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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郡王见闻录 番外篇完本——by华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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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部曲们离开之后,李徽对着那些簪花小楷看了许久,心底倏然升起些许烦躁与无奈。这是他未来的王妃,他确实应当竭尽所能为她解决所有难处。但只要想到未来数十年都要与这个陌生女子一同度过,他便不由得回想起前世种种来。
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利益相交,或许更涉及到许多人的隐秘心思,涉及到权衡与暗示。然而,却很少有人真正思考过,这样的婚姻,新婿与新妇是否都愿意?他们的所思所想,又被置于何地?按礼制而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最为重要,而他们仅仅只需要从命,接受其他人安排自己的人生。他几乎从未听过有人质疑,这样的礼制是否合情合理。
同床异梦的日子,他已经不想再过了。而且他如今并没有心思——往后或许也没有时间,逐渐适应一个陌生女子进入他的生活当中。或许,一时之间,他也很难成为一位足够好的夫君。
“阿兄,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有人在书案前坐下来,挑眉笑问。
李徽抬眼望去,却是长宁公主。他怔了怔,忆及昨夜中秋夜宴上发生的事,也隐约猜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悦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能想到这些,说明你确实长大了,考虑事情越发周全了。”
虚岁已然十三的长宁公主,如今正帮着杜皇后打理后宫。杨贤妃与袁淑妃为获得协理宫务之权争夺了许久,在圣人面前几乎什么招数都用过了,却仍是抵不过她的几句话。经过这么些年的磨练,她也渐渐流露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风华。昨夜宴饮里众人的交谈,她又如何可能忽略?又如何可能不曾细细想过其中的缘故?
长宁公主微微苦笑:“阿兄,昨夜我辗转反侧,也不知自己猜得对是不对。但无论是对是错,我觉得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愿咱们兄妹之间因此而生分……我们之间,与他们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李徽笑着回道,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杏酪,“迟早,我们都须得敞开心扉直言此事。你选择坦然相对,我十分欣慰。毫无疑问,叔父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待你们姊妹极为疼爱,与叔母亦是鹣鲽情深。与他相比,我阿爷或许有些任性天真,或许有些不称职,但他对我们而言同样很重要。”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瞧起来相处亦十分融洽。当年祖父驾崩的时候,叔父甚至主动将兄长留在长安,方便照顾。迄今为止我阿爷也过得很是自在,几乎无忧无虑。不过,悦娘,你相信他们当真信任对方么?你相信他们的兄弟情谊,就如同我们兄妹一般么?”
“不。”长宁公主略作犹豫之后,有些艰涩地回道,“阿爷并不信任两位世父。看似和乐融融,但昨夜其实充满了试探。三世父或许不会多想,但二世父是聪明人,分寸把握得极好,阿爷很满意。后来,大堂兄的念头险些便触及了阿爷的底限。不过,你留在长安的保证让阿爷放心了些,所以他才答应了大堂兄所求。”
“我其实很理解叔父。”李徽接着道,“作为圣人,他必然想掌控一切,不容许任何人挑战天威。不过,叔父的性情亦注定了他绝非不通情理之人。有些时候,他也愿意稍稍放松一些,令家人们都更感念他的恩宠。”无论李昆是否是真正慈悲之人,至少他珍惜慈悲的名声,希望自己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皇帝。既如此,他的手段便不会太过激烈,甚至就算是心存不满,亦不会率性而为。
“但无论再如何慈和,叔父定然也有逆鳞。他无伤人之意,某些人却有害人之心,意欲借刀杀人,不得不防。当年回长安的路途中发生的刺杀事件,后来别院中李茜娘引我们发现大世父之事,桩桩件件,都有图谋不轨者的影子。”
长宁公主略作思索:“阿兄所怀疑之人,是安兴姑母?阿爷与阿娘对她也颇为提防。不过,我时常会想,作为一位公主,她又能做甚么?便是谋反,她也当不得皇帝,岂不是白白给旁人做了嫁衣?难不成,她觉得当皇后比当公主更自在?又或者,当一个能掌控年幼皇帝的公主,比如今更自在?”
