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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完本——by鲤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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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儿端了水盆正要进来,看到屋子里两个人一声不响,又悄悄退了出去。
香炉在屋子里默默熏着,半晌,寂川到底是想起话头来了。“贝勒爷说有事找我?”
“是有事求你。”晋容转身朝门外唤:“把箱子抬进来!”
两个下人扛进来一口描金的红漆妆奁,在他面前打开,里头竟是一整套流光溢彩的点翠头面。
点翠是所有头面中最贵重的,一只翠鸟身上只能取二十八根色泽最鲜亮的羽毛,再将这细细的羽毛嵌到鎏金的头饰上,工艺极为复杂精细。从前锦兰有半套点翠,已经羡煞了多少旦角儿,三天五天就有人来借,气得锦兰将头面藏在箱子里,上了三把锁。
眼前摆的这套头面足有四十余件,正凤、偏凤、顶花、侧蝠、顶花、串联、葫芦簪,一一齐全,鸟羽都是整齐的雪青色,如光如幻。
寂川摇摇头。“寂川不收。”
晋容朝前跨了一步。“许老板,我不是送你的。”
“那是送谁?”
“送玉环。”
寂川听完一愣。这贝勒爷是听戏听痴了么?哪里有什么杨玉环呢,有的只是他们在那乐声和歌声里,一起做的一场梦啊。
“这京城上下,除了许老板的杨玉环,再也没有人能配得上这套头面。许老板收下它,是它的造化。”晋容道。
寂川还是摇头。“寂川不能收。贝勒爷若是爱听戏,时常来听便是。难道贝勒嫌我装束陈破,配不上演你心中的玉环么?”
“我心里没有玉环,只有许老板。”
寂川只当是玩笑,抬头看晋容,那人却是满眼的认真。寂川盯着晋容看了半晌,想到自己毕竟欠着他的情,到底心软了。“那我就挑一样吧。”
晋容便陪他蹲下来,巴巴地看他在妆奁中挑选。“选这个吧?”晋容指着最大的那只正凤,口含珍珠,拖着七根精巧的尾羽,好不威风。“许老板戴这个一定好看。”
寂川佯装生气。“戴别的不好看么?”
“戴什么都好看,”晋容笑容温软,“这个最好。”
寂川只挑了一对小小的流苏蝴蝶,坐到镜子前戴好,转过头看晋容。“贝勒爷的礼,这回寂川破例收了,往后不要再为难寂川了。”
“是我不好,下回不送了。”晋容唤下人进来,将妆奁又抬了出去。
寂川想了片刻,到底觉得这话答得不太对劲。“叫你往后都别送,你说下回不送……那下下回呢?”
晋容被他识破,也不恼,笑着认了。“下下回,现在还说不准。”
寂川分明是该生气的,几分怒火窜到嘴边,却只剩下笑。抬头看晋容,才发现晋容呆呆看着他。
“怎么了?”
“第一次见你笑,”晋容说,“许老板笑起来真好看。”
寂川听了,耳朵竟有些烧起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桃花枝的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摇曳曳,又几声初春的莺啼。
宣儿在门外躲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走出来。“师哥,水要凉了。”
屋里的两个人明明隔着两丈远,见了他却都像被戳破了在做什么坏事似的,手足无措。
“那我不打搅了,”晋容朝他一点头,“就等许老板明天再开幕唱戏了。”说完转身出去。
“贝勒爷。”寂川自己都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开口将他唤住。
晋容停下脚步。“什么事?”
“贝勒爷想听什么?”
“许老板唱什么,我就听什么。”
“问你呢?”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晋容一笑,“听说许老板当年唱《思凡》,一夜成名,还没有机会见识。”
晋容一走,寂川就让宣儿去知会班主,明天演《思凡》。
宣儿临走还笑他。“这可就是你说那个那个斜歪嘴儿,酒糟鼻,铜铃眼睛的贝勒爷?”
晚上也天晴,漫天的星斗。
寂川梦到他在台上,一袭青衣,手持佛尘,化身成那色空小尼姑,春心萌动。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
他缓缓唱着,尾音拖得又软又长。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几分渴望,几分娇俏,几分羞怯。
他挽着兰花指,拉着水袖,眼珠朝二楼包房上一转,晋容就坐在那里。贝勒爷朝他笑,身边长出满树的桃花。窗户被风吹开了,那桃花便扑簌簌地,落满整个戏台。
第3章 别窑
清晨下起了雨。
宣儿出去买了早点,撑一把素白的纸伞,踩着水回来,见寂川坐在廊下发呆。
“师哥,你在想什么?”
