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秋桂子完本——by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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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言重了。柳某惭愧,夫人如此,在下这半月来岂无辨治失当?”
夫人道:“太丞此言差矣。妾身之病,命合如此,太丞辨治得当,并无半分差错。服了太丞拟却的方子,妾身自好许多,只不可根除——妾身也知世间能辨难治之证多矣,岂可专怪于医?”夫人赐坐,小蛇便在一旁圆椅上坐下。那夫人道:“柳太丞年纪尚轻,不想有恁大的孩儿了。”
柳官人抚着小蛇头颅道:“犬子无人照管,故而携了同来。夫人休怪。”
夫人抬出手来,却是青白一色,柳官人把脉片刻,问道:“血可收些?”
“收是收些,近日来只是手足甚冷,动辄气紧,起身不得。”那夫人道。
“漏之病久血液多失,本起于脾气虚,而血虚者,气不得依,故而气愈虚,脾气滞于运化,水谷精微运化不足,养不得阳气,是以一派阳虚之证。”柳官人蹙眉道,似有难言处。
那夫人笑道:“妾身之病,量也有二年余,近来一月不如一月,妾身自知已入膏肓,太丞有话直言,无须顾虑。”
“夫人乃大段明辨之人,在下素来不敢瞒过,只此一事须问明白,夫人向来自家做主,倘此事攸关性命,尚可自家做主也不可?”柳官人问道。
夫人一怔,道:“妾身日前以为尚可延些时日,自此却已油尽灯枯了么?”
“在下非是此意。仍依前药,或可尚延一年半载,倘此间冲脉闭,天癸去,血或可自止。然倘天癸不闭,情势则危,血脱过多,气无所依,则将不存。且夫人一年半载难得活动,筋骨不养,即便或可指待天癸去,寿亦折矣。”
“太丞言下之意,尚有他法?”
“此法甚是险峻,然此时不用,怕来日危笃时便不可用。”柳官人思量半晌,方答道,且问道,“在下便是要问,倘用此法,夫人可自家做主,或须禀明知州大人知晓?”
夫人神色转黯,悠悠道:“这却是不必要。大人近年甚少近身,妾身却是连他的样貌也将不识得了。太丞自将治法与妾身道来,妾身自定夺便是。倘可行之事,妾身与太丞立下文书画押便是,此后之事,太丞无须挂心。”
“夫人且听在下道来。”柳官人道,“久漏因脾气虚冲脉不固而起者,重在益气收涩,然此法用久,效却不显,是何缘故?”
“妾身诚不知。”
“夫人曾言,初起病时,经血紫黑,杂有凝块,腹痛甚,活血化瘀后血色方转红,然只是下漏难止,一次行经,时须一月半月方净,到如今时,却是绵绵不绝。在下便问一句,夫人可曾于少腹揉按,有痞块也无?”
夫人道:“不曾揉按。”
“夫人可自查一番。”
柳官人领小蛇出屏风避嫌。婢子送上点好的茶水、果子。
“太丞有请。”片刻后,婢子出来请道。
夫人面上添得几分讶异,道:“诚如太丞所言,确有痞块,然须重按始得。有男拳大小,太丞不曾揉按,何以竟知晓?”
“紫黑乃一派淤血之象,淤血久时,恐生癥痞。夫人脉细而沉滞,舌质微紫,疑病久血瘀乃为癥痞,却叫一派虚相掩了这实相。”
“瘀证之治无非活血化瘀,太丞何言有性命之攸?”
“不瞒夫人,这半月来方中实已重下活血化瘀之药,然癥痞日久,竟不得效用。想来痞结甚久,血脉不通,药却难治。兼之艾灸数次,亦不见效。前后思量只有一法犹可用。”
夫人问:“却是何法?”
柳官人道:“不知夫人可曾听闻麻沸散一事?”
“可是华佗使得麻沸散?”
“正是此药。书言此药饮之神失,不知痛。华佗尝为人剖腹涤肠,断肠再续,其人不知痛,盖此药之效也。后世不见此药,只因其技已失,人莫能知。”
“太丞可是道,妾身癥痞须剖腹取块方可消去?太丞休作戏言。”夫人自笑不信。
“在下便不妄言。”柳官人道,“夫人不信时,在下亦没奈何处。”
那夫人且信且疑道:“当是之世,不曾闻得剖腹尚可活命之事。”
“实不相瞒,在下亦曾为人剖腹接肠。”柳官人道。
夫人大骇道:“其人尚在也?”
