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完本——by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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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完杨壹在后台哭成个泪人儿。她的同学围着站了一圈,各个面面相觑。她发泄似的朝人怒吼:“不要管我!都出去都出去!”杨壹的老师叹气,走到门口看到杨学海。
杨学海没进去,杨壹自己抹干了眼泪走出来到前台代表她们队伍去领那个优秀奖。她拿着单薄的奖状走到杨学海面前,突然一摔:“我以后再也不跳舞了!”
杨学海把她拨弄到怀里:“好好好,不跳就不跳了。”
杨壹抓着他的衣服一把鼻涕一把泪:“爸爸,我想妈妈。”
杨学海抱着她束手无策:“好,我们去广州,去找妈妈。”
第17章
国庆节贾小伍终于拍完了所有的戏。
最后一天秦燕钟很高兴,把剧组所有人都召集过来给兄弟俩送行。
“大家都挺熟悉小伍的了,作为我们剧组年纪应该是最小的小朋友,眼睛看不见很不容易,表现总得来说还是不错的。我们给小伍鼓个掌!”
小伍站在秦燕钟旁边,自己给自己鼓掌,把人群逗笑了。
“小伍你这几天受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那么多照顾,明天要回家了,跟大家道个别吧。”
贾原牵着他的手,说:“小伍,跟大家鞠躬,说谢谢,拜拜。”
小伍招招手:“谢谢。拜拜。”他问贾原:“哥哥,我们要回家了吗?”
“嗯,我们明天回家了。”
“那我们不跟着姐姐玩了?”
他大闹房顶后,贾原真的不愿意他玩了:“我们要回去上工了。”
贾小伍听到要上工,悲从中来,扯开嗓子就嚎:“碧云黄花北燕飞,西风总是离人泪。”
这是推拿馆里鹦鹉唱来送客的,他这样一唱气氛显得有些悲伤。
秦燕钟以为他不舍得走,满怀欣慰:“小家伙还懂点事。”
贾小伍沉浸在自己即将回去工作的难过里,情绪变得很低落。助理给了他一袋子零食,第二天把两个人送到飞机上。贾小伍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那场面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助理和贾原说:“你们回去等消息吧,这个戏还要拍一个月,等样片出来之后还要寄给上级领导看的,到时候修修改改又是一番功夫,估计要明年初才能出来了。这是肯定要走的一个流程。等片子过了,我会再联系你们。到时候看看小伍能不能争取一个机会一起上电视台做做节目宣传吧。”
贾原很感激,给她塞了一个红包:“谢谢你,多亏你照顾。这个你拿着买宵夜吃吧。”
助理不敢收他的钱:“原哥你太客气了,我工作就是做这个的。”
贾原硬是把红包塞到她的口袋里,这是李孜教他的。原本他是非常不好意思做这种事情的人,总觉得给红包是求人,拉不下这个面子,但是为了贾小伍他咬了咬牙,厚着脸皮把钱拿出来。给人后他反倒是心里舒坦了,这和求神拜佛是一个道理,心诚肯定要,但贡品和香油钱少了不行,票子往箱里一投心里立刻就有底气了,神仙爷爷保不保佑是一回事,至少功夫做足,总比没投钱或者投的少的要更显诚意。
李孜裹着一身厚厚的羊毛衣亲自到机场接凯旋归来的小明星。
“我和小伍坐公交回去就好了,又麻烦您来接。”
李孜笑笑:“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他给推拿馆的师傅们放了一天假,响应国家号召善待劳工。
“我给你就在宿舍楼上找了间房子,也是单间,二十五平,你们俩足够了。一个月两千,我帮你给五百,剩下一千五你自己出。省得你自己找房子麻烦,一会儿住的远了上班又不容易。出来在房东那里拿的要是钥匙,刚好回去看看。”
贾原接过钥匙:“哎,好。”
李孜舒舒服服坐在的士里打了个哈欠:“晚上小燕儿请咱们吃饭,她刚和她那口子领证了。一起去吧,喝点酒庆祝庆祝。咱们这儿好歹也有个几个见过世面的了。”
小燕儿就是从深圳招聘来的那个姑娘。她当初为了结婚到李孜这儿来,对象是也是个盲人,在一个盲人学校里教书,是个斯文气的男孩子,倒是和小姑娘性格很互补。
李孜有意一醉,来者不拒,也不看杯子里是什么颜色的一骨碌脑就往嘴里送。
郭绥不忍心,劝:“老板少喝点,人家结婚你喝这么多干什么?”