他一夜好梦,醒来却想到了锦兰和贺三爷。
刚认识的时候,二人整日耳鬓厮磨,你一言我一语,甜得像浸在蜜里,他听了都觉得害臊。锦兰有一小半的行头都是贺三爷出钱置办的,金线刺绣的戏服,珍珠水钻的头面,耗费金银无数,才成就了台上那个光彩夺目的尚锦兰。后来锦兰山穷水尽,去求贺三爷,他却闭门不见,形同陌路。
容贝勒是替他解了围,替他买了翠。容贝勒是对他笑,眉目温柔,温润如水。可这不过是富家子弟一时贪恋他在台上造出的那些如梦的幻影罢了。等曲子终了,幻影散去,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此时他若信晋容一分,明天就要信他一寸。总有一天,他会将所有虚情假意信以为真,被这深不见底的梨园整个吞吃下去,噬骨蚀心,连尸骸的残渣都不会剩下。
他不能成为下一个锦兰。
春雨将枝头初绽的花零落作满地的尘泥。
“宣儿,你吃了早饭去告诉班主,今天改唱《平贵别窑》。”
王宝钏本是丞相之女,彩楼抛球选婿,抛中了家境清贫的薛平贵。丞相嫌贫爱富,欲打退亲事,王宝钏却性格刚烈,与父亲三击掌断绝关系,脱下身上锦衫,投奔寒窑下嫁薛郎。《平贵别窑》这出戏唱的是薛郎遭丞相陷害贬官,出征西凉,回到寒窑与宝钏作别。
此去不知几年几载,千般不舍,万般难离,夫妻二人心如刀割,泪如雨倾。王宝钏将夫君送到三岔路口,牵住马缰不愿放手。薛平贵只能抽刀斩断缰绳,策马远去,从此遥遥西凉,天涯相隔。
寂川一身素衣登台,眼中定定望着将要离家的夫君,沉入那寒窑外的狂沙冷风里,不去想头顶包房端坐的人。
他抓着薛平贵的手,踩着细碎的步子,在台上一圈圈绕着,眷眷不舍。这出戏他唱过不止多少回,偏偏这一回王宝钏的不甘,格外刺痛在心上。每走一步,都离薛郎更远一步,一步又一步,有如万箭穿心。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薛郎到底是挥刀断缰,抛下他走了。寂川跌坐在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再唤“薛郎”,眼前空旷,无人回应。
他手中捏着半截断缰呆立,再抬头时,脸上竟真的挂着一行清泪。从此人远天涯近,倚门翘首盼夫君。
台下一阵叫好。已经没有人能分得清楚,台上流泪的到底是唱戏的许寂川,还是独守寒窑的王宝钏。人戏不分,已臻化境。
许寂川静静看着二楼上的人。
晋容一动不动地坐着,并不做声。包房里的烛光摇曳,映出晋容脸上泪痕。
他听懂了。
许寂川捏着缰绳,踩着碎步,走下了戏台。隔着幕帘,身后的喝彩久久不息,心却是凉的。
折子戏是最精彩的。
日子这样长,再跌宕起伏的人生,总归也是平淡如水的时候更多。可折子戏却将所有最浓烈的爱恨情仇,都塞进那短短的一折戏里。它是百倍浓缩过后,最精彩的人生。
可是戏落幕之后呢?
作别薛郎只是片刻,王宝钏却从此孤苦伶仃,独守寒窑一十八年。这十八年日日夜夜分分寸寸的苦,戏中并不曾演到。
那夜《平贵别窑》过后,晋容已有小半个月没有在戏园子里露过脸。
戏照旧是要唱的。《牡丹亭》的生死离合,《花田错》的阴差阳错,台上胡琴咿呀,台下阵阵叫好,年年月月,台上台下人像流水似的换,戏却从不曾因为少了哪个人而就此停下。
起初几天,班主还将二楼的包房刻意空出来。戏开始前,宣儿总把帘子撩起一条缝,朝二楼偷偷望一眼,然后叹口气。“哎,今天贝勒爷又没来。”
寂川朝镜子里一笑,笑给自己看。“他本就是一时兴起,听几天也就厌了。再说,京城里三五百家戏园子,他去哪里不是一样听戏?”
