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雨完本——by海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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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被颠下去,身后的锦衣男子忙伸手揽住了天策的腰,匆忙问道:“去哪儿?”
“避雨。”天策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
军马奔驰到运河沿岸尽头,除了东边的码头和东篱寨之外,并未见到可供避雨之处。
最后在西边田区边找到一间破落无人的农舍,二人下马走了进去。
一进农舍,锦衣男子顾不上替自己疗伤,就先对着男人一揖到地:“多谢恩公搭救之恩,在下长歌门下竹伊季,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男人抱拳回礼道:“天策府章钧冉,路见不平,自当相助,恩公二字,章某不敢当。”
章钧冉抬起头,映入竹伊季眼中的是一张俊朗英挺的脸,眉宇间英气逼人,卓然不群。
章钧冉道:“那些黑衣人是怎么回事?鬼鬼祟祟,以多欺少,一看便非善类。”
“那些是神策派来截杀我的人。”
章钧冉冷笑:“原来是神策,难怪如此行事。”定睛看到竹伊季锦衣之上血迹斑斑,忙又道,“竹公子,你的伤怎么样?他们为何要截杀你?”说着不由伸出手去,扶着竹伊季坐下。
竹伊季微微笑道:“无妨,都是小伤,稍作疗治便可。竹某虽不才,门中的疗伤之术倒也已学成。”
章钧冉忙道:“那你先替自己疗伤吧,其余稍后再说不迟。”
竹伊季点点头,摆好自己的琴,白皙纤瘦的手指在琴弦上熟练地轻拢慢拈,悠扬的琴声响起,竹伊季身上的伤处便随着在调息之间慢慢止住了血,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渐渐透了些活力出来。一曲终了,竹伊季抬起眼睛,见章钧冉关切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章钧冉只觉得竹伊季眼中仿佛含着无限的春愁,美则美矣,却令人说不出来的忧心。
“我身上,有一封密信,是神策与天一教勾结的证据,”天策向来与神策对立,竹伊季便无所顾虑地和盘托出,“乃我和师姐在枫华谷所得。师姐托我将信送回长歌,途中我就已察觉自己被神策的人盯上了,虽然我已换下本门弟子装束,终究还是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只是他们一直伺机而动,从枫华谷到长歌一路,所经的洛阳就在天策府眼皮子底下,选在这里动手截杀,也是不出意料之外。想必他们是想将我灭口之后再销毁我所携带的密信,今日若非恩公仗义相救,在下生死事小,有负师姐所托重任,在下却是万死难辞其咎。”说着竹伊季站起身来,再次一揖到地,只是这一次却被章钧冉伸手拦住了。
“竹公子,生死又岂能说是小事,听闻长歌门中皆是爱民忠国、有才有识之士,即便是为民为国,也当珍惜性命,珍重自身,切莫轻忽。倘若丢了性命,又何谈爱民忠国?”
“恩公说的是……”
“还有,别再叫我恩公了。”章钧冉虎着脸打断竹伊季。
“那……”竹伊季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想,试探着称道,“章大哥?”