“迄今已活三年。”柳官人道,“只此法确险峻。倘夫人用此法时,十者只得存五。不到不得已时,便不轻用。”
“使得此法,倘是死,怎个死法?”夫人沉吟。
“一则一麻不觉,二则癥痞纠结血脉,除痞时血脉亦破,血脱而死;三则剖腹中外邪得入,当正气外泄之时,只怕难当;四则癥痞亦取,外邪不入,然漏下如故。”柳官人道,“十存五者,尚非完存,五中又有一恐将伤及经络,下肢竟瘫。余四者可完存。”
“太丞此法迄今治得几人?”
“恰十人。”
“四者完存?”
“七者。”
“太丞何言五者?”
柳官人道:“夫人之病,较之他人又不同。”
夫人叹道:“太丞师从何处学来此艺?可大活世人也。”
柳官人摇头道:“此法实乃不可为而为之。只便稍有闪失,一命即去,原想活人,却致速死,诚非我愿。故而此事定夺不在在下,全在夫人,夫人实须慎之又慎。”
夫人道:“此事诚难一时定夺,容妾身寻思几日,待太丞后番来时再议,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小说家之言,不可尽信。
此篇前后地名均参考河南地图,潢川地图以及历史地图。
第15章 官人(4)
那日出了那大宅子,柳官人便领着小蛇去到街市。饥民不放入城,即便此时下辖乡里发水,城中却是一派太平景象。这定城县依着淮水边,去东京城将约八百里路,并不甚大,然酒肆客栈亦不少。小蛇不曾入过城,眼见处处都是新奇物事。饮食果子店内满放篦子笼子,此时正值午时,四处米香面香。亦有挑担儿沿街叫卖的,卖的是馉饳儿,干脯,水晶皂儿,糖霜狮子,荔枝膏,楂条,梨干种种。勾栏瓦子里说得一段好书,柳官人领着小蛇在勾栏外立了片刻,听得里头喝彩不绝。小蛇伸长脖子要看,柳官人将他抬到肩上坐着——柳官人原就身长,小蛇坐他肩上,便可一览无余。里头一个妇人,鹅黄衫子,花冠背子,香花雪柳满头,正唱一段风流酝集的格范,唱了又说,说了又唱,合棚众人喝彩不绝。小蛇还待要看,柳官人却将他放下来,问道:“可是饥了?”
腹中委实饥了,小蛇颔首。
讨巧一个挑担儿的路过,叫卖道:“上好的雪糕,上好的雪糕!”
柳官人唤道:“大伯,你卖的甚么?”
那担儿立下,唱个喏,道:“官人可是要些雪糕?小人的雪糕便是与那东京城樊楼的主厨黄胖学的,这定城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官人可是要些?”
柳官人笑道:“既是恁的,切我三两。”
那挑担儿的掀开青纱罩子,小蛇看时,只见那雪糕通体雪白,在竹篦上团了一团,香气扑鼻。那人往雪糕切了一块,亦不称,道:“官人见收,三两。”
柳官人掰开那雪糕,与小蛇一半。小蛇便咬下,那雪糕内犹有馅儿,小蛇囫囵吃了,也不知是何馅儿。
柳官人把了几个钱给那人,那人称谢,便覆上纱罩儿,兀自叫卖去了。
“可好吃?”柳官人问小蛇。
小蛇颔首。
柳官人咬下那一半的雪糕,细细咀嚼,咽下,道:“却是不够松软,恁的雪糕,他必定要嫌了。”
“谁要嫌?”小蛇仰头问道。
柳官人摇头,蹲下身子,拭去小蛇面颊的糕屑。
小蛇看着柳官人的面,傻笑。
柳官人抚着他的脑袋,道:“你妈妈唤作你甚么?”
“大郎。”
“今后随我姓,可好?”
小蛇自应道“好”,不省得何故,亦不作他想。
“你更名作‘柳溪蛇’,可好?”
小蛇仍应道“好”。柳官人微微一笑,小蛇直楞楞道:“你笑甚么?”
柳官人道:“我家有个人人,自小爱弄些虫儿蛇儿,十岁那年冬自溪边拾回一尾冻透的青蛇,甚是怜念,怀揣着暖他,因他自溪边来,便唤他溪蛇。”
小蛇问道:“那青蛇后来怎地了?”
