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完本——byr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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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门缝,她看到姜瓷洲赤条条的跪在程浪面前,她有些分不清这个人是姜瓷洲还是姜筱山,他们的背影一模一样。他们太像了。
程浪朝姜瓷洲伸出了手。
日记在这里结束了。后面数十页,只有一些圆圈,线条,密密麻麻布满整张纸。
程浪合上了日记。
雨停了阵,现在又开始簌簌地下了起来,姜瓷洲又来了,这次,程浪给他开了门。姜瓷洲见状,笑眯眯地和程浪套起了近乎。
程浪看了看他,问他去捷克后什么时候回的老宅探亲,姜瓷洲想了想,说是大一放假的时候,但是和父母实在处不来就再没回来过。
程浪指着他的鼻梁骂他撒谎,把日记砸在了他身上。姜瓷洲捡起日记本翻了几页,他起先看得饶有兴致,后来脸白了,一言不发。
程浪问他是不是喜欢那个程浪。
那个温柔的,热情的,才华横溢的,唯一关心过他的程浪。
姜瓷洲没回答,程浪又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程浪的儿子。
姜瓷洲一愣,他只觉得他们长得像,从没想过他们真的有这样一层关系。他反问了好几遍这事的真实性,程浪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走到了外面。
姜瓷洲把日记扔开了,抓住了程浪的胳膊,他看出程浪去意已决,但他不能让他走,姜瓷洲的心里忽然是火烧火燎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激动,都兴奋,这个程浪是那个程浪的儿子,对对,对,他想起来了,从前确实有过一个女实习生被父亲赶跑的事,那个女人一定就是程浪的母亲。姜瓷洲收紧了手,他不要其他人了,他现在就要程浪留下来,他好像已经能从程浪脸上看出些旧日的光影来了。
程浪甩开了他,姜瓷洲的迫切让他厌恶,他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可用来满足欲`望的玩具,一个别人的替代品,他眼里的火热不代表任何感情。
姜瓷洲跟着程浪,又拉了他一把,他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他突然管程浪叫杀人凶手。
程浪愣住了,姜瓷洲进一步扩充这个称号。
杀了自己亲生父亲的杀人凶手。
程浪一时错愕,姜瓷洲一瞬间便爬上了道德的制高点,程浪既然恢复了记忆,那他杀过人这件事自然也想起来了吧,就在他们遇到的那个夜晚,程浪杀了人,他还埋了那个人,就埋在后院的草地里,不仅如此,他还顺手牵羊拿了那个人的钱和身份证。程浪狂吞唾沫,他靠墙站住了,慌忙为自己辩解,那晚他流浪到老宅,饿坏了,只是想吃点东西,去了厨房,结果有人从黑暗里冲出来,喊他小偷,还要打他,他错手砸破了那个人的脑袋。他不是故意的。
姜瓷洲冷笑着问程浪还记不记得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身份证上的名字。
程浪摇头,他那时候根本不识几个字,那天又下雨,天还很黑,他埋了那个人是怕屋主回来发现尸体给屋主添麻烦,他很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瓷洲往东屋走,程浪不知为什么跟在他身后,姜瓷洲从一只盒子里扔出张身份证给他看。
这是程浪“错手”杀害的那个人的身份证。
姜瓷洲笑着回忆,第二天他带程浪去市里,程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完全是因为怕他报警,他留在老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大概也是怕姜瓷洲发现尸体。他还想起来,程浪一看到他去后门花圃,脸就变了颜色,就很紧张。
程浪小小年纪就能干出杀人弃尸的事情,他到底有多阴险,多歹毒,多坏啊!
对于姜瓷洲的结论,程浪毫无反驳之力,他确实杀了人,这杀人的记忆本只是一闪而过,可姜瓷洲越说他的罪恶感就越重,就算他和别人打了起来,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把人砸死呢,他还埋了尸体,掩盖了罪证,活像一个冷静的连环杀手。程浪坐下了,捂住了自己的脸,姜瓷洲分析得没错,那天去市区,他确实害怕姜瓷洲报警,这种恐惧促成了他留居老宅,这种恐惧促成了他被姜瓷洲杀了,从里到外地被他杀死了。
程浪摸着自己的脖子,好像那里有个枷锁箍紧了他的喉咙。
姜瓷洲还在步步紧逼。
他说,都是因为那个程浪他才变成了这样,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程家欠他的,父债子偿,程浪弑父,那他就更要代替他父亲补偿他。他不能走,他得留下来陪着他。
程浪混乱极了,他完全没了主意,他还在想杀人的事,他看着那张身份证,他杀的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那个母亲苦苦寻找的父亲?