后来日子久了,宣儿不再去偷看,只是闷声帮他上妆。二楼的包房也开始有了人,这家的老爷,那家的姑奶奶,只是一张暗处的脸,男男女女,老少胖瘦,对寂川而言并无分别。
流苏蝴蝶被他用小木盒锁了起来。他自己的那套点翠头面是用孔雀毛仿制的,虽然也色泽明亮做工细腻,到底是少了真点翠的灵气。这对蝴蝶戴上去反倒突兀得很,不如不戴。
春日渐深,窗外的桃花也谢幕了,剩下满树青绿的新鲜的叶片,微风起时,窸窣作响。
座儿不好的头一天,寂川便发现了。他唱惯了满座儿,一眼望下去台下空着几张椅子,就像满头青丝中间秃了几块癞子那样显眼,藏都藏不住。
一天天地,空出来的椅子越来越多,座儿跌到六七成。
宣儿最着急。“师哥,这可怎么办啊?”
他慢悠悠地画眉毛。“能唱一天是一天。等彻底没人听了,咱们就回苏州去,每天去金鸡湖划船喂鱼……不好么?”
班主出去打听了一转,回来告诉他,京城里新来了一个花旦,说从前是他的师弟,在百鸟茶园开唱,场场爆满。他会唱的戏,那师弟每一出都能唱,还比他唱得更好。
师弟?他想了好一阵儿,脑海里总算浮现起一张脸来。“难道是肖玉春?”
“是,”班主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名字。”
“可是不应该啊……”寂川想不明白。
“许老板的意思是?”
宣儿替他解释了:“那个肖玉春啊,从前学戏的时候又懒又笨,跟师哥的天资比起来不知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成角儿?你可问清楚了,真的是肖玉春?”
“千真万确,确实是肖玉春。许老板,宣儿,你们是不知道,”班主压低了声音,“那个肖玉春,唱的是粉戏。”
寂川这才明白了。
粉戏便是将男女之事搬到了戏台上,旦角儿踩着三寸跷鞋往那销金帐中一躺,床摇帐动,活色生香。
这样俗艳露骨的戏码,自然是谁都爱看的。可寂川始终记得离家时母亲的叮嘱。家道中落,留你不住,这世上就算再也没有一个人疼惜你了,你也千万要疼惜自己。他自然希望来听他唱戏的,人人都尽兴,可这样作贱自己讨好座儿的事情,他是断然不肯做的。
“冯班主,您看哪天不想留我了,只管说一声。”寂川淡然。“包银一结,咱们哥俩儿也不亏欠您。”
“哎哟许老板,您这是哪儿?div align="center"> 幕鞍。勖窍钒嗌舷禄怪竿趴磕苑鼓牛】晌壹抑欣夏父丈顺〈蟛 纯矗勖怯忻挥惺裁捶ㄗ印?br /> 寂川望着镜中刚画了半面妆的人,不知答案。
晋容回郡王府向母亲请安,一出门就碰上大哥晋恂,拉他去牡丹楼喝酒。
“二弟和那位许老板……近况如何?”酒过三巡,晋恂问他,一边伸出一根小指,笑容暧昧。
“那人对我实在冷淡。戏虽然好,也不去了。” 在自家兄长面前,晋容倒也坦诚。
“怪不得二弟近来茶饭不思,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想不到二弟满腹经纶,竟也一头栽进了戏园子里,如此说来,倒是大哥害了你了。”晋恂大笑。
晋容摇摇头。“若不是大哥领我去,我也遇不上他。”
晋恂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二弟一表人才,千万别为一个戏子伤了心。走,大哥带你散心去。”说到兴头上,丢下吃了一半的酒席,拉他去百鸟茶园听戏。
一走进茶园,晋容只觉得一股新鲜热闹扑面而来,凡有空地都摆上椅子不说,连走道上也挤满了人,竟比听寂川唱戏的人还要多。
晋容回头一看门外的水牌,肖玉春,演《画春园》。
“此人是谁?”
“二弟听了便知!”
