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 第二季完本——by麦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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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宫女嬉笑着,讨论这喜事。原来襄邑的新君俊美无双。原来襄邑即将嫁过来的公主是番域的第一美人。穆颜知道,暻洛长相随明洛夫人,一模一样的脸,带着些妖冶,曾经稚气未脱的样子,现在应该长成男子汉的模样。佳偶天成,一定说得是这对新人。
穆颜已经三年未曾见过暻洛,离开时暻洛其实第三次蛊毒正发作着,那时候暻洛已经不省人事,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发过三次毒。最后相处的景况是穆颜一个人拖着最后一口气才将浑身是血的暻洛丢在荒野里等人来救,没曾想这一别就是三年,离开时连脸都来不及细看。害得穆颜有一段时间里午夜梦回的噩梦里都是暻洛浑身是血来找他的样子,吓得一连好几宿都睡不好。之后真的就不曾再见,甚至连赦令颁布的时候,也不肯相见。
他像是真的已经死去的人,被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杀。或者父亲和母亲也以为自己已经身亡。现在的穆颜顶着一个无名氏的头衔,同这无名的“偏宫”一般,形同蝼蚁藏在这宫闱里最不愿意让人看见的深处。大概自己存在,除了暻洛和李公公,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也或者,暻洛已经忘了他。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再好不过了。
风吹着眼,有些发涩,许是觉得冷了,穆颜想躲回屋里。却被人叫住了。
“听哑童‘说’,您又不吃饭了?”哑童是专门照顾穆颜衣食住行的小太监,天生的哑巴,和人交流全靠比划。
久未与生人说话,穆颜有些慌张,扶着门框进退两难。反身见是对自己有过诸多照顾的李公公,这才神色稍敛,淡淡一笑,“李公公若不嫌弃,不如到屋里说话。”
小李子听说过穆颜的事,对他当时魅惑皇子这事,本来是十分讨厌的。要不是受过皇帝旨意,心里也是十万个不情愿去照顾这人。
这次是巡视宫人布置和亲事宜才会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偶见哑童又将餐盘从屋里端出,才想起后宫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尴尬之人。这才想来一逞口舌之快,拿皇帝娶妃之事给穆颜难堪。
才开口,却被人牵着鼻子走。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在屋里落座,那人竟然是一副熟络的模样。现在想要再退出去,更显做作。只好硬着头皮呆上一会儿。
“您可曾听说,圣上将要迎娶襄邑公主的事?”小李子观望一下四周,虽未点灯,窗户紧闭,但由门投进的光可见四周很是干净。
穆颜闻言,倒茶的手一抖,险险撒了出来。有些尴尬,对着小李子一笑,双手递过了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知道的。”穆颜淡淡笑着,瞥向门外,“那些人都在讨论,兴高采烈的样子,真好。”
生得一副好模样才是真好。小李子心想。自己对穆颜其实是十分厌恶的,但看着他一副淡然模样,垂眼望着手里捧着的茶浅浅笑着,一张脸好看得让人心疼。“有了女主人,再有正常的男子呆在这宫中,是不方便的。”本来后宫便是不方便让寻常男子久住的地方,恐怕乱了纲常。原本皇帝还未纳妃,穆颜被禁足于此还能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到如今,不同往昔了,襄邑公主一旦进宫,穆颜就必须离开。
“我知道。”穆颜点点头,见李公公似乎再说不出什么,习惯性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伤痕,又补上了一句,“襄邑公主……圣上与襄邑公主是明日完婚吗?”。