章钧冉不再表示反对,思忖着道:“此地已近长歌门,接下去等雨势弱了,便由我护送你回去,而且此事也关系到天策,之后便由我回府向门主禀报。”
“多谢章大哥,章大哥高义,伊季铭感。”竹伊季于是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着的密信,递给章钧冉过目。
章钧冉将信上内容默记于心后再将信交还竹伊季,农舍外雨声喧闹依旧,天色晦暗,二人四下随意寻了些可燃之物堆放在农舍中央,章钧冉取出随身所带火石生了火,二人便坐在火堆边烘干身上衣物,一边歇息,偶尔随意地聊两句,一边等着雨变小。
温暖与安心,加上连日来高度紧张造成的疲惫,竹伊季强忍着沉沉的睡意,长长的眼睫不断上下扑剪。
“想睡便睡吧。”他听见章钧冉这么说,有些迷糊地“嗯”了一声,就趴在火堆边睡着了。
这便是他们的相遇。
相遇于生与死之间。
竹伊季不会忘记。
那片在天地之间绝望的大雨中点燃了他心中求生之火的红色。
火焰一般耀眼而温暖的红色。
只是那个时候,心性纯真无邪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什么。
章钧冉却开始了出于本能而不自觉的回避。
那一双无辜而又毫无自觉的眼睛。
明明含着呼之欲出的无尽春愁,却又甜美得像世间最令人不想抗拒的蜜糖。
连章钧冉都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抑或他只是不想去辨认,他只知道,倘若不回避的话——到时候就晚了。
☆、(五)
高昀蓠渐渐地游遍了万花,去了黄子翾画给他的那张地图上的每一个地方。
他想他会一直珍藏这张地图的,黄子翾给他的任何东西他都会珍藏起来。
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到黄子翾并没有给他带路的兴致,他的子翾总是懒懒的。
所以高昀蓠就自己一个人去,既然来了,总要好好看看,更何况这里是子翾生活的地方。
偶尔有几次,他也硬拖着黄子翾带他去。
因为高昀蓠并不愿看到黄子翾成天郁郁寡欢的样子,把他拖到晴光下,或许他会好一些。
高昀蓠离开明教来到中原,并不是很久,有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去过。
他原本觉得他会自己一个人浪迹江湖,踏遍河山,和人们萍水相逢,然后再道别。
等到他觉得够了,或者累了,再重新回到明教去。
他没有想过会有一个黄子翾。
他没有想过会遇到一个笑起来那么好看而声音又那么好听的黄子翾。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或者甚至是,莫名其妙。
他更没有想过,他遇到了就不想和他分开。
仿佛他原本就是为了黄子翾才会来中原的。
原来是这样啊。
他离开明教,来到中原,就是为了来见黄子翾这个人。
找到他,然后天经地义一般地喜欢上他,不假思索,无需思索。
高昀蓠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黄子翾这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快得他还来不及好好体会人生的虚无。
高昀蓠不清楚黄子翾对他是怎么想的。
首先,黄子翾接受他成为了自己的朋友,这一点已经没什么疑问。
其次,黄子翾说过自己没有喜欢的人。
再次,黄子翾跟自己的哥哥关系很……嗯……奇怪?
那好像不是“大舅子”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儿啊……
高昀蓠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子翾会向他敞开心扉的,只要子翾不讨厌他。
他并不想错误地打探什么不该打探的,他只希望他的子翾能快乐起来。
把不快乐的原因告诉另一个人,或许会让子翾好过一些。
华山。
纯阳弟子房。
黄子或进门的时候,房间的主人刚巧沏完了一壶好茶。
沏茶之人见了他,打趣道:“你是特意来喝茶的吗?”
房内茶香四溢,清润氤氲。
一名看上去比黄子或年纪还轻的纯阳男弟子,从茶盘里拈了两个茶盏,在茶几上翻开摆好,而后左手拢起右手的道袍广袖,右手提起茶壶,将沏好的茶倒入茶盏中。
放下茶壶后,抬手向黄子或示意道:“坐。”
黄子或于是便坐。
“你昨天,去见他了吧?”年下的纯阳弟子从睫毛下方抬眼看着黄子或。
黄子或闷闷地“嗯”了一声。
对方笑道:“肯定又讨不了好。”
“我只是……”
黄子或言止。
对方便替他道:“你只是很想他。”
黄子或默不作声。
对方又道:“喝茶。”
黄子或便依言端起一盏茶,垂下眼睑,落寞地啜饮了一口。
“好茶。”黄子或道。
对方笑了笑,接受了黄子或的称赞。
“你啊,真是个笨蛋。”
黄子或闻言凌厉地抬眼。
对方继续道:“师兄,我觉得子翾,并不讨厌你哦。”
“你怎么知道?”黄子或冷冷地问。
年下的纯阳弟子悠悠地道:“一定是这样的。他只是对父母的事情无法释怀,所以才不能坦率地对待你。何况,师兄你又老是欺负他……”
听到最后一句,黄子或嘴角忍不住勾起了微妙的笑意。
“谁叫他,总是一副让人很想欺负的样子。”
年下的纯阳弟子摇头笑道:“只有你才这样认为好吗。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老欺负他,说不定哪一天他就真的讨厌你了。”
黄子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才能稍微接近他一些。”
年下的纯阳弟子笑眯眯地道:“说的也是啊,所以你就继续虐人者自虐吧。”
“他讨厌不讨厌我姑且不论,我只是,希望他别那么不快乐。”
年下的纯阳弟子微微皱起了眉,问道:“师兄,你不知道吗?”