那个可怜的,懦弱的,因为爱而卑微的父亲。
父亲仿佛在他身上回了魂,历史仿佛在重演,熔炉前仿佛出现了三段人影,姜筱山在砸玻璃,程浪在研究火候,于殊黛袒胸露乳地抽着烟。
程浪不敢看姜瓷洲,不敢听熔炉的声音。他闻到了自己手上的血腥味,打起了哆嗦。
姜瓷洲狡黠地舔了舔嘴唇,程浪仿佛是一个站在悬崖上的人,再来一股大风,他就会摔下悬崖去了,姜瓷洲故伎重施,靠近了他,拍了拍他,他给了程浪一些温暖和依靠,程浪几乎是下意识地和姜瓷洲挨紧了些。姜瓷洲心下一喜,开始说他如何爱程浪,第一眼是因为他和他父亲很像,后来是因为他真的爱他。他不会再去找什么娄轩,什么甲乙丙丁了,程浪虽然杀过人,但没有关系,他那时候还小,他不懂,他会得到原谅的。
程浪虽然思绪混乱,但他讷讷地否定了姜瓷洲的说法。
姜瓷洲爱的只有自己,他迷恋的只有自己的痛苦,他根本不会爱任何人,他没有爱的能力,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断定姜瓷洲一生都不会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这席话听得姜瓷洲气急败坏,他拍了桌子,砸了模具,不再傲慢也不再谄媚,他要程浪住口,程浪却还在说,他抓着姜瓷洲看着他说。
你爱自己悲惨的过去,贩卖自己的悲惨,你也不会得到任何爱,你以为同情是爱吗,别自欺欺人了。你以为娄轩发疯是因为爱你吗,他是因为爱他的创作才发了疯,你以为我爱你吗,哈哈哈。
程浪笑了好几声,姜瓷洲不断往他身上砸东西,往地上砸东西。
你找一个主人,主人就会爱你了吗,主人爱的是狗,是自己的奴隶,不是你姜瓷洲。
姜瓷洲扑到了程浪身上,这句话好似否定了他一直以来的追求,摧毁了他的什么重要的信念似的,他完全是撕破了嘴脸,在撒泼了。
程浪在姜瓷洲的失控中冷静了下来,他推开了姜瓷洲,姜瓷洲怎么喊他都没有用,他走了,走到老宅外面,步行去了公交车站,他到了市中心,转车去了宣城机场,从北京转机飞到纽约。他见到了外婆,扑进她怀里大哭了一场,他在纽约定居了,没再写什么恐怖故事,他写了出喜剧,大获成功,他给电视剧,电影,广告写剧本,他赚了些钱,搬去了加拿大极北的一个小城市,冬天长达八个月,他就在家里写作,他爱上了写诗和童话,天气转暖后他就去钓鱼,他在古董集市上遇到了一个小他三岁的年轻华裔,他们情投意合,同居了,养了条狗,领养了个孩子,在市区经营一家拉面店。他还是会写诗和童话,他从原住民那里听他们讲神话故事。
巨大的海狸,神祗化身的神树,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平等,万物皆有爱。
冬天,他开车从结了冰的湖上驶过,孩子已经很大了,抱着狗在后排大叫大笑。他的爱人坐在他身旁嘀嘀咕咕。
孩子十岁的时候,他们去了欧洲度假。
爱人带着孩子去了海滩,他起迟了,从酒店出来后去找他们,他路过一家咖啡馆,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多大了,他想了想,仔细想了想,四十多,还是得五十了。
男人应该很年长了,可他的样子却没什么变化,他穿了件白色的毛衣,微微低着头看一本书。
程浪走了进去,他坐到了男人对面的空位上,男人抬起头看他,不无讶异,不为开心。男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眼泪从程浪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的上下嘴唇像受了寒一样不停地分开,又碰在一起,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他要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呢。
一个服务生过来问他要喝点什么,他用中文和他讲话。
先生,不是在这里。
程浪猛地睁开了眼睛,熔炉滚滚燃烧着,不过是幻梦一场。
娄轩在程浪边上笑出了声音。
第九章