李公公极会察言观色,下意识就盯着穆颜的动作,一眼瞥见那伤疤,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一个人在这清冷的偏宫自残是正常不过的事,可这伤口……小李子在皇帝的右手腕上,看过一道几乎一样深浅的伤疤。
见李公公正盯着自己手腕细看,连忙将手缩回宽袖里。小李子这才深觉自己逾矩,慌乱起身,“一会儿……我稍微不盯着,那些人就会偷懒,小人这就告退,您还请好好休息。”李公公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走。
茶还在原处,一口未饮。
穆颜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端起一饮而尽。明天就要完婚了吗?明天,或许永远都到不了了呢。他笑着,起身关上了门。
离开偏宫之后的小李子走过几个小筑和院落,已经过了傍晚,天色昏暗。小李子心绪不宁反而比其他人还要更加手忙脚乱。原路折回再经过穆颜的住所,更是头也不抬,眼不见为净地逃走。这低头不看路的时候,立刻就撞上了别人。
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一抬眼,跟前的人赫然就是皇帝。连忙王八翻身一样趴在暻洛跟前叩安。眼神却不由得追随皇帝的动作,看向皇帝的右手腕。
“你这急急忙忙的是做了什么错事?”皇帝没有特别揶揄自己,也许心情并不好。却也不算太糟,只是口气平淡了些。
小李子心眼浅,藏不住事,不由得就抬头看向偏宫那边。暻洛寻着望去,大概也是明白了些。却没有责怪他,弯了弯嘴角,笑容里藏了多少时过境迁和无可奈何。“起来吧,没什么事就到膳房去看看,明天……明天大概有得忙了。”
小李子只是跪在地上,皇帝在自己跟前,一个人都不带。“皇上,您……”
皇帝没有接话,只是转身朝着偏宫的方向,慢慢走去,自说自话一般低语,“三年了呀……”小李子只是看着一国之君渐行渐远,不由得觉得人上之人竟有些寂寞。
偌大的皇宫里,三年来不曾有过别的女子到达皇帝身侧的位置。这个地方却囚禁着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暻洛想过放弃,想过杀戮,想过放下。他大赦天下,唯独忘了他。虽囚禁三年,却不曾再见。他从始至终都没能将穆颜遗忘。
痛极、恨极都是往事,他所不能放弃的是曾经刻骨铭心的爱和长发相结的那些日子。站在门外,推开这扇门,便是了断。
暻洛推了门,里头漆黑一片。他凝神好不容易适应里头昏暗的环境,才看见有谁凭窗而立,从那扇半开的小窗轻眺。门吱呀的响动,让那人后知后觉地转身。眼神相互触碰的时候,暻洛明明先看到一瞬的惶恐和猝不及防的哀戚,来不及细究,却被他轻易逃开。
穆颜低下头,撩开下摆跪在地上。双手环起然后爬伏在地上,宽袖随动作一扬,摊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幅度。穆颜在暻洛跟前行了一个大礼,这是不曾有过的。
一国之君暻旻帝与叛国罪人穆颜的距离,回不到十三皇子与沐恩小侯爷的曾经。这么一想的时候,不知道这时是谁的心淌着血,痛到撕裂。
穆颜在地上趴了多长的时间没人计算,只觉得入夜的寒气从地面上侵来,整付骨架都寒到发疼,牙关咬到吱呀作响。身体开始发麻,要不是被人提了起来,也许会像王八一样趴在地上一宿。
突如其来的怀抱,温暖到令人发昏。那么温柔的动作,穆颜几乎落泪。要不是暻洛在自己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要与这三年做个了断”,穆颜或许能够欺骗自己说此时此刻一场美梦。
被凶狠地抛上床榻,嶙峋的身体丑陋不堪,被迫地展示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滑脱的泪滴无处可藏。手腕被交叠拉至头顶,身体被迫打开的耻辱和疼痛,在心尖尖上千刀万剐。
两人间有过两次。一次是因为穆颜的欺瞒,这次是暻洛为了复仇。比起曾经浓情蜜意辗转缠绵,这次竟只有无尽的疼痛。伤处被一次次贯穿,血好像已经止不住了。
可是穆颜还想去拥抱暻洛,想看他现在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和自己无尽幻想里的一模一样,俊朗无双。他想要拥住这个扛起一国江山的肩膀,想要告诉他一句,“我好想你”。可是他的手被禁锢着,在暻洛跟前的穆颜,只有被迫屈从的姿态和丑陋的模样。
