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 第二季完本——by麦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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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人向来冷着的一张脸,兴许是因为脸上层层叠叠厚重的伤疤牵制着,才会看来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暻洛走过来靠上半人高的浴桶,撩起袖子拨了拨水,“有些凉了?医者怎么吩咐的?”
段恩“呃”了一声,说实话大医官上了年纪容易话唠,叽叽咕咕讲了一堆自己也没怎么听懂,隐隐记着最末一句是,“水凉了就上来,擦干晾会儿再扎上。”
这个宫中的百医之首果然不走寻常路。其他医者一般就是给人撒点金疮药捂上得了,大医官则是把去腐生肌混着止疼的草药熬成膏,化了泡澡,晾干再包扎恐怕是担心伤口留着湿气容易溃烂感染。
不过看这样子,是麻药剂量下大了,段恩已经是昏昏沉沉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要不是自己恰巧过来探视一番,恐怕这个段恩就该忘记把自己捞出来了。
“这样,麻烦。”段恩偏头想了想,补上一句。
“确实。”暻洛觉得好笑。
“医者说了,经常泡泡不怕留疤,可我不缺这一道。”段恩很认真地向暻洛抱怨罗里吧嗦的大医官。
这话在暻洛听来却不好笑。兴许段恩没这意思,但字句间自暴自弃的意味让人觉得有些可惜。没有伤处的身子看起来挺好看的,暻洛才不会这么说,听上去很奇怪。“你该起来了。”暻洛提醒一声,然后仍旧站在边上。
暻洛一副坦荡荡的模样,段恩再遮遮掩掩反而就矫情了。段恩有记忆以来,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的。擦肩而过的人见到他,无不是受惊尖叫,或是嫌恶闪避。虽然段恩一直恪酢醍懂、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但为了不徒增麻烦,还是习惯掩藏自己。
这样一个人,作为影卫,是再合适不过。现在要让他光明正大地展示自己,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无法坦然。
“这个……”他支支吾吾地说,让皇帝往门外滚一滚这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暻洛不是心细的人,才不懂段恩的意思。就仍是嘴角微上扬地端视着段恩,脸上带着笑。见段恩面露难色,再看一眼药浴用的木桶,桶身窄窄,却有半人多高,没地儿借力,出来的样子多少有点难看。恐怕这个飞来飞去潇洒自如的段恩也没有办法。
暻洛不多说话,把两只袖子都翻折上去,双臂伸到段恩腋下一扣,就把整个人提了上来。段恩被皇帝出乎意料的举动吓得不敢动弹,像棵萝卜似的,就被暻洛拔出来了。
暻洛上过战场,征战的都是大老粗的爷们。沙场上哪里有人伺候,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洗上一次澡,遇上好时机,战士们当然欢天喜地共浴互搓泥条儿,暻洛哪里会觉得坦诚相见是件尴尬事儿。
段恩却不是,本来就很少与人接触,这么坦荡荡的,也就更少,尤其对方是顶着一张妖冶美人脸的皇帝,就更慌乱了,只得支支吾吾道谢连忙转身套裤子。急匆匆套里衣的时候被暻洛喊停,“伤口不是得晾晾吗?”段恩才反应过来。
段恩还忙着系衣带,被喊停后手停在半空进退两难面露赧色,暻洛看段恩伤口虽深,但经大医官亲自护理也无大碍,自己还有事要忙,就吩咐一句“段护卫好好养伤。”就要走了。
段恩仍是尴尬背身的样子,木木然扭过脸对着暻洛点头应允。
暻洛跨出房门好心再反身关上,不自主看到段恩褪下纯白里衣露出的瘦削肩头,还有肩胛骨的位置,不觉有些熟悉。
兴许是最近太累了,暻洛心想。
从小单房出来到药库大门,需要经过一条窄窄细细悠长的弄道,光线昏暗视线不佳。暻洛出来时与急匆匆赶来的大医官擦肩而过。老医官不怎么见到过面带笑意的皇帝,擦身而过时竟然有些认不出来,等到回过神来不由得晃神,才想起还没来得及叩礼。
只是老医官反身要躬身时,暻旻帝已经走出去好远,这……不合礼数啊。
连声哎呀哎呀地叹气,扶着小心肝也不叩门就往小单房的门里钻,眼前这个差点被阎王爷带走的重伤病患倒是好生生地已经从浴桶里爬出来,正笨手笨脚地给外衣系上云扣呢,见到这里老医官额上的血管突了又突,“谁让你起来的!”