“什么?”
“快乐这种事,其实是一种能力。”
“那又怎样?”
“既然是能力,那就有可能不具备,或者丧失。”
黄子或愣了神,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黄子翾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那就是高昀蓠什么时候会离开万花谷。
既然不是万花弟子,就不可能常驻谷中。
一开始,黄子翾是无所谓的。
就像他对人生中的很多其他事情一样。
但是渐渐地,他就开始在意起来。
没有必要挽留什么,但好歹他想有一个心理准备。
所以高昀蓠来的时候,他就干脆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高昀蓠的回答永远出乎意外:“等你愿意陪我一起离开的时候。”
“我为什么要陪你一起离开?”
“子翾,天下这么大,你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有什么区别吗?”黄子翾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淡漠得就像无波的古井。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区别,我只希望你能快乐。”
“你知道吗?”黄子翾笑了笑,“快乐是一种能力。”
“一种不是任何人都会有的能力。”黄子翾冷冷地道。
高昀蓠当然不会就此离开。
不是万花弟子固然不便一直赖着不走,但总会有办法的。
有事没事的,他都会用“暗尘弥散”跟在黄子翾身边一阵子。
一开始黄子翾并未察觉。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黄子翾忽然道:“出来吧,别躲了。”
高昀蓠楞了一下,然后黄子翾叫了他的名字。
高昀蓠叹了一口气,现出了身形。
“高昀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一个废人这么执着。”
高昀蓠立刻反驳道:“谁说你是废人?”
黄子翾眼中毫无笑意地笑道:“我说的。”
不快乐的人,容易残忍。
对他人,或者对自己。
但高昀蓠仍未后悔,亦不觉得自己将来或许会后悔。
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黄子翾不快乐的样子。
他看到他独自喝着酒。
一盏接着一盏。
高昀蓠贪恋着这个人。
哪怕要穷尽一世一生。
他在他酒醉时吻过他的一绺长发,慎重而珍惜。
高昀蓠愿意为明教、为教主陆危楼效命而死,但更愿意为黄子翾倾全力而生。
黄子翾常有噩梦。
梦中有他思念之极却无法相见之人,还有黄子或。
年幼的黄子或,有无辜而爽朗的笑颜。
他梦见身着万花弟子服的父亲与母亲。
还有天一教。
成为天一教尸人的父亲。
和将父亲斩杀的长歌门男子。
他在梦中撕心裂肺地哭喊,转身而去的长歌门男子,还有他的母亲。
年幼的黄子或看着他。
却束手无策。
你不是,你不是我哥哥。
我根本就没有哥哥!
娘,你不要走,不要走!
但无论他怎样哭喊,那个身着万花弟子服的女人依然没有再回头。
不要杀我爹,为什么要杀我爹!
子或,子或你帮帮我。
有谁,有谁能让我爹活过来?
求求你们,求你们!
爹你不要死,你死了子翾怎么办?!
不要丢下子翾!
爹,爹你在哪儿?子翾好想你。
“子翾,子翾!”
有人摇醒了他,是个男人。
“爹?”