“夜里叫他娘拣去弃了。”柳官人道,“他哭了镇日,央我陪同他再去溪边,却再不见那蛇。”
柳官人道:“倘携你返家,今年他还家,定然要欢喜的。”
午后柳官人尚去了几家看诊,到得申时过,便去米铺,把钱换了米面。官人手中却是一钱不剩。先来时,在城东米铺寄了扁担儿,此时挑了便往城外去。到得北门外,却见一簇人围着看榜,柳官人住了脚,立在人丛中,小蛇听得有差人念道:“光山县城外马家庄上佃农马三,王二一干人等拒不缴租,聚而谋,击杀家主一家二十口,见今马三已见羁,王二一干尚在逃,望知情者告发,消息确者赏钱十贯。”一发张了那甚么王二、李四的画像。
柳官人不甚意下,一手扶了担儿,一手便牵了小蛇望城北郊去。此时正是麦熟时节,田间金黄一片。天甚晴好,日影偏斜,渐入城郊林中,薄暮染层林,树影寥疏,小蛇心下欢喜,放声唱娘教的农歌道:“作天莫作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唱得甚好。”柳官人笑道,“只去四月天已有四月。”
小蛇又唱道:“野苋菜,生何少!尽日采来充一饱。城中赤苋美且肥,一钱一束贱如草!”
柳官人却不笑了。小蛇唱毕,偷眼看他,还待他夸唱得好,官人却不说了。
小蛇心内忐忑,便不再唱。
近山时,柳官人轻叹道:“非只苋菜贱如草,人命亦贱如草。”
小蛇自是不解,行了近一个时辰,见山下立着二人,却是师勇同李顺,迎着柳官人和小蛇来。
李顺近日来自是每日下山迎着官人,挑担儿上山,师勇今日不知缘何亦来了。
李顺索过官人的担儿,道:“官人今日还得却晚。”
日头已向西,林中已然微暗。日间日头打在身上,不觉有甚不妥,到得此时,方觉寒凉。师勇牵起小蛇道:“俺还道你叫大虫吃了。”
小蛇腿短,走得慢,是以在路头担各了。师勇想是如此,却不说。见小蛇去牵柳官人手,心下不快,伸手便去掐小蛇面团也一般面颊,哼道:“小畜生得宠了。”
小蛇傻乐。师勇见不得他蠢相,又捏抓了一把。
“柳官人,俺嫂嫂今日却吐得厉害。”师勇道。
“可曾吃甚不洁物事?”柳官人问。
“一般吃,俺不吐,她吐。”
柳官人略一思量,道:“我还去便看你嫂嫂。”
作者有话要说:
勾栏:纵木曰栏,横木曰杆。栏杆亦称勾栏,是为了? 乐谷俗孤涞摹A硪灰庖迨撬稻莘鹁鼓μ焐嫌槔殖∷甑模怯卸ヅ锏慕ㄖ枪糯窦涞囊淮τ槔殖∷兰评嗨朴谙诽ㄖ嗟摹?br />野苋菜,生何少!尽日采来充一饱。城中赤苋美且肥,一钱一束贱如草!参考自:《古诗民谣中的野菜植物》,杨毅,《生物学教学》,2004,29:51-52
作天莫作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就是一首民谣。
第16章 官人(5)
一行人还至破庙,见今日在火边煮食的却是王二、朝东,六福同张小五在一边架火炙兔肉。年高的大伯几个团在火边,想是厢房冷了,出来烤火。问春香的去处,王二道她在东厢歇息,今日吐得厉害,竟是滴水不得进。
小蛇连师勇去到东厢春香屋内,师勇点了灯——山上便只一盏灯,乃是前日李顺猎了只兔儿,下山换的。春香见亮了,旋便起身。师勇道:“嫂嫂,柳官人在屋外候着,与你看诊。”
春香慌忙整衣衫,唤师勇拿过梳子,随手挽了个髻子,尚待起身出门,柳官人在外道:“大嫂不须出来,我自入去可也不可?”
“烦劳官人,奴家惶恐。”春香道。
师勇道:“官人不须多礼,入来便是。”
柳官人掀开破幔作的帘儿入来,春香朝官人福了一福,心下不适,又待恶呕。师勇取一残瓦盆,春香呕翻在内里,只些清水。
吐毕,柳官人见春香不敢坐下,便道:“大嫂且暂歇,不须多礼。”
待春香坐于柴禾上,柳官人自问诊。
“如此已有几日?”
