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总是要自杀完本——by成于乐cy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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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翩然无声落在众人面前,轻盈得宛如一瓣雪花。发梢在风中宛转飘扬,徐徐垂落在他赤祼的双足旁。
深夜雨气湿寒,一群人穿着厚底靴,仍觉冷意从足底透来,不时呵手跺脚。而这个人赤足立在地面的雨水中,却泰然自若,仿佛根本不觉寒冷。
引路的小厮慌忙将琉璃灯举高一些,照见那人的面容。白玉似的一张脸,眉目如画,神态闲雅。身上不着寸缕,一把长发宛如黑色锦带,在腰间盘绕一周。灯影之中,只见密密的雨丝从他身侧划过,却无一滴沾在他的身上。
一群人鸦雀无声,以为自己看到了真仙。片晌之后,才有人脱口嚷了出来:“这不是独孤公子的神兽獬廌么?”
苏早已解下了披风,疾步走过去,给尉檀披上。却见尉檀右手微举,五指结着一个手印,乃是辟水辟寒辟尘诀,雨水和寒气全然不侵。
尉檀由着苏为他披上斗篷,目光微闪,欲言又止,转过眸子望向贫僧道长。
“无量天尊!”贫僧道长一脸浩然正气,“这位公子何方人氏?芳龄几何?已婚配否?好南风否?看小道如何?”
尉檀抬起左手,将一件东西展示在众人眼前。那是一根玄色铁钎,上面贴着大篆书写的符咒。
“是你布的阵么?”尉檀淡淡开口。
“不错,正是小道。”贫僧道长面露得色,“阵已布成。那七煞不来便罢,若是来了,一闯入其中,阵法便即刻发动。不到魂飞魄散,再也出不去的。”
“七煞锁魂阵。”尉檀微微偏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然后便不再理会众人,径自对苏道:“夜深天寒,我送公子回房休息。”
说着身形向前一俯,即刻化为一头似狗又似羊的走兽,乖巧地在苏面前趴下,示意对方跨到自己背上。
苏跨骑上去,只觉全身倏地一暖,有一股内息自身下的尉檀体内流出,瞬间贯通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周围的寒气祛除殆尽。那些雨丝将要落在他身上时,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开,落向旁边,半点也沾不到他的衣角。
尉檀驮着他稳稳立起,一纵便消失在夜色中。留下一群人在原地泪流满面,望而兴叹:我们也很冷很寂寞,我们也想要神兽!
尉檀跑得极快又极稳。苏几乎未曾感觉到颠簸,只觉周遭景物恍然一变,便已经置身于自己的房间中。
尉檀变回人形,刷地掩上厚重的窗帘。
“怎么?莫非你终于开窍,愿意和我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苏见他神情严肃,便打趣道。
尉檀殊无笑意,侧耳细听,确认四下无人,“公子可知道,那个阵法有多么凶险?”
“你是说那个七煞锁魂阵么?”
尉檀点点头,“那个阵法,是以怨气来发动的。要布成此阵,需同胞兄弟八人,七人各守一角,中央璇玑位上以一人作为‘阵眼’。若我猜的不错,公子便是镇守‘阵眼’的那个人。”
“是的。那位道长说——”苏顿了顿,没好意思把自己当选的原因讲出口。
“我猜他必定不曾告知你,如果此阵被破,公子将会如何。”尉檀走近了一步,直视苏的双眼,“这个阵法的原型,实际是将一个人大卸八块。七个部位各置一角,头部置于璇玑位,作为‘阵眼’。这样布成的阵,怨气极强,能将其它邪祟之气困于其中。”
苏没想到,此阵原来竟如此凶残,在这夜半三更之际听来,只觉得后脊微微发凉。
尉檀继续道:“因为此阵的手法过于残忍,因而被诸多道派列为禁忌之术,后来才改以兄弟代替手足。然而以怨气发动这一点仍然未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便成功消灭了七煞,公子也会身负重伤。而若是阵法被七煞所破……”
说到此处,尉檀眸中寒光凛冽,一字一句道:“璇玑位上的那个人,将会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苏沉默片晌,轻叹:“多谢你提醒。倘若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天劫,我也无可奈何了。”心中默默吐槽:如果作者非要我死得很难看,我躲也躲不过去的。