晋恂一边说,一边轻车熟路地拉着他进了包房。
大幕拉开,旦角儿一登台,晋容便觉察到气质的迥异。寂川唱杨玉环,雍容妩媚;唱王宝钏,端庄刚烈。这肖玉春扮相虽不美,自己却似乎全然不知,脸上只管挂着媚笑。脚下一双三寸小跷,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似乎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都满盈着风骚和浪荡。
他一亮相,观众便一阵嬉笑。
晋容心里有些难受。为何同样都是戏,同样都是男人扮的女人,他在寂川身上看见的那些美,在这人身上,就全然变了味道?
肖玉春念唱起来,声音有些粗哑,都是些淫词艳曲,观众只顾叫好,竟仿佛听不出那些刺耳的瑕疵来。
戏中,陈胜去捉拿在茶楼以色相惑人、加以谋害的九花娘,二人追打,那九花娘踩着一对跷,竟然从四尺高的戏台上翻身下来,挤进台下的人群中。
陈胜在后头追,九花娘在台动着腰肢,一路小跑。台下众人哄堂大笑,嚷成一片,纷纷挤近了来看这“骚玉春”的真容。胆子大的,竟还伸手过来,腰间腿后地捏上一把,过过色瘾。
那九花娘被人摸了也不恼,只娇嗔地唾上一口:“有什么本事!晚上再来找姐姐!”
如此在台下绕过整整一圈,彻底满足了每个人的欲念,才又扭扭捏捏地翻回台上。
一出唱罢,九花娘竟然被武生整个抱了起来,一双绑着跷的小脚架在那武生肩上。武生耸动腰臀,九花娘口中随即发出声声娇喘。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下了台。
台下喝彩不绝,晋容只觉得心头一阵烦乱,匆匆辞别晋恂,逃出了百鸟茶园。
他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停在寂川唱戏的园子门口。
班主眼尖,一眼就看到他,赶紧过来请安。“贝勒爷,今个儿真不凑巧,包房租出去了,上座倒还有,您不介意吧?”
“不用了,”他摇头,“我就在这儿听两句,就走。”
“哎哟,这可怎么行,我赶紧给您端椅子来!”班主转身去了。
寂川唱《贵妃醉酒》,台下只坐满六成。清清冷冷,物是人非,此番感悟加进他的眼神中,反倒更能演出那深宫月夜的凄清来。
他纵有花容月貌,美酒山珍,却等不来一个心头惦念的人。皇上捧他,他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哪天皇上若是厌了倦了,他又是谁呢?
他喝醉了,走得摇摇晃晃,用娇媚掩饰着心头的恐惧和孤独。
他晃悠悠地,摘了朵兰花放在鼻子底下,清香沁鼻,却闻得泪眼朦胧。
晋容站在门柱底下,远远看着台上的人,心如乱麻。他想就这样冲到台上去,告诉许寂川这些喜新厌旧的座儿不要也罢。座儿早晚是会散的,但他晋容不会走,他要一直等,一直守,等到许寂川眼底的寂寞终于化开的那一天,守到雨过天晴,云开月明。
可是他不能。他是谁呢?他不是能给他三千宠爱的唐明皇,也不是他彩楼招亲,五色绣球抛中命中注定的那个薛郎。于许寂川,他只是一个座儿罢了,像旁人一样,痴痴贪恋台上那些摸不着的幻影,不知自己身在梦中。可笑可悲。
班主端了梨花木椅来,门柱旁却已经空无一人。
“哎,咱们这位贝勒爷哟。”
第4章 堂会
水钻簪子断了一只,许寂川去店中置买,迎面碰到了师弟肖玉春。肖玉春坐黄包车经过,见了他和宣儿也不下车,只叫拉车的师傅停下来,翘着二郎腿坐在软垫座儿上,仿佛还绑着那双三寸跷鞋,金贵得很,不能轻易落地。
“师兄,师弟,好久不见,”肖玉春冲他们一笑,“刚到京城没几天,还没有时间来拜望呢。”
“师哥你刚来几天,戏倒是唱了不少了。”宣儿学着玉春旖旎的语气,被寂川狠狠掐了把手心儿。
“咱们都是一个班里出来的,平时还得多互相照应。听说寂川师哥现在越唱越好了,哪天我也去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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