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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郡王见闻录 番外篇完本——by华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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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李徽既觉得新鲜,心中又煎熬无比。
在他看来,圈在封地之中固然失去了自由,回到长安却也绝非什么好事。尤其自家阿爷居然能在占尽上风的时候跌落尘埃,显然不是什么权谋之才——空有聪慧之名,于人情谋略却委实迟钝非常,根本不是其他人的对手。此去长安,就像是羊入虎口一般,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夺嫡失败的阿爷再度入京,本便会无端端引来风浪。而后祖父驾崩,叔父继位,光是想想便觉得处处皆是刀光剑影。他那位叔父在外颇有慈悲善名,但骨子里却是凉薄之人,兄长舅父一个也不曾放过。血脉亲情,于他而言不过是流几滴泪便足矣。他们一家人此番若能全须全尾地回到均州,可能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捉驿说了半晌,李徽听了好些秦岭的野闻传说,便吩咐婢女赏了他一贯钱,又道:“阿爷素喜野味,若能搜罗些野物与厨下,老丈便来我这里领赏。”
捉驿千恩万谢地退下了,李徽便又皱着眉躺在床榻上思索起来。不多时,便逢阎氏带着张傅母来探望他,满口赞他实在孝心可嘉:“听说你特意让捉驿寻野味孝敬你阿爷,他可算是开怀了些。不然,还不知要与我们母子赌气到什么时候呢。”
李徽垂眼道:“都是孩儿身体不争气,坏了阿爷的事。行程这般急,耽搁了这几日,该不会误了大事罢?”他想确认,是否是祖父重病,急诏众子入京侍疾。如今究竟又是贞元多少年,已发生的与即将发生的诸事,到底与前世那些记忆有何差别。
阎氏宽慰他道:“不过是几日的功夫,想来应当能赶得上为你祖母侍疾。而且,昨日暴雨倾盆,水都已经漫过了驿道,本便不适合疾行。侍卫与部曲都去前头探路了,让你歇息几日也并不碍着什么。”
祖母?新安郡王再一次怔呆了——若是他不曾记错,他的嫡亲祖母,元后秦皇后,不是早在多年前就殡天了?!如今这位重病的祖母又是怎么回事?!
☆、第三章 因缘初遇

无论心中再如何纠结,新安郡王亦不得不接受即将前往长安为祖母侍疾的事实。他着实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己回到年少的时候,面临的却是似是而非的过去。然而,无论何为真何为假,他都是濮王之子李徽,必须接受所有的一切,亦必须接受自家阿爷为他带来的前途未卜的命运。
许是因他特意吩咐捉驿孝敬了不少野物之故,过了两日,他那位阿爷终于愿意降尊纡贵地来瞧他了。李徽眼睁睁地瞧着他“滚”将进来,浑身上下犹如面团团似的肥壮,仿佛一动浑身的肉便跟着颤抖,一双凤眼更是被挤得几乎只剩下了一条缝隙:许多年不见,自家阿爷居然又肥壮了几分,简直不忍卒视。俗话说,心宽方能体胖,他这些年分明皆是郁结在心,居然还能体胖得起来,着实令他无法理解。
说来,他曾听过许多传闻,据说自家阿爷毫无疑问是祖父最为宠爱的儿子,数度为了他而一再逾制。只可惜这番宠爱却将嫡长子与嫡次子的前程都断送得干干净净。而当他听到这些传闻时,第一反应却并不是与有荣焉,亦不是惋惜慨叹,而是觉得——他那位祖父瞧着眼前这“面团团”似的儿子,如何能一脸溺爱得起来?
虽说大唐的风尚便是人人皆“肥壮可爱”,但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远远不可能符合人们的审美观念了罢。自家阿爷莫说骑马射猎了,光是走两步便气喘吁吁,连步舆与檐子都是特制加宽加固的,更须得五名以上身强力壮的侍卫方能抬得起来。
幸而濮王殿下并不知儿子正在腹诽自己,否则恐怕立即便会厉声训斥他,而后毫不留恋地挥袖而去。他有些艰难地在宽敞的胡床上坐下来,严肃地望着病榻上的少年郎,眯缝着细细的双眼,轻咳一声:“你在病中还惦记着我,也算是有心了。风寒可好些了?”