尉檀眸中光芒隐现,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忽然他一步跨上前,将苏紧紧抱住,声音微微颤抖:“我不怕死,也不怕你死。可我怕你魂飞魄散,我再也找不到你。”
第17章
尉檀话音刚落,窗外又兀地响起一声雷。这一次与前次不大相同,雷音遥远而沉闷,犹如低沉的警告。
尉檀一听到那雷声,便又住了口,但仍抱着苏的身子不放,仿佛小心翼翼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
苏听他话说的古怪,似大有玄机,连忙回抱住他,却感觉他全身都在发抖,连气息也略有一丝紊乱。
“你做了什么?”苏探一探他的内息,不禁讶然,“你的真气都快耗尽了,再不补充……”
“公子不必为我担心。”尉檀摇头打断他,“我已在此处布下结界,辰时之前,公子切勿随意离开房间。”
不等苏再多问什么,半空中忽然隐隐传来一道低语声。那声音似人非人,阴阳怪气笑道:“不过是区区一只獬廌罢了,竟敢逆天而行,真是自不量力。”
又一个声音道:“你已与我们缠斗了半宿,真气枯竭,再战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尉檀脸色遽冷,点足从苏身旁掠开,凌空一跃,霍然现出神兽真身。霎时间,满室风雷大动,琉璃珠罩内的烛火摇曳闪灭,映出四壁鬼影绰绰。
“哈哈哈!”第三个声音狂笑道,“你现出真身也没用。我等乃是星宿临凡,连真龙天子都对我等无可如何。与我等为敌,你不怕天雷灭顶么?”
獬廌一声暴吼,四蹄之下旋风乍起,墙圮簌簌颤栗,直震得屋梁上的细屑汩汩而下。
半空中的那些声音似是怔了一怔,少顷冷笑道:“你若执意要勾动地火,我们也拦你不住。可你不要忘了,地火能灭了我们,更能灭掉凡人肉身。獬廌本是善兽,你不在乎生灵涂炭么?”
獬廌攒蹄咆哮,腾空破窗而出,一面用传音入密叮嘱苏:“公子切记:辰时之前,无论发生何事,切勿离开此地!”
腥风苦雨挟裹着凛冽煞气,冲开窗扉,卷起重重纱帏。
前厅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贫僧道长正让两个童子扶乩,不多时,乩仙在沙盘上批出了一个“劉”字。
贫僧道长一手捋髯,蹙眉掐指一算,顿时失惊道:“大事不好!刘芒来也!”
国师刘芒是三朝元老,权倾朝野,手握重兵,连皇帝也惧他三分。他素日与一众妖僧佞道勾结,蓄谋断绝龙脉、篡夺皇位,自己临朝称帝。只因忌惮着阁等一众武林门派的力量,故而迟迟未敢出手。
如今江湖风传,“金神七煞”将与“独孤八达”对决,他便欲借力打力,假七煞之手铲除阁这块绊脚石。
他手下的阴阳师为他分析道,“劉”字是卯金刀,应在卯月卯日卯时,起金戈之事。
今日正是卯月卯日,刚刚过了子正初刻,刘芒便纠集了五百亲兵,趁着夜雨,偷偷摸摸直扑阁,打算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至于师出何名,可待阁被扫平之后再随意捏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届时皇帝再怎么愤怒,木已成舟,也无可挽回了。
此时已是寅正初刻。阁外,五百人马暗地里布下了包围,刀剑林立,夤夜中寒光森然。
前文叙过,阁坐落之处是一片天然的聚阴地,寻常人不敢轻易靠近,害怕冤孽邪祟缠身。能平安无恙进出此地者,大抵分为两类:一是方外高人,凭借自身的修为驱邪;二是武林中人,以刀剑锋镝的煞气辟邪。
刘芒带来的这五百亲兵,皆不是普通士卒。不但通晓堪舆八卦之术,且武艺高强,个个身负绝技。
刘芒国师坐在一乘战车之内,由八匹装饰着纯金鞍辔的大宛宝马牵行。战车旁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身披水田衣,手持一根紫金禅杖。
在他们面前,是一百名严阵以待的阁弟子。贫僧道长昂藏鹤立,长髯与拂尘迎风飞舞。
独孤一和独孤二已飞雁传书给其馀五个兄弟,此时五达尚未赶到,锁魂阵暂时无法发动。而七煞正与獬廌厮杀鏖战,难解难分,无暇顾及地面上的情势。
于是,贫僧道长先率领一百阁中精英出门迎战,以此拖延时间,等待五达到来。
见了贫僧道长,那和尚收起紫金禅杖,双手合十,上前唱喏:“阿弥陀佛,不知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贫僧道长亦拱手还礼:“无量天尊,贫道法名贫僧。”
贫道禅师:“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贫道。”
贫僧道长:“无量天尊,不知何故,闻禅师之名,顿生亲切之感。”
贫道禅师:“阿弥陀佛,贫僧亦有同感。”
贫僧道长:“无量天尊,禅师为何呼唤贫道法名?”