穆颜控制不住眼泪,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他的样子。身体随浪颠簸,疼痛将自己几乎抽离的灵魂捆缚在这躯壳里。他无法昏迷,无法隐忍。只能拼命呻丨吟来纾解疼痛,只能用力喘丨息,好让自己没有说爱他的余地。
暻洛离开的时候没有告别。穆颜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离去,眼眶里已经干涸到发涩,他蜷缩起来好让自己不觉得冷风吹到心疼,脸颊偏过能感受到了枕头上的泪湿的痕迹。暻洛最后没有在自己身体里泄出,大概是他最后的温柔。
穆颜轻笑,已经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为什么还在莫名的地方保有温柔。暻洛大概一直都未曾变过。那么温柔的你,为什么要在自己耳边说,“今日之后,永不相见”。
“蠢货……”穆颜揪着枕巾,轻骂出声。他想要弯起嘴角微笑,却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三年里,第一次哭出声,哭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作者有话要说: 穆颜出场了...很快又要退场了【扶额
☆、第五章
锣鼓喧天,喜灯高悬。天色虽已黯淡下去,然整座皇城都燃起了红火,将天色映出一片红霞,显得喜庆非凡。这个时候许多等候皇筵开始、被允许宫中行走的百官,口耳相交说的全是吉利话。还有行色匆匆的那些个宫人们,不论位阶高低也都欢天喜地得不得。
尤其是太后,更是欢喜得紧。虽说这皇帝不是亲生的,自小带大却也十分疼爱。这一天,一见到皇帝,是连早请安晚问安都眉开眼笑到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抓过皇帝的手交握着,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看着皇帝,一边抚弄他脸庞然后笑开,像是个普通人家的母亲。
暻洛没有驳老人面子,也陪着太后说了些话。告别了养母的皇帝转而到逸蕙宫给西太后引了香火。这一路上随行的李公公只是紧紧贴在皇帝一旁护着,他弯着身子,狠狠矮出皇帝一大截。跟在皇帝边上,一面瞧着主子脸色,一面听人嬉笑打闹。
小李子只觉得在这朱色宫墙里,无人不喜。或者说在这京城之中或是举国上下全然的喜气洋洋。可唯独是喜事当头的皇帝,神色一如往常,无悲无喜。从小就深知皇帝脾气的小李子,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他知道,圣上越是一如往常,便越是不开心。
“朕要去到逸蕙宫和母亲说会儿话,你不必跟着自行退下罢。”小李子听闻,连忙应了一声便要告退避嫌。而皇帝却是迟疑了一下,又转而说道,“你今儿一整日都不必跟着我,安排别的人跟着便是。今天……你就去偏宫照应一下,想来,他或许不太方便。”
小李子心下了然,不便多问,就连忙告退。从小到大,即便是从一个瑟缩的阉奴变成皇子的玩伴,最后入了殿成了随伺小太监,最后一路成为了宫中的大太监,小李子即使已被人恭恭敬敬唤一声“李大公公”,他仍是当初十三皇子的“小李子”。
他是暻洛身边能够信任的人。
小李子应了皇帝的吩咐趁着夜色将至,一路上避开人群,只身一人小心翼翼地从广仁花园背后的曲径绕了一大圈,才到偏宫。
入夜的偏宫和昨日来时看起来不大一样,虽都透着股阴涔涔,但今儿只是太阳落山了,看起来却吓人了。
因着是荒废许久的无名宫,小院杂草层层叠叠没有专门的宫人修整,偶尔有风吹来只觉得簌簌的是谁的脚步声。院内没有挂灯,除了清冷还有荒凉。小李子原是担心被人发现,所以没有提灯。现在怕极,再抬头望去,薄薄一层窗纸也没映出光来,估摸着屋里没有点灯。
小李子没来由地屏气凝神望向两扇紧闭着的房门,只觉得有些压抑。此刻情景虽如昨日一般,但今日再来,便是与昨儿大相径庭的感觉。
他屈指在单薄木框上敲了敲,无人应声。缓了缓,再敲上三下。过了片刻,才有低低的响动从里头传来,“请问是哪位宫人,罪臣不便起身,若无急事,望改日再叙。”
还是昨儿说话时一般的嗓音,虽然极力隐藏,但小李子总归不是什么普通宫人,一听便知。想必这个人又患病了。小李子不明白,明明已经落魄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倔强强撑的呢,蝼蚁尚且偷生,尊严又哪有命来得重要?