药库铜门外都能听见老医官中气十足的怒吼,吓得守门的小官打了个哆嗦。
“皇上呀。”段恩被吼怕了,无辜地答道。
“你不必再当朕的影卫了。”这是段恩伤愈回来复职听到的第一句话,听明白了却不知道怎么消化,只得呆愣愣站在原地努力思索着该作何反应。
一旁的陆莫城也一脸局促,“不是……诶?皇上,虽说段恩犯了错,但错不在他……”
“他哪儿犯错了?”暻洛看起来比陆大将军更迷茫。
“那您……”陆莫城看了一眼段恩,又回头紧盯暻洛不放。
“是朕没解释清楚,今天就上禁随司报道吧,”暻洛看着一脸傻样的陆莫城一眼,再回过头跟段恩解释,“当然禁随司不安排你工作,你就直接听命朕和陆将军,薪俸比照当初承诺的再多两倍,其他的照旧。与之前不同的是往后你不必掩藏,大大方方露面就行。”
“是。”段恩本来就没有什么世外高人的冷冽气质,一副市井穆颜,拿掉他手里抱着的剑遮上脸再往菜市场里一丢就很难找到了。就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不自主就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背,怎么看都是畏畏缩缩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高强的武艺。
陆莫城把人招进来时,是连祖上三代都查过的,三代单传,留到段恩这代父亲早去,他就是个遗腹子,一个毁容的段恩与他又瞎又孱弱的老母亲相依为命。陆莫城是想问过段恩上哪儿学来的武艺,但剖析别人的过去这跟询问他脸上的伤如何而来一样难以启齿。
幸好段恩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老实本分的。甚至不顾自己还以身救了皇帝一命,差点就呜呼哀哉了。
“段恩什么都好,就是形象不行,”暻洛特别寻常地看了一眼段恩,陆莫城听出一声冷汗,哪有人这样往人伤口撒盐的,没你这么当皇帝的。不过陆莫城也就敢腹诽而已,就见暻洛站起身走到段恩身边,段恩仍是恭恭敬敬地颔首站着,被暻洛一掌拍在背上险些吐血。
“你看,站直了不是挺好的。老弯腰驼背的不好看。”暻洛这么说。
“是,圣上。”段恩真就乖乖地挺直腰板站直,没敢再驼背
陆莫城下巴都快掉了。感情皇帝大人口中的“形象”指的是这个形象?
“以后再驼背就罚你俸禄。”暻洛扬了扬嘴角,“你上外头去找小李子,他会领你上随禁司报道。”
“是,圣上,那臣告退了。”段恩毕恭毕敬地抱拳退开几步,才转身推门出去。
剩下陆莫城一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望向暻洛,就见他对着越走越远的一个瘦削背影深深凝视。
“别看了,这么远了驼背也看不清。”陆莫城冷冷揶揄他。
“不是,”暻洛笑着叹气,“不知道怎么的,只是觉得看着那个人有些可惜。”
“确实,那么好一个孩子,被毁得差不多了。”陆莫城以为暻洛说的是段恩的脸。暻洛知道是他误会,也不拆穿。
“上回襄邑来人的事,你查清楚了吗。”皇帝的食指叩了叩木桌。
“正在查,还没查出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怕就是最大的问题。”暻洛拧眉,陆莫城又在心里吐槽暻洛小题大做,却没敢说。
“这倒是,说来,二王爷家的孩子终于有名字了。”最近母亲与蓝黎越走越近,自己想要揉揉抱抱一下都不行,昨儿母亲和蓝黎八卦,被陆莫城听了去,想了起来连忙又跟皇帝说道说道。
“哦,二嫂终于放弃挣扎啦?我小侄子取得什么响亮的‘大’名?”