程浪的脑袋隐隐作痛,嘴里干渴得厉害,他往娄轩坐着的地方看了会儿,起初他怀疑自己十七岁,爆炸失忆,凡此种种不过是黄粱一梦,可当他看到胡子拉渣,头发蓬乱,冲他挤眉弄眼的娄轩时,他知道爆炸发生过,失忆也发生过,十年过去了,它们都离他很远了,他也走得很远了,但他又回来了,回到淫雨缠绵的老宅,回到压抑燥热的工房,坐在这里,困在了这里。程浪和娄轩相对无言,他摸了下后脑勺,摸到一些血,娄轩从裤兜里摸出包纸巾扔给他,指指外头,这才说话。
姜瓷洲去了厨房,不知怎么,今天他脾气特别大,杀鸡剁鱼,弄了满手的血,娄轩看到他还以为他把程浪给杀了。娄轩说着说着,露出个夸张的笑脸,嘴角就快咧到耳际去了,他坦言,没想到程浪还在这里,他以为他已经走了,家里有汽车,有自行车,公交车站也不远,再不济他还可以用手机叫出租车。
程浪指指自己的脑袋,想是先前和姜瓷洲在推搡中磕碰到了,晕了过去,现在才清醒。
娄轩问他,那既然他醒了,他打不打算走,什么时候走,怎么走。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总想抢着说些什么,但又不好开口,不停对程浪做请的手势。他对那些问题的答案显然过于关注了些。程浪用纸巾摁住后脑勺的创口,似是没把娄轩说的话听进去,反而打听起他尿检和被拘留的事。娄轩无趣地撇了撇嘴角,无可奉告,他不再盯着程浪了,在椅子上摊开了手脚,一片月光贴在他半边身体上,他脸上的皮肉看上去是那么松弛,他的外形看上去是那么狼狈,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程浪扔开了纸巾,他的头没那么疼了,娄轩这时又来和他搭讪,但他的眼睛是注视着工房外的院子的。院里空空荡荡,偶尔有几滴雨珠啪啪地从瓦片上砸下来,那声音响极了,娄轩每每听到,身子都要跟着打一个颤。他问程浪有没有什么办法。程浪稍揣摩了番这问题的意思,不等他作答,娄轩径自笑出声,他说他是没办法了,他现在出去,离开了姜瓷洲,没人会要娄轩的作品,艺术评论会写他转型失败,会写他一落千丈,会写他被毒品缠身自甘堕落,接着他就会被大众遗忘,这世上多的是值得追捧的新偶像,一个毒虫,况且还是一个江郎才尽的毒虫,没有人会原谅他。他苦笑着说,如果他是姜瓷洲,哪怕他是毒虫,是淫虫,是条随便什么虫,他想所有人都会原谅他。
他说他父母去派出所接他,母亲偷偷抹了眼泪,父亲闷头抽烟,还打了他两个耳光。他想哭,父亲骂他孬种,他就忍住了眼泪。
娄轩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纸包,他捏着那纸包,又兴奋了起来,手舞足蹈地问程浪要不要来点。这东西能止痛,有奇效,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了。他反复强调。
娄轩打开了纸包,里头是堆成了塔形的白色粉末,他看着它们,目露精光,嘴上还在一个劲说话,什么拘留所里一个女人为了一条狗杀了自己老公,什么一个男人扮成女人去诈骗,他给他们推荐这些白色粉末,就像他现在推荐给程浪一样。
人生不过是一场幻觉,在幻觉里做梦,负负得正,才能感受到真正的真实。只要针尖那么一点,就能忘记一切,就能飞上云端,无所不能。
程浪瘪着嘴脸,扭过头去咳嗽了两声。他明白娄轩的处境,也理解他的痛苦,他们好像共同承担着一种软弱,娄轩意图通过毒品来稀释这份软弱,程浪不想,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喃喃自语起来,会有办法的,他总会想出一个办法来的,关于姜瓷洲,关于杀人埋尸,关于他割舍不开的爱和恨。
娄轩还在怂恿程浪,他威胁啊,恐吓啊,胡编乱造一些精灵古怪的8 故事,说什么姜瓷洲可能会巫术,偷偷摸摸拿了他们的头发骨血给他们下了降头,储藏室就是他做法的地方,他用玻璃做了两个小人,一个是他,另外一个就是程浪,这两个小人被姜瓷洲锁进一只木匣子里埋在了花圃下面,因而他们也被锁在了这座老宅里,出不去的,没有出路。姜瓷洲晚上都不睡觉,光着脚在老宅里乱晃,他就是鬼,是长年累月汇聚在这座老宅里的阴气的化身。
说到这里,娄轩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对自己的分析越发赞赏,姜瓷洲不是人,是只有他和程浪能看到的鬼。他们被鬼缠住了,怎么可能脱身?