他其实并不是一位称职的父亲,根本不懂得如何与这个从小便长在身边的幼子相处。平日里他便只顾着自己作文作赋,很少理会儿子,更别提教诲或是监督他进学了。若不是王妃阎氏在他跟前数度提起幼子病中还记得尽孝心,他恐怕也不会来这么一遭。
“已经好多了,烦劳阿爷与母亲惦记,孩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李徽勉强坐了起来,垂首回道,“这两天阴雨绵绵,阿爷打算何时动身?”这场雨眼见着不可能停了,他们回京的行程当然也不可能因一场雨而停滞。
“我看你确实好了不少,明日就启程。”李泰道,脸上流露出些许怀念之色,“说来,你在馆驿中出世,自幼生长在郧乡县,从未到过长安。待到了长安,进了太极宫,见过了你祖父祖母,便觉得此次行程再苦再累也值得了。正好,他们也从未见过你,你陪在祖母跟前侍疾,好好尽一尽孝心。”
显然,濮王殿下如今正满心惦记着长安,连做梦都想回到长安去,根本不可能听他分说什么前路艰险。李徽只得颔首答应,又问:“可能见到阿兄?”
他的兄长李欣是庶长子,亦是皇室庶长孙。因是头一个孙儿,他从小在太极宫中长大,颇得祖父祖母的宠爱,与那位叔父年纪相近,亦是颇有几分情谊。当年的魏王如今的濮王夺嫡失败后,黯然被贬出京,他却依旧留在长安替父尽孝。当然,祖父尚在时确实是尽孝的孙儿,叔父登基之时却如同质子了。
李泰仿佛这才想起十余年不见的长子,双颊上的肉微微一抖:“当然能见着。你们兄弟两个从未见过面,也该好好相处。”说罢,他似乎忆起了什么,猛然站了起来,含糊着道:“好好养病,莫忘了练一练字,你也只有那手隶书能稍微瞧得过去。”
李徽不知自己所说的那句话究竟有何处触动了他,就见他又颤巍巍地“滚”将出去,便叹了口气,随口吩咐道:“将笔墨纸砚摆出来。”
他这位阿爷别看生得肥壮,又不通什么阴谋算计,却委实才华横溢。他不仅精通草隶书法,亦好读书作诗赋文章,于绘画也颇有造诣。而他为了博他欣赏而勤学苦练,最终也不过是一笔隶书才能入得了他的青眼罢了。待阿爷去世,兄长奉着母亲阎氏离开封地之后,他心灰意冷,从此再未碰过书画文章,如今大概早已经手生了。
侍婢们不敢狠劝他,只得去禀告王妃阎氏与张傅母。
阎氏闻言,却是一笑:“既然他想写,便让他写就是了。”她出身名门望族,父祖皆是名动四方的书画大家,于书画一道亦十分擅长,自然欣喜幼子勤练上进。“若是他那一笔字有了长进,我这里还有些好笔好墨,全都给他。”
张傅母无奈接道:“殿下,三郎君大病初愈,可不能练得太狠了。让他稍动一动笔也就罢了。”
于是,这一日,李徽练了二十张大字,又泼洒淡墨绘了一幅烟雨朦胧的乡野图景,这才心满意足地倒头就睡。他却不知,自己的书画都落在了阎氏手中。她细细地端详半晌,方叹道:“用笔仿佛有些生疏,笔意却已经成了。不过,这孩子心里哪来那么多心事?看笔锋之间,竟似是有些郁愤之色。”
“这般年纪,正是有心事的时候呢。”张傅母笑道:“三郎君自小生长在郧乡县,突然离开,定是有些不习惯。何况他又病了这么些天,衣食住行皆不如意,一直都不怎么精神。待行了这一路,回到长安后,说不得便能豁然开朗了。”
阎氏颔首,将这些书画都收起来,想到父子二人一喜一愁,截然不同的反应,沉默半晌,又道:“明明尚未回到故乡,我便已经情怯起来。也罢,待回到长安,再决定是否去探望爷娘。”她当年狼狈地离开长安时,阎家竟并未派人相送,前前后后亦无人询问关怀,委实令她有些齿冷。这么些年来,自长安送来的节礼都被她锁了起来,从未看过,更从未回过礼。眼见着血脉亲情便要断绝,如今却又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她也不知该不该抓住。
且不提濮王一家三口各怀心事,翌日却都早早地起身洗漱。天色尚未大亮,馆驿内便已是人来人往,仆婢们匆匆忙忙将行李整理妥当,又服侍贵人们用过朝食,便登上牛车启程了。从捉驿到驿丁都得了丰厚的赏钱,笑眯眯地目送他们离开。
倏然,捉驿仿佛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提着绸衫下摆,踏着浑浊的雨水奔到李徽的牛车前:“小郎君,这几天下足了雨,驿道两旁的山坡极有可能被雨冲得又松又软,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崩塌下来哩!可得小心探路啊!”