“或许如此。”李徽轻轻颔首,“程家、杨家,都必须紧紧盯着。而且,她既然对大世父下手,或许便不会放过二世父与我阿爷。不拔除越王一脉与濮王一脉,夺嫡形势便难以控制。日后若是当真能扶持幼帝登基,她亦不可能顺理成章地把持朝政。不过,也许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如此。”
“……日后我会着人盯着这几家的女眷,随时随地收集消息。”长宁公主舒了口气,“阿兄,相信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咱们之间的兄妹之情都不会变。”
“我当然相信。”李徽微微一笑。长宁公主这位妹妹,或许算是此世意外的收获罢。就如同挚友王子献一般,他的今生因着与他们相遇,才充满了趣味、喜乐与诸多不同。他得到了许多,也没有失去家人,所以即便一直只能待在新的樊笼之中,亦是心甘情愿。
两人相视而笑,长宁公主饮了一口杏酪,不经意之间望见书案上的信:“这是——”
她眯了眯双眸,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阿兄,你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罢?”
“……”李徽长叹一声,“我能瞒着你甚么?恐怕在这座长安城之内,也没甚么事能瞒得住你了。”或许这便是因缘罢——他正觉得独自去见杜娘子有些不自在,若有长宁公主同行,即便不小心被人发现,亦可以“巧遇”为借口加以掩饰,不会伤及杜娘子的清誉,更不会让人多想——顶级门阀士族不比皇族宗室,对名声这种事着实严格许多。
杜娘子相约之所,是长安城郊外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佛寺前后遍植花草树木,又有溪水曲折蜿蜒,时常引来文人雅士在此相聚,一向颇有些名气。李徽带着扮成小郎君的长宁公主策马而来,因时辰尚早,索性便在树林中闲逛起来。
听见不远处的诗赋相和声时,兄妹二人都不甚感兴趣,默契地换了一条小径。府试刚过去不久,京中的文会之风越发兴盛。取中者自不必说,试图通过文会传扬自己的名声,若能一举获得达官贵人的赏识,便不必发愁省试是否能通过了;未取中者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今年不成,名声传出去之后,留待明年再战又何妨?
“阿兄可收到了那些文人的诗文?”长宁公主尚未出嫁,不曾开设公主府。众文士便是知道这位贵主极其受宠,也无法将诗文投到她跟前。于是,他们只能曲折行事,或投给成国公府,或投给贵主的母舅家。
“收到好些,都教阿爷拿去点评了。”李徽道,“往年我或许还会举荐一两人,今年么——子献要回京参加明年的省试,我当然只会举荐他。”
“王子献?”长宁公主挑起眉,颇有兴致地笑了起来,“那我也举荐他罢。也不知我的帖子递到吏部考功员外郎处,是否能得用呢。又或者,我寻机会在阿爷面前提一提,到时候让阿爷得空也看一看省试的答卷?”
“如此便更好了。”李徽笑道,“我替子献多谢你鼎力相助。”
“既然是阿兄的朋友,自然不能错待。”
兄妹二人谈笑着,不知不觉间便转到了相约的地方。静静等候了一刻左右,便见一位素服少女带着侍婢袅袅婷婷行来。她正值碧玉年华,容貌不过堪称清秀,身量高挑而窈窕——在世家贵女当中,这样的皮相并不算出众。然而,冷静而沉着的神情,浑身缭绕的书卷气息,又令她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感,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平心而论,比起那些妩媚多姿或者娇憨纯真的少女,李徽觉得这样的小娘子令人感觉更加舒适。忽然之间,他便对未来的婚姻少了些许排斥之感。也许,这位郡王妃绝不会像前世那样,过得那般痛苦罢。也许,他们之间的姻缘,当真能顺利罢。
“杜娘子。”他朝着对方微微颔首。
“见过大王与贵主。”少女轻声回道,优雅地躬身行礼。不过是一眼,她便认出了长宁公主,可见她目光之敏锐。即便她因给长辈侍疾的缘故,素来很少参加京中的各种宴饮,光凭着这份觉察之力看来,也绝非寻常的小娘子。
长宁公主不由得弯起唇角,压低声音道:“阿兄,我喜欢这位阿嫂。你觉得如何?”