黄子翾扑进对方怀里,有温暖的气息,他贪婪地抱住对方的腰际不肯放手。
男人温柔而耐心地轻抚着他的长发,感觉到怀中无助的颤抖。
黄子翾的眼神散乱而惊恐,高昀蓠只觉得心里被揪成了一团,酸楚而隐隐泛着疼痛。
“子翾,是我,昀蓠。”他在黄子翾耳边低低地说。
黄子翾倒吸了一口气,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看他。
有泪水决堤一般从那张清秀俊俏的脸上不断滑落,仿佛失望一般,黄子翾垂下了眼睑,却止不住地抽泣。
“子翾。”高昀蓠一把将他揽进怀里,黄子翾的双手抓紧了他的衣襟,命令自己逐渐冷静下来。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黄子翾的语声中还带着颤抖与哽咽。
“我睡不着,就来看看你。你做噩梦了。”
“……我没事。”黄子翾逞强地推拒着男人的拥抱。
“子翾,”高昀蓠并未放手,清清楚楚地道,“就算你现在还无法接受,但请你记得,我对你的心意,绝无一丝虚假,好吗?”
和高昀蓠截然不同的是,黄子翾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在很多年以前,他的心,大概就已经死了。
而且他从不期待有人能救活它。
除非,与他天人永隔的父亲能死而复生。
从父亲被斩杀的那一天起,黄子翾就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入了万花,是因为父亲生前是万花弟子。
还有他的母亲。
黄子翾每次看到谷中的女弟子,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他对她们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
而天一教与长歌门,都是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噩梦。
他看到天一教尸人的时候,甚至都无法动弹。
无法果断地葬送它们。
他痛恨着,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噩梦与现实交接的一切。
☆、(六)
章钧冉从统领那儿告退后,就出来逮着一个卫兵问,有没有见着教书先生黄惊。
卫兵说在秦王殿北面呢,让他往北去找,果然轻功过去没多久就看到了。
除了黄惊,还有个同门在和他说话。
同门听见章钧冉收住轻功的动静,转过头来,有些意外地道:“钧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章钧冉应道:“小柏,回头跟你细说,我先写个信。”接着就转向黄惊道,“黄先生,麻烦给我一套信纸信封和笔墨,借你这儿写封信。”
黄惊便照着章钧冉说的,把东西给了他,章钧冉就趴在黄惊这儿的书案上默默地写,黄惊就又跟那个叫小柏的同门继续聊。
章钧冉很快就把信写完了,折起信纸塞进信封,又向黄惊要了天策府专用的火漆将信封上。
同门瞄了一眼信封,只看到上面写着“长歌门”的字样,章钧冉就拿着信边说边跑起:“小柏,先帮我付钱给黄先生,回头我就给你。”
同门道:“哦。”
章钧冉就往南边去找负责跑驿站收发信件的刘班。
然后就把信和邮资一起交给刘班。
那天,章钧冉将竹伊季送到思齐书市附近,护送就完成了。
竹伊季对他道:“章大哥,你回去禀报完此事之后,寄个信告诉我一声儿吧,收到信我也就放心了。”
章钧冉道:“好。”
这就是章钧冉写信的原由。
小柏姓郎,全名郎小柏。是同门中与章钧冉关系最好的。
信的事儿整完之后,章钧冉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郎小柏说了一遍。
代付给黄惊的钱也没忘了还他。
郎小柏听完点点头,表示了解。
两人就各自该干嘛干嘛去了。
章钧冉也没数着是多久之后,刘班来找他,交给他一封信。
信是从长歌门寄来的。
署名是竹伊季。
信上说,有机会将亲自来天策府答谢章钧冉搭救与护送之谊。
章钧冉就想起那双……春愁无尽、甜若蜜糖的眼睛。
无论他如何不想承认,但收到了回信的他是惊喜的。
又但是,能收到回信就足够了,至于回信的人,是不是真的会如信上所述来找他,他是并不期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