“暻小染。”陆莫城耸了耸肩。
“噗——”暻洛没忍住一口茶直接喷到对面陆莫城脸上。陆莫城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脸。
暻洛有这个反应再正常不过。当初二王妃使出吃奶的本领翻着几大典籍努力憋名字,还以为能憋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听起来就如雷贯耳的大名,“暻小染”这三个字怎么想怎么弱。
“有名字终归是好事,”暻洛还能怎么说呢,“你手下童武生里挑出一个靠谱的,送去给我二侄子当保镖去。”
陆莫城自然点头。后面就从自己童武生营里挑了一个叫何泽的五岁面瘫小童就给送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拖延症还能不能治好QAQ
☆、第十五章
段恩挂职随禁司后,也算是有了品级的人。不仅薪俸月结,每日也又不必躲躲藏藏,正大光明出现在人前。虽说在宫中行走需要佩戴专门定制的银假面,但比起昼伏夜出要好上太多。
关于段恩必须佩戴面具行动这点,暻洛本来是不同意的。三伏天又闷又热,全罩式的面具不透气又捂汗,常人的皮肤尚且觉得不舒服,更何况是段恩脸上的几乎不见一块好皮,非逼着人家这样捂着也太不人道。
只是段恩在陪护皇帝于宫中行走时,就把内务司的某位女官吓得瘫倒在地,要是哪天不小心惊扰了太后就伤脑筋了。
因此陆莫城便让兵器监找专人为段恩用软银丝编制柔软透气的银制半假面,露出两只眼睛和尚算见得了人的下巴。戴上特制的假面后,段恩就不必格外小心地回避他人视线,自由行走宫中。
又加上暻洛的一番叮嘱,段恩时刻记挂着自己行走站立的姿态,昂首挺胸的样子再配上一副好身量,竟惹得宫里几位女官们芳心暗度。女官们每每“巧遇”段恩,无不恭敬地称一声“银面公子”,语气里多少有些撒娇的意味。只是木讷如段恩只能让女子芳心错付。
自从段恩有了品级,权利也多了不少,除去应有的报酬,还能告假出宫了。本来这宫中的护卫,是多段恩不多,缺段恩也不缺,并不是时时刻刻需要他,只是自从上回的公然行刺之举,或多或少就更依赖段恩一些。
这天随禁司主好不容易允了段恩的半天假,段恩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出宫去了。
银假面始终太扎眼,段恩随意借了顶斗笠就从偏门出来了。所幸的是路程虽远但不经大路市集,不怕遇人太多,以段恩的脚程轻轻松松拐过几条巷弄就到了。
段恩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十分工整的字条,抬头比照了一下地址和牌额,抬手扣了几下门环便有人将他迎进屋。出来领人的是一个婆婆,大概是有人叮嘱过,并不敢抬头直视段恩的脸,只唤了一声“少爷”,就自行退去。
那婆婆原来是宫里人,被调派出宫专门照看段恩的母亲——段氏。段恩“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就匆匆进到里屋去。
段氏眼睛不好,耳朵也听不清,段恩进屋的时候,段氏正双手捧着茶杯,也不喝,只是捧着暖手。段恩放重了步子,段氏也没察觉,段恩就重重地跺了几下,段氏才仿若有觉,微微偏头向着门口这边,试探地喊了声“惠婆子?”
惠婆是照顾段氏的宫人,段恩只是抿嘴,像是笑着,隔着几步路喊了一声,“娘”。瞎眼的段氏就算耳朵不好使,这个字也绝不会听错的。是儿子来了么?她开心又熟练地地避开桌椅朝着段恩迎了上去。
段氏只是笑,一边伸手去摸段恩的脸,被几次巧妙地避开,段氏也不太在意。段恩又轻唤了一声娘,段氏仿佛有些惊诧,喜笑颜开地抱紧儿子,问他想吃些什么,惠婆什么都能做。
段恩握着段氏的手,牵着她又坐回桌前,将带来的食盒一层层摆开,油纸包着的点心有甜有咸,全是段氏喜欢吃的。陪着段氏吃了饭,聊了会儿天,哄着段氏上床午睡了才又塞了些银子给惠婆,就不再多说了。
惠婆将段恩送了出来,不放心段氏一个人呆着,便不敢远送,很快就回去了。段恩转身看着门慢慢阖上,仍是一动不动,站在距离巷口五六步的位置一动不动。