李孜不说话低头把杯子里的酒闷掉。新人来给他敬酒:“老板,你酒量真好呀。”
李孜让新郎官给他点烟,坏笑:“小燕儿,我跟你说,找男人就要找我这样儿的,能喝能赚,知道不?你这个不行,多练练,给他满上!”
他取了两个大杯子过来,满满两杯白酒,新郎官拿在手里心有戚戚。他早听说过李孜是个厉害人物,这一杯酒已经把他吓得脸色发白。李孜笑嘻嘻的,抬起头就把自己手里的喝掉,引来满堂喝彩。他敲了敲空杯子,脸色陀红:“我喝完了啊。”
新郎官在心里打鼓,周围全是起哄声。新娘也不敢劝:“喝了吧,就一杯,没事儿。”
他咬牙闭眼就着杯子喝了下去,辛辣的酒液灌进胃里呛得他连连咳嗽。
李孜满意了,摸摸小姑娘的头:“好好过日子,两人在一起不容易。”
小姑娘哽咽了:“哎,好。老板我们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李孜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郭绥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来:“快快快,喝点。冲一冲。”
李孜伸手去接,没摸到,往前一步就往地上栽!郭绥吓得手里杯子差点摔地上,急忙把他撑起来。李孜扶额,喘了一声:“这他妈劲儿真大。”
“再没劲儿像您这么喝也不行啊。”郭绥拉过椅子来坐下。
李孜靠着座椅,狠狠吸了一口烟。四周都是欢笑声,他只觉得冷清。
元旦过后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李孜一觉醒来,悬冰的松枝叩窗,满树晶莹,焕然已经是另一片天地。
师傅们陆陆续续地回家,推拿馆里人不多了。李孜决定今年提前回去过年,距离年三十还有一个多星期他就和郭绥收拾好东西关门。两人挤上了火车,郭绥没订到下铺,难为李孜一个盲人在人来人往的车厢爬上爬下。床上的被单褥子一股霉味儿,又硬又臭,李孜实在受不了那股味道,干脆坐在走道上抽烟。
一个男人经过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下,问他要了一支烟。李孜递过去,男人的手擦过他的手心,站起来笑笑说去厕所了。李孜挑眉,他心烦气躁,冷风从窗缝里渗出来鬼似的发出喑哑的嘶叫。他站起来,往厕所走,男厕所门一开,有人把他拉进去,兜头就亲上来。
他的裤子皮带被解开,陌生人抱着他坐在洗手池上,李孜只来得及说:“套子。”东西顶进来的时候保险套冰凉的滑腻感让他屁股哆嗦,陌生人舔舐他的脖子,闷笑说我还是第一次和瞎子搞。李孜很不耐烦,要做赶紧。身体里的那根东西快速抽动,整场性事十分钟不到就结束了。李孜拿卫生纸擦干净腿根上残留的润滑液,收拾裤子站起来,屁股被洗手池磕得生疼。
陌生人意犹未尽:“存个号码吧,我也在下一站下。”
李孜甩开他,摇头:“你活儿太差。”
他点了根烟开门就走。身体里的燥气终于得到缓解。
以前他是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跟人搞的,他对陌生人不放心。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病。但速食胜在方便快捷,吃完了也不会想留恋。反正只是寂寞的的话,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车子在清晨到站。郭绥见他眼下乌青很重:“昨晚没睡好?”
李孜漫不经心地点头。他到家倒头就睡,睡起来就吃饭打牌。在家里他是不干一点活的,他们家远亲近邻他算是最会赚钱的了,上赶着来巴结都来不及,不敢劳动他。
年二十八一家人到老屋子给祖宗上香磕头。李孜的爷爷也是个盲人,那个年代残疾人反而最有福气,谁都不会动他,在家里有惊无险地熬过十年浩劫,孩子也长大了不需要操心,晚年过得安安稳稳,最后在自己床上睡过去的。李家最有福气的就是这位老爷子,李孜小时候“见”过他几面,老爷子很喜欢这个长孙,说他是后辈里面最像自己的孩子。过世后老爷子专门给李孜留了一笔钱。这是笔很重要的钱,当年李孜之所以有钱去念西医靠的就是老爷子这笔遗产。要不然他很可能现在还窝在家里啃老。
李孜知恩图报。他毕业后在深圳赚了第一桶金,回家的头件事就是给他爷爷修坟,而且是大肆修葺,托人从山东买过来整一块半人高的莱州雪花白*,雕得漂漂亮亮让人抬进公墓的,光是