师勇插话道:“今日才起的。”
春香道:“前几日晨起便有恶呕,奴道是受了风寒,歇歇便无事,吃也不见吐。今日起后竟饮食不得,稍进滴水,即便呕出,午间嗅得食味,越发如此。”
“大嫂道是吃下即刻便呕?”
“是也。全不得进食。咽下即便呕出。”
柳官人问道:“可有腹痛?”
“全不痛。”
“二便如何?”
“大便昨夜一趟,小便晨起一趟后便无。”
柳官人问道:“经水近来如何?”
春香面上一红,低声道:“已过信期月,却未到。”
柳官人道:“在下去将箱筪里脉枕来。”
师勇道:“俺去便了,官人且住。”
师勇和小蛇便去殿上寻柳官人看诊箱筪来,柳官人令春香躺下,取出青瓷脉枕,三指便在寸关尺三部放下。
片刻后,柳官人收枕道:“大嫂脉滑细,怕是有喜了。只便素体脾胃虚寒,冲气上逆,胃失和降,故有此恶阻之侯,不妨事。前日药材尚余些些,且合几剂香砂六君子汤吃了,容待再看。”
师勇道:“官人便是说我嫂嫂有身了?”
“当是如此。”
师勇笑逐颜开道:“俺却有侄儿了。哥哥归来,定要大喜。”
春香此刻略展笑颜,道:“谁道定是侄儿?”
师勇道:“便是侄女儿,也是侄儿,一般叫俺叔叔。”
是夜官人称出药材,师勇便就着篝火与嫂嫂煎了一壶香砂六君子汤,吃下却不见呕。晚饭间,柳官人方撂下木碗,李顺同肖琳便来到跟前,只要拜柳官人,柳官人如何受得,扶起却不让拜。问是何事时,李顺道:“发水后小人离家甚久,闻说水方退去,明日便待还家一看,倘或家中尚有人,归去寻时,也有个着落处。倘或家中无人,眼见将要入冬,小人拣些值钱物事,还来此处,也好过生活。”肖琳一般如是说。
柳官人道:“但去不妨。”便去腰间解下一块青玉蟾,道:“在下无甚值钱物事,此物或可抵些时候。”
李顺心知柳官人一身别无长物,此物定是紧要信物,方留至如今,此时却要与他,他如何肯受。以此固辞不受,道说前日打猎下山换了些许钱,足够回旋,况李庄离此不过几十里路,来回也只几日间,不须许多盘缠。肖琳一般说辞,道肖寨去李庄亦不甚远,亦是不受。
师勇听闻堂兄且还家去看,便央他打听哥哥消息。小蛇却不知央谁,与师勇说时,师勇便央他堂兄尚去张湾一看。
夜来小蛇同师勇一并睡在西厢第二间屋子柴禾麻被下,师勇问道:“今日随官人去了何处?”
小蛇道:“去了一处大宅子。”
师勇道:“定是官人去诊病。前番官人携俺去时,却不曾诊病。今番诊的却是何人?”
小蛇道:“夫人。”
师勇方待盘问甚夫人时,小蛇却自被内爬起,问道:“师勇哥,犬子是甚么?”
师勇却待将小蛇作弄一番,便道:“犬便是狗,犬子便是狗儿子。”
小蛇呆楞道:“官人便是骂俺狗儿子?”说罢,泪珠儿簌簌落下。
师勇奇道:“官人道你是犬子?”
小蛇心内伤悲,只颔首落泪,不答话。
师勇心下微酸,问道:“官人却是与谁道你是犬子?”
“夫人。”
小蛇语焉不详,师勇心内焦躁,道:“甚鸟夫人,你与我道来,官人与那夫人说了甚?与你又说了甚?”
小蛇哭道:“不晓得说了甚!俺听不明了许多。”
师勇固要小蛇说,小蛇只得道:“说了甚麻沸散,知州大人,剖腹,后番再议,命贱如草,俺不晓得这许多。”
这般断章取义,师勇也不晓得官人竟说了何事,当下且放心内狐疑。听得小蛇啼哭不停,甚是焦躁,只得道:“俺与你作耍的,犬子便是儿子之义,官人合是认你做义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