“……”李徽并未回应她的调侃,而是正色问道,“杜娘子可是遇见了甚么难事?不必担心,尽管说罢,我定会尽力相助于你。”既是未来的夫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自然责无旁贷。
☆、108.第一百零八章 有缘无份
“大王的好意,儿心领了。”杜娘子目光轻轻一动,神色依旧平静。她的一双乌眸中掠过几丝微光,似是正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推测他的话是否可信,他的人品性情又是否值得信赖。毕竟,在今日之前,他们不过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妇,从未见过面,又何谈取信对方?
李徽淡然地任她端详,接着道:“杜家日后是我的妻族,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就算此事以我之力无法解决,或许也能想些别的法子。杜娘子尽管说罢,不必太过拘谨——我觉得,你之所以写信相约,绝非只是想见一见我而已,不是么?”
立在旁边的长宁公主抿唇笑了起来,宛转的目光中满是兴味盎然之色。她此前曾远远地见过这位杜娘子,着实不知道她竟然是这样的性情,更不知她面对阿兄的时候反应居然如此淡定。若早知她与阿兄相处起来这般有趣,她早便着手安排他们相见了。都怪阿兄早先对这位阿嫂一点也不热心,连累她也失去了探究的兴致。
“……”杜娘子垂下眸,略作沉思之后,目光再度与李徽相对。
李徽倏然发现,她的目光中只有静寂与坦然,并无任何担忧或者惊惧之色,甚至也没有分毫紧张以及羞怯之感,根本不像是正在面对甚么变故的反应。他不由得暗自思索起来——难不成,是自己误会了什么?同时亦生出几分好奇之意,想知道她究竟会说些甚么。
杜娘子轻轻启口,终于道:“我希望,能解除我们之间的婚约。”
与难掩震惊之色的长宁公主相比,李徽的反应相当冷静:“为何想解除婚约?看你的神情,似乎并非早已芳心另许。再者,我们的婚事虽然尚未开始过六礼,于情于理而言,随时都能中断,但当年祖父曾经亲口应许过此事,亦算是过了明路。若无充足的理由,恕我无法接受你的要求。”
“先帝并未明发口谕,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杜娘子微微摇首,“正因尚未过六礼,我才觉得早些解除婚约较为合情合理。否则,一旦正式开始纳彩、问名,人尽皆知之后,便没有结束婚事的可能了。至于原因……”
她轻轻咬了咬唇角:“祖母去世之后,祖父最近也渐渐病入膏肓,眼看着便要不成了。阿爷身子骨一向不好,生性又孝顺,坚持茹素守孝又忙着给祖父侍疾,亦是越发形销骨立……我如今早已没有心思再想甚么婚姻之事,更不可能在孝期成婚,所以不忍心耽误大王。”
“不过是四年而已,我等得了。”李徽毫不犹豫地回道,“便是阿爷阿娘心中焦急,我也会劝服他们,你大可不必担忧。”及冠之后再娶妻,于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说不得到了那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也不必担忧妻儿跟着他受苦受罪。
闻言,杜娘子双眸微张,望着他无奈一笑:“大王果真是品性高洁之人,是我小觑大王了,实在惭愧。不过,谨守孝期只是缘由之一,我之所以想解除婚约,是因为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适合成婚。祖母、祖父、阿爷,生老病死,人生无常,我已经渐渐看开了。”
“难不成杜家有人传出谣言,说你命数带煞,与家人相克?”李徽挑起眉,“命理之说,大都不过是小人传言,不可轻信。倘若只因些小人之言,便黯然放弃了自己的生活,那便得不偿失了。杜娘子再斟酌斟酌罢。”
“小人之言当然不可避免。”杜娘子道,“只是,这样的言论尚不足以令我动摇。能令我动摇的,唯有我自己的本心。不知大王是否曾经叩问过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如何生活才觉得自在?”