程浪摇摇头,姜瓷洲是人,只是他的心思比鬼还要坏,变化比鬼还要多,他的手脚冰冷,身体温热。程浪忽而想起姜瓷洲烧热水给他洗澡的事情了,他们在前院的浴室里,姜瓷洲点了蜡烛,坐在板凳上洗他的头发,他的手劲时轻时重,搓`揉的频率时快时缓,他好像很开心。
程浪搓了搓眼睛,娄轩把鼻子凑在了白粉堆上,先用左边的鼻孔吸了一大口,接着用右边的鼻孔也深吸了一口,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往后仰去,双手垂了下来,双脚往前伸得更长,他的嘴边露出了微笑,双目涣散,茫然地仰望着天花板。
软弱吸干了娄轩的全副精力,他成了一个苍白的,皱巴巴的纸扎的人。
程浪不去看娄轩了,他不想变成一个纸人,他不会投靠莫须有的幻觉,他也不会再次沦为姜瓷洲的玩物,他不否认他无法忘怀姜瓷洲,像是雏鸟将头一个喂它食的动物认作了母亲,像是浪子寻觅到了亲人,他从姜瓷洲那里得到了太多“第一次”,它们在他的精神上,肉`体上都烙下了深刻的印迹,同时,他也承认他姜瓷洲的抵触,他恨他没有给与他正常的性`爱观念,恨他霸占他的心房,恨他像一股暖流,淌遍他全身,融入他血脉,抽不出,分不开。程浪想大叫,他的身体很痛,可能是因为无法承载这样的矛盾和统一,他好像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发出震颤的声音。程浪把手伸进口袋里,他的手机响了,他突然是松了口气。
时间已经不早了,打电话给程浪的是他的外婆罗颜灵,因为程浪先前那通没头没脑的电话,罗颜灵一晚上都没睡好,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问问程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浪捏了捏眉心,罗颜灵的口吻徐徐缓缓的,像一阵清风拂过程浪耳畔,他想哭。
罗颜灵好声好气地问他是不是拿了奖之后再写剧本压力太大了,她劝程浪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要是写不出也没关系,那就不写了吧,没必要非得做个名垂影史的大编剧,他可以回纽约干点别的,谁说演艺世家的孩子就非得在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呢,依她看,种种花,去流浪动物之家做做义工也很不错,还对社会更有贡献,想写东西的时候就写一点,写多了就自印个几册自己收藏就好了。
外婆永远支持他,外婆会在家里等他。
罗颜灵的声音是那么平静,仿佛她已经洞察了宇宙的所有奥秘,那么值得人信赖。
程浪握紧了手机,半晌都没回话,罗颜灵又说,没关系的孩子,想哭就哭吧,男孩子也可以哭啊,男人也可以哭呀。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外婆在这里,舅舅前几天还找外婆哭鼻子呢。
程浪连哭带笑发出了噗嗤的一声,罗颜灵在电话那头笑了,还撒起了娇,问程浪是不是在寻他开心,是不是在录什么综艺节目。
程浪按奈不住,他告诉罗颜灵,十年前他干了一件很坏的事。
罗颜灵还是说,外婆在这里,没事的,程浪。
程浪遮住了眼睛,罗颜灵的态度忽然强硬了些许,如果程浪偷了东西,她会替他还钱,会去赔罪,如果程浪伤害了别人,她会去道歉,会设法补偿受害的人,她还会去找警察,找律师,她不怕丢人,程浪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是她爱他这件事永远不会改变。
程浪的身子压得很低了,他在黑暗中和罗颜灵倾诉。
他爱上了一个心地不纯的人,那个人只想着他自己,从不为别人考虑,那个人假装也爱他,但他知道,只要一有机会,那个人就会离开他,他有时恨他恨得要命,他不觉得爱有什么值得人歌颂值得人赞美的,爱一味地让他感觉痛苦,爱就像绝症,癌一样拖着他的命,他已收到了病危通知,时不时总要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