“多谢老丈提醒。”李徽掀起窗纱朝他一笑,遣了一旁的侍卫去禀报亲事府与帐内府的典军,又让侍婢取了一贯钱塞给捉驿,“山高水长,老丈,就此别过。”
捉驿望着他,一时间竟是呐呐不得语。一辆辆牛车自他跟前经过,不时溅起了水花,沾染在他的新绸衫上,他忙后退几步,目送车队远行而去。
进入秦岭后,宽阔的驿道渐渐变得逼仄起来。在地势险要之处,甚至只能容得一辆牛车经过,一侧为山崖一侧为峡谷,若是摔将下去便是尸骨无存。李徽透过窗纱遥遥望着迤逦连绵的山峰,嫩绿新绿碧绿由浅入深铺洒而开的漫山翠色,脸上毫不变色。
因着捉驿特意提醒之故,侍卫与部曲们探路的时候十分小心。所幸驿道并未被松软的山石冲毁,偶有险境,也安然无恙地避开了。李泰嫌弃这般行进的速度太慢,很执拗地坚持日夜不停歇地前行,直至第三日傍晚瞧见远处的馆驿,方松口让众人歇息。
这处馆驿,应当便是岭南驿捉驿所言的“岭中驿”,瞧起来几乎同样简陋破败。捉驿与驿丁闻声出来相迎时,打扮犹如猎户,竟是连身像样的衣衫也没有。见了金鱼袋之后,捉驿一脸敬畏,又见侍卫和部曲有些凶神恶煞地四处搜查巡防,立即小心翼翼地道:“方才也有一位小公子前来投宿,贵人不知可否舍出一间房来?”
他话音未落,侍卫们便带着主仆二人过来了。李徽定睛一看,却是浑身雨水的一老一幼。
那少年郎大概与他一般年纪,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浑身气度豁达,一望便知是教养出众的世家子弟;老人约莫是他的仆从或是部曲,身量魁梧,神情恭顺,举止很是有礼。
生长在郧乡县那等偏僻的封地中,李徽很少见到这种传闻中的世家子弟,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越是瞧着,便越觉得此人仪态优雅,纵是满身润湿、乌发贴面,也丝毫不见狼狈之意,望之便令人不禁生出结交之心。
而那少年亦是十分坦然,众目睽睽之下毫不动容,不卑不亢地微笑着朝着他们行礼:“某琅琊王子献,见过大王。区区白身,本不该进入馆驿,但冒雨行路,实在寻不着安歇之地,只得冒昧相扰了。”
☆、第四章 王氏郎君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少年郎,一个?div align="center"> 悄昀咸逅サ钠痛樱闶窃偃绾涡幕巢还欤簿豢赡苷厶诔鍪裁词绿謇础6遥馕簧倌曜猿瞥錾砝喷鹜跏希耸嵌ゼ兜那刃彰欧孔澹匀恍氲酶┭彰妗S谑牵钐┯行┞痪牡匚⑽Ⅱナ祝崆崆昧饲貌接撸阌刹壳ё沤肓苏俊?br /> 王子献再度朝着他的背影行礼致谢,回首又与阎氏和李徽见礼。阎氏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果然不愧是琅琊王氏子弟,真是气度不俗。瞧着你年纪尚幼,怎么只带着一名老仆,便贸然翻越秦岭?这种荒山野岭可是危险得很,万万不可小觑才是。”
王子献含笑接道:“多谢王妃殿下关心。某如今正在游学途中,已经习惯风餐露宿。若不是遇上这场大雨,中途被困在了驿道上,兴许这会儿早便已经越过秦岭,到达商州了。某家这位老仆曾是名勇猛的部曲,若遇上野兽虽不能与之搏斗,御马带着某奔逃却是无碍的。”
闻言,李徽禁不住又端详着他,心中感慨万分:小小年纪便外出游学,不畏艰险跋山涉水,见识想来比他这个虚度光阴之人广博许多。两相对比,他可真是惭愧之极,算是白活一世了。不得不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境遇,可真是天差地别。
