花满楼。
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花满楼也对他充满了关心。
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花满楼怎么会突然无声无息地爱上了别的女人，就这样把他抛诸脑后呢？
楚留香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多想，但疑问还是源源不断地从他心底冒出来。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当面去向花满楼问个清楚。
如果花满楼决定离开他，一定会向他坦诚地说出来，不会让他独自去打哑谜。
楚留香真是后悔死了。
所以他冷冷地看着蜂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的人，一步也没有动。他现在只想把这些不长眼的家伙都痛揍一顿，心里才能好过些。
为首的三个人并排而立，正正面对着他。一个身材颀长，面如冠玉，腰间佩着一柄古色长剑，又一个魁伟健硕，肩膀比常人足足宽了一半，虬髯满腮，甚是威武。这两人一望而知并非等闲人物，却分立两旁，对当中一个中等身材、面带病容的人颇有尊重之色，显然此人才是这一行的真正首脑。
楚留香上下打量了这三人一阵，目光突然闪了闪，似已想到了什么。但那虬髯客已率先开口喝道：“楚留香，你还想走？”
他果然声如其人，这句话也没见用什么力气，竟声震屋瓦，连他身后的人群都禁不住晃了两下。
楚留香的目光却还盯在那病容客的脸上，淡淡道：“我为什么不能走？”
虬髯客戟指叫道：“你勾结倭寇以图销赃，刺杀抗倭元帅，致使海疆不靖，俺今日就要诛灭你这卖国奸贼！”
楚留香笑道：“原来‘气吞斗牛’连天云也有手头紧的时候，赶着来挣这份花红。只不过你们这么多人，分到手的银子只怕也不多吧？”
那虬髯客连天云没想到楚留香开口就是这么刻薄，他又是不擅言辞的人，登时气得满脸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旁边那玉面剑客“不败神剑”李长青冷冷道：“卖国之辈，人人得而诛之，你道我们都和你一样利欲熏心么！”
楚留香道：“你们给我定罪倒是很快。”
李长青道：“你不必假意叫屈撇清。此事若非已查得确实，我兄弟三人又如何召集得了这么多江湖朋友！”
楚留香笑道：“这世上傻子总是比骗子多的。”
跟在三人身后的那群江湖客，过了片刻才明白他在骂众人是“傻子”，登时大怒，纷纷喝骂，有性急的已抽出兵刃，就要上前动手。
站在李长青与连天云中间那人突然伸手抚胸，咳嗽了两声，人群中霎时安静下来。那人蓦地抬眼，向楚留香一望，目光中竟透出一股逼人的神采。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如此精干凌厉的眼神，是出自这样一位病容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