贫道禅师:“阿弥陀佛,贫僧不曾呼唤道长法名。倒是道长,为何呼唤贫僧法号?”
贫僧道长:“无量天尊,我有点乱。”
贫道禅师:“阿弥陀佛,我也有点乱。”
贫僧道长:“说这些废话无用,不如径自开打。”
一言不合,双方人马即刻在阁门前交了手。漫天刀光剑影,各路暗器齐飞,竟比天空中的闪电雷鸣更令人眼花缭乱。
起初双方势均力敌,然而战不多时,灯烛火把便被狂风暴雨熄灭。阁门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于是战事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敌我不分的大混战。
黑暗之中,不停听见有人惊呼惨叫、翻身滚落,只是不知究竟是伤于敌人之手,还是被自己人误伤。
乱七八糟之中,苏站在自己房内,听着下属不时飞报传来的战况消息,心里天人交战。
作者这一次的路数的确十分明显,甚至公然借尉檀之口告诉了他,他将会在何时、如何死去。
倘若按照尉檀所交代的,一直待在这间房中杜门不出,或许当真可以逃过一劫。
但苏非常清楚,作者绝不会如此便宜他。一定会有某种状况发生,使他不得不离开房间,甚至不得不踏上那个璇玑位。
抚弄着腰间佩带的煤精印,苏轻叹:“要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作者这一次的手段果然更加阴狠了。”
第18章
煤精印默默翻出一对眼睛,正要说话,一眼瞥见苏身后的窗户,忽地尖声大叫道:「小心背后!有东西冲过来了!!」
“啪!”窗扇突然被大力撞开,有什么东西带着风声摔了进来,重重落地。
苏仗剑点足,快捷无伦地向后飞掠。然而一看清地上那个横躺的人影,他的神色骇然一惊,迅即收剑冲上前去,将那人抱起。
“尉檀?”
尉檀全身浴血,双目紧闭,已然不省人事,对他的呼唤和摇晃毫无反应。
“咯咯咯……”窗外又传来一阵不人不鬼的尖细笑声,“把你的獬廌还给你。就这点不入流的本事,还妄想以一敌七,真是死不足惜的蠢物!”
另一个声音道:“江湖传言,阁的新阁主多么厉害,一手独孤剑法出神入化。我只道是个人物,呸!不过是只缩头乌龟罢了。”
“哈哈哈!待我们将阁屠戮一空,看那乌龟出不出头!”
语气虽嚣张之至,然而苏听得出那些声音中勉力压制的痛苦喘息。看样子,七煞尽管重创了尉檀,他们本身也元气大伤,已是强弩之末。而且他们只敢在窗外咋咋叫嚣,却并不敢闯入这间屋子。
苏自然不会被如此低劣的激将法迷惑,任凭那七煞在外面百般骂阵,他理也不理,只将尉檀抱到榻上放平。移过灯来细细一看,登时怒恨交加。尉檀遍身从上到下,竟没一处完好。那些伤口不是寻常刀剑所致,而是由附了符咒的法器造成的,深可见骨,流动着黑雾似的煞气,看上去触目惊心。
更为可怖的是,他的腹部凸起一道乌青的瘀痕,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徐徐向上蔓延,仿佛皮肤下面游弋着一条毒蛇。
“咯咯咯……”怪笑声再度隔窗而起,“你也看见那道瘀痕了么?你可知那是何物?告诉你,那是数百年间盘踞在此地的冤魂孽魄!”