王子献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一双犹如点漆似的乌眸轻轻一动,向着他浅浅一笑。李徽亦勾起嘴角:“正好,瞧着王郎君与我年纪相近,若是有空闲,不妨与我说一说游学的经历?”他如今对各种各样的事物均觉得好奇,连捉驿说的乡野逸闻都能听得津津有味,王子献恰巧“送上门”来,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自然无妨。”王子献微微一怔,随即笑着答应了。他身边的老仆嗫喏着似是要说什么,他却不着痕迹地摇了摇首。李徽这才注意到二人尚未洗浴更衣,于是歉然道:“是我鲁莽了,王郎君且去更衣罢,免得如我一般,不慎染上了风寒。”
此时,阎氏已命仆婢给王家主仆匀出一间厢房,正好与李徽入住的厢房相邻。见幼子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她不禁笑道:“你难得遇上年纪相近,出身又不错的小郎君。能在馆驿中相逢亦是难得的缘分,若是你们投契,不妨一起用夕食,夜里亦可抵足同眠。”
从前在郧乡县这种乡野之地,哪有什么世家大族子弟?等闲末等氏族旁支,也入不得他们的眼。李徽微微颔首:“夕食可一起用,抵足同眠便罢了。”彼此间不过是陌生人,他可做不出那般豪爽的事来。以他的脾性,若非相交相知多年的好友,绝无可能分享自己的床榻。
阎氏摇了摇首,嗔道:“如此自恃身份,如何能交得上朋友?也罢,要怨也只能怨你阿爷平素便不懂这些。你耳濡目染,又如何能学得会人情往来?待你回到长安,可得让大郎(李欣)好生教一教你。”
李徽自然明白,在她眼里,他仍是那个不通世事的少年郎,而不是多年之后独居封地的新安郡王。她大概觉得,他不过是无人教导,性情才显得有些内敛甚至于孤僻。然而,其实他如今的真实年岁已是二十有余,当然并非一无所知之人。只不过,到底不习惯与人亲近罢了。任谁碰触了他的东西,心里总是万分不喜,更别提与陌生人如此亲密了。
母子二人并未再多说,便各自回了房中歇息。李徽风寒尚未痊愈,只自己用热水擦了擦身,便斜倚在榻上看起书来。不多时,侍婢便禀报说王郎君来了。他微笑着放下书卷坐起来,就见披散着乌黑长发的王子献缓步而入。
如此形容可谓仪态不端,原本不该见客,但王子献却神态自若,仿佛再寻常不过。奇异的是,李徽也并不觉得他此举有何不妥之处,反倒认为他披着一头鸦发显得越发稚嫩了些:“王郎君,坐。”
“大王在看什么书?”王子献随口问,眉眼弯弯,笑容雅致。
“不过是些市井传奇罢了,正经的十三经,怎么也不想拿出来读。”李徽回道,随手将书轴卷了起来,“王郎君既是琅琊王氏,可是沂州人?”琅琊王氏乃侨姓豪门,昔年南渡之后成就王谢威名,后来北归故乡反倒是沉寂了许多,竟未能列入名满天下的五姓七家之中。不过,即使出仕之辈与东晋时不可同日而语,如今的琅琊王氏在世族中依旧是一等一的顶级门阀。
“琅琊王氏房头众多,先祖北归时落户商州,故而我不过是商州房旁支罢了。”
“原来如此,那此番可是游学归家?说来,你已经走过了哪些地方?所见所闻如何?”
“惭愧,其实并未走过多少地方,无非是雍州、蒲州、洛州、郑州、许州等地罢了。整个中原与关中都尚未走遍,也不算什么。前些时日觉得关内道与河南道风土人情颇为相似,于是索性便越过秦岭去了一趟山南道。因是临时起意,只是略转了转,盘缠便使完了,所以才不得不回转。”
李徽难掩赞叹之色:“较之坐井观天的我,你已经游历了这么些地方,委实不容易了。我此前一直住在均州郧乡县,从不曾出过封地半步。对了,你可曾到过均州?就在商州东南,看似近得很,实则道路崎岖,交通很是不便。”
“某正是从均州而来,禁不住在武当山盘桓了多日,下山的时候还有些恋恋不舍呢。”
“均州境内,也唯有武当可一观!我每年几乎有大半年都在武当的道观山水之中流连,偶尔听一听黄冠讲道论道,或者寄情山水,方觉得逍遥几分!”李徽击案而叹,眉飞色舞,一时间竟未意识到他所言的乃是独居在封地的过往,而非如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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