“谁?为什么跟着我?”看顶上日头悬挂正中,再不回去恐怕要被司主责骂,段恩忍不住先发制人了。原来段恩一早就发现有人一直跟在自己背后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如果是谋财,现在大可行动,只是那人不肯出手,只怕目标是府内两位老妇。想到这,段恩更加沉不住气了。而且段恩耳力了得,光靠听声就分辨出这个“歹人”只有一点三脚猫功夫,不足为惧,就干脆提气震慑。
暻祥摸了摸鼻子,讪讪地从墙角拐了出来,尴尬地咳嗽一声。早听闻此人十分厉害,但贴身跟着皇帝,自己总有些不安,想着这人大概不会知晓自己身份,便伺机一路跟了过来。没想到才出宫门就被发现,也不知是他太厉害,还是自己太差劲。
“听闻我幺弟收了个特别厉害的高手,我就是好奇想见上一见。”暻祥被人发现,也就大大方方现身,背着手,迈着官步在段恩跟前溜达。
“窑地?”段恩没懂。
七王爷忍住一颗想骂街的心,磨了磨牙说,“你们家皇帝。”
“他才不是妖帝!”段恩这下懂了,白了七王爷一眼,虽然暻祥看不到,“他是好人,别欺负他。”
谁敢欺负他啊,那个妖孽小鬼头,不被他欺负就已经是上辈子积德了。自己就是闲的蛋疼才担心老十三被人诓骗偷偷来试探一番,没想到自己堂堂七王爷反而被人给“欺负”了。暻祥不想搭话,他想回家,一个人对着墙哭去。
暻祥现在知道了,眼前这人估计就是一根筋的傻大个。王爷的骄纵劲儿上来也懒得多说,转身就走。只是非但没走成,还被拎着领子提回来。他愤愤拍掉段恩揪住自己领子的手,“你知道我谁么?”
“坏人?”段恩思考了一下,正儿八经地回答。
暻祥气得不行,到底谁才像坏人,光天白日还带着蒙纱斗笠。愤愤挣扎,抬手就一把将段恩的蒙面打下,猛然就僵住了。
段恩也愣了神,懵懵懂懂地盯着暻祥看,眼神微微有些闪躲。他慌张地转身把脸藏起来。暻祥这下子后悔了,手忙脚乱去捡斗笠,还屈尊降贵用手拍掉上面的灰土再递给段恩。
暻祥当然没料到是这样的隐情,也没想着因为这种事去伤害别人。不过暻祥想错了,段恩并不是因为自卑才隐藏自己,而是怕把暻祥吓着。他背对着暻祥接过斗笠,又罩了上去,才转身回来。然后擦过暻祥的身侧要从巷口出去。
“你叫什么?”暻祥问他。
段恩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这样问,但仍是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名字告知给他。
恩断义绝的那个断……恩……吗?听上去不是个好名字。暻祥心里想到,却没说出口。就看着那人越走越远。那个身形,和拉长的影子,与自己久远的记忆相重叠。暻祥自我否决地摇了摇头,大概只是相像罢。
午膳之后,皇帝与七王爷约好书房密谈。暻洛要的上代长河以北所修的水利工程图终于被找到了,不好假手别人,暻祥只好亲自跑一趟呈给皇帝。
暻祥也不明白,暻洛现在是个什么德行,好好一个书房非要搭上厚重帷帘将整个房间弄得漆黑一片才点上烛,让人觉得十分压抑。明明早些年的少年暻洛还偏爱窗明几净,现在怎么喜欢上这幅阴涔涔的样子。
暻祥觉得自家兄弟不必通禀,照样是推门径直走了进去,跟着四处张望了一下,陆莫城不在,再好不过了。
暻祥这还暗自庆幸着,一个冰凉之物就蹭一下贴在自己脖颈,吓得暻祥后撤几步,没站稳险些摔坐在地。暻祥不像暻洛,他就只是一个文人,那几招防身之术就只够拿来跑路,哪里经得起这样突如其来的过招。
“不是坏人,你退下吧。”暻洛就坐在书房正当间的御案前,低头写写画画着什么,十分专注的样子,见暻祥来了,也就对段恩这么一喝,算是对暻祥打了个招呼,就低头继续奋笔疾书。
暻祥白了皇帝一眼,不过人有高手随侍在侧,平日里斗嘴的劲儿也给吓没了,撇着嘴踢踢踏踏把怀兜里的册子推到暻洛跟前,“喏,你要的东西,只有复刻,原来那个不晓得被那个不长眼的家伙弄丢了。”
暻祥把“不长眼的家伙”这六个字念得抑扬顿挫,暻洛又不傻,当然知道七哥哥话里藏针说的谁,也就“哈哈”两声带过,“没事,复本也行,我只想知道上津北的堤坝是怎么个修法。”
“你就不能把这帘子卸了,乌漆墨黑边上杵着个人都看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