獬廌是神兽,阳气极重,百鬼莫侵。煞气也与阳气一样,可以震慑冤魂厉鬼。然而獬廌之身若被煞气缠绕,阳刚至极,便会坎离颠倒,反而成了真阴。
道家学说之中,人体以头部为“乾”,阳气最盛;腹部为“坤”,阴气最盛。于是,那些平时被獬廌镇住的邪祟之气便乘虚而来,自腹部袭入他体内,逐步向头部侵蚀。
窗外的声音愈加得意:“因他是神兽,不会丧命。但是一个时辰过后,邪祟侵脑入髓,他便会元神溃散,形同废物。你若想救他,除非把他带到品香楼,用那里的千年旃檀祛除他身上的邪秽。否则你从此便守着一只废物神兽度日吧,哈哈哈!”
苏强捺心绪,为尉檀盖上被子。目光无意间落在尉檀的右手上:拇指收拢,四指伸直。
起初,苏以为那是某种手印。而后倏地明白过来,这个手势是在提醒他“卯时”。子丑寅卯,卯为第四。
看一眼更漏,此刻已是卯初。一个时辰之后,卯时便过去了。七煞的用意十分明显:想迫使苏在卯时离开这间屋子,以便出手击杀他。
苏强令自己沉住气。无论七煞所说是真是假,他都不能在辰时之前离开此地。否则,尉檀为他付出的努力就白费了。
由于处在昏迷中,尉檀的唇不再像平时那样紧抿,而是微微分开一线。
苏看着,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低头吻了上去,舌尖探入对方双唇之间。
无论在哪一世,尉檀清醒的时候,都绝不许苏这么做,仿佛这是一种禁忌。苏一直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正在这么想着,毫无防备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些画面——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苏一惊,疾速撤回身子,以为是鬼魅施放的幻术。然而那场景却令他十分怀念,仿佛他很久以前曾置身其中。而且,尽管说不出原因,但他凭直觉感到,那是温柔无害的东西,并非鬼怪要迷惑他。
那些画面似乎是……
是尉檀的记忆。
苏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定一定神,又低了头,噙住尉檀的唇瓣,舌尖轻轻抵入。
果不其然,方才的画面再度浮现。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一个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年散发坐于桃花树下,缓歌一曲《清平乐》:
梦魂寻遍,忽向樽前见。好似乌衣春社燕,软语东风庭院。
丁宁记取儿家,碧云隐约红霞。直下小桥流水,门前一树桃花。
少年身旁卧着一只黑色小兽,状如小狗,却有四蹄。一双黝黑透亮的眸子透出欢喜的神色,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少年。
一曲歌罢,少年向小兽转过头。苏看清了他的样貌——不是别人,赫然正是他自己。
“小黑,你喜欢这曲子么?”少年问道,一手轻轻抚摩小兽的颈毛。小兽摇头摆尾,欣然舔舐少年的掌心。
少年与小兽玩耍一回,看一看天色,“时候不早,我该回家去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小兽咬住少年的衣角,口中呜呜低鸣,似是万分不舍。
“我也想养你,可我爹不许。”少年柔声叹惋,把小兽抱在怀中,掰了掰它软软的小蹄,“他们说,你犬身羊蹄,必是妖物。不过,我才不信他们胡说八道。我猜你定是神兽,只是尚未长成,那些俗人不认得。”
小兽仰起头看他,眸子莹光熠闪,口中犹自呜呜做声。
少年微笑,低头在小兽的头顶印下一吻,“若你真是神兽,等你长大了,可还要记得我,记得这个地方。”
少年说着,举头环顾,似要把周遭景物悉数刻入眼底。
苏的视角随着少年的目光四下逡巡。这里的地形宛然正是阁如今坐落之处,然而阁所在的位置上,却是一组巍峨高耸的兰若精舍。山门前的匾额上,书写着五个苍劲挺拔的金色大字:敕造寺。寺前几树桃花临着流水,曲桥宛转,亭榭玲珑,映着天际落霞。
“我听说,就要起兵祸了。”少年的神色黯了一黯,殷殷叮咛小兽,“不过,他们说寺庙不会被拆毁。若我以后不能常来,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一安定下来,就到这里寻你。好么?”
小兽安静聆听着他的话,双眸闪动,竟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