李徽略有些动容,想起自己曾经的、如今的抉择。他当然无数次叩问过自己,重活一世,究竟想要什么。然而他得到的太多,唯恐失去的太多,故而不得不做出选择。人心素来难以餍足,当然不能无止境地满足所有想望,必定需要有所取舍。
“见了生老病死之后,我便时时问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而后,我发现,与成婚相比,我更愿意结庐独居,为亡故的长辈们抄经超度。”杜娘子轻声道,“我的性情略有些冷淡,内心也太过狭小。我更愿意陪伴娘家的长辈,而非花费漫长的时光,将不知面目性情的夫家人渐渐纳入心中维护。”
“……”一时之间,李徽竟有些无言以对。人各有志,他自是无法评述杜娘子的选择是对是错。毕竟,她并非一时情急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只不过,他仍有些怀疑,她是一位被家人千娇百宠的小娘子,往后是否能受得住无边无际的孤寂罢了。待关怀她的长辈逐渐过世,兄嫂又忙于家中事务,谁还能顾得上她呢?
“大王或许觉得,我不过是个不知世事之人,所以才会如此天真罢。”杜娘子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又道,“杜家并非没有出家之女,亦有家观与家庵。我以前便时常陪着长辈去家观与家庵中做道场,时不时便会小住上数个月,知道她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觉得,那样才自在?”李徽深深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娘子,有些怅然,亦有些释然。可惜他们相见太晚、相识太晚,可惜他们志不同道不合,有缘无份,不然,或许他确实能得到一位举案齐眉的好妻子。
“身不自在,心却自在。”杜娘子浅浅地弯起唇角,“身在何处都不自在,但心却能选择自在之地。我这样的人,若非家人缘深,或许早便该遁入空门才是。无论参佛或是参道,或者修身修心,都比待在后宅之中勾心斗角,困在长安城内受那些明枪暗箭来得自在许多。”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罢。”李徽道,轻轻一叹,“不过,此事不宜眼下提起,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待过些日子再说也不迟。时机若是合适,我便会说服我阿娘解除这个口头婚约,放你自由。”
“多谢大王,大王的恩情,我必将铭记在心。”杜娘子深深一拜,“日后必会在神佛前为大王阖府供养长明灯,唯愿大王阖家平安喜乐。”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李徽道,“虽说你打算在家观、家庵之中出家修行,但毕竟只是孤身一人。若遇到甚么难事,尽管命人来告诉我便是。你我有缘一场,虽不能结为夫妇,若是稍加照拂一二却是应有之义。”
“承蒙大王恩情。”杜氏再度拜下,又向着长宁公主行礼,而后再拜告辞了。
李徽目送她翩然离开,吩咐守候在旁边的部曲远远护送她回杜家。长宁公主见他如此细心安排,微微蹙着眉,有些担忧地望着他:“我看方才阿兄的神色……对她应当颇为中意罢。不如我亲自去劝一劝她,让她早些改主意可好?若是错过了阿兄这样的夫君,上哪里去找更好的?京中说不得有多少小娘子想嫁给阿兄呢,她倒是好,偏偏一点也不珍惜!!”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李徽笑着摇了摇首,“我觉得,这位杜娘子确实很特别。只不过,太特别了,所以不适合当我的王妃。刻意勉强维持这桩婚约,反而会让她觉得痛苦,又何必呢?”经过此事,他反而隐约明白,自己中意的未来妻子应当是什么性情了。日后便照着这样的性情去寻,大概不会出什么差错罢。
长宁公主越发觉得自家堂兄受了委屈,如今只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阿兄如此体贴温和,又有哪一处不好?相处时日长了之后,濮王府的长辈们待她难道会比娘家人差么?哼,虽说她是杜家女,但单看她竟然主动毁弃婚约,我便绝不会——”
“悦娘,不过是口头婚约罢了,也算不得毁诺。”李徽宽慰她道,“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便寻不着更好的娘子?我倒是觉得,如今这样也很好。毕竟长安城内尚不安稳,心里总会觉得娶妻生子都有些风险,担心自己护不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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