想来不由有些生气,但里头那人分明拒绝让人入内,便硬气说道,“小的奉了皇上口谕,来照看穆小侯爷——”
里头突然就没了动静,后来更像是强撑不住放弃了一般说道,“那……有劳公公了。”
小李子冷哼一声,推门一个大跨步入内。扑面而来便是一股血腥气。他不由得一惊,也顾不得与那病着的人置气,趁着月色往屋里望去。弦月的光照不到里屋,小李子连忙伸手进怀里摸出一把火折子,找到一边落灰的灯笼点上,提着就往屋里大步走去。
昨儿被折腾一夜的穆颜一早醒来觉得骨头都要碎了,浑身上下透着酸和疼。早上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提了井水勉强收拾干净,那些染血的床巾帕子也全丢进井里一了百了,最后留了一口气摊回床上,动弹不得。
一整天,哑童来过两回,送了吃食,见未曾动过,又送了回去。确实没发现穆颜一个人躺在床上。病着的人是睡了又醒,醒来仿佛又在梦里。身上泛着凉,然后又发着热,忽冷忽热。
晌午过后没多久,陡然骨头碎裂般的疼,那疼撕扯着,令人叫不出声来。好像疼得昏死过去,梦里还是那蚀骨的疼痛,和暻洛曾经的怀抱。不知道是第几次发作了,三年了,那毒物在自己身体里片刻不停地侵蚀,只知道身体越来越弱,好像突然看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小李子来的时候,是刚缓过劲的时候。只想睡着,就突然听见了敲门声。那个皇帝身边的亲信,一步一步踱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灯笼就凑在自己眼前,晃得眼晕。即便是如此,穆颜还是不愿意太过狼狈,对着那昏黄缥缈的一处扯出一抹笑来。
笑得太过苦涩,看的人就算再多怨恨也不由得心疼。
“圣上让小的来关照您,他说……您今日当是有诸多不便。”小李子将灯笼挂到远处,光淡淡笼着两人。
穆颜没有回话,过了许久,才道一句“谢谢”,不知道是说给小李子的,还是给暻洛的。
吉时已到,锣鼓喧天,远远的能听见外面的热闹。小李子觉得这屋里肃穆得很,一个人在这日子里,倍显凄凉。忍不住起身,又点了一盏灯。远远映在穆颜脸上,显得不像方才那么苍白。
穆颜紧紧闭着双眼,额上渗出冷汗。外头的热闹好像没能感受到,他咬着牙自顾自扛着身上的疼。
“穆小侯爷,需要给您唤医者来么?”小李子坐立难安。
“不必多劳了……倒是李公公,您……”穆颜闭着眼,弯了弯嘴角,“今儿是圣上的大好日子,您本该一旁伺候着。不必守着我这样的罪臣。”
小李子没有回话,只是开了窗,散了散气,不知道是什么花香飘进屋来,还引着那股热闹劲儿一起进来了。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真是一墙之隔,两种境地。
穆颜这才像是真真切切听见了外面的世界,不由得睁开眼,转了转头,然后叹了口气笑了笑。那容颜真是极盛,尤其是笑着的穆颜。小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穆颜看,穆颜似乎分毫未能察觉别人的目光。
也许就太过静谧,太过尴尬,穆颜忍不住开口说话,“李公公,”小李子听见,连忙正襟危坐应了一声,只听见穆颜淡淡问道,“是不是夜已极深,天色这般黑了?我虽然不喜欢烛火照着,但您不必惯着我,也可点灯的。”
小李子听闻,不由得惊起,又连忙掩饰,放缓脚步踱到床前,伸出五指在穆颜大睁着的眼前晃动,床上那个人却仍是挂着淡淡笑意的表情,一眨不眨。小李子心里咯噔一下,穆颜怎么就看不见了?
他慌慌张张想要出去召唤医者,可提着灯笼到了门前刚要推门又站住了。今儿可是皇帝大喜的日子,谁还顾得上这一个册上画了黑名的人。穆颜本是已死之人,却苟延残喘到今日,传出去该作何解释?迟疑间,就仿佛听见了内室传来低吟。
小李子连忙丢开灯笼快跑几步,停在床榻前竟不能动弹了。穆颜脸上蜿蜒爬满泪痕,喘着大气连连低呼“我疼”,小李子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病痛,急着团团转起来。抬手覆上穆颜额头,额上烧得烫人,抹开了是一手的冷汗。
小李子不曾遇过这样的事,穆颜却开始说起胡话来。他刚才一张故作淡然的脸上流满泪,十分委屈的模样,连连低唤皇帝的名讳,“暻洛……暻洛……”,让听的人脊背发凉。
穆颜哭闹着,小李子听不太清楚。只看见床榻上那个一直病仄仄的人好像突然生龙活虎起来,双手挥舞着挣扎。间或能听见他哭得嘶哑还强笑着说道,“当初说的相爱一生,为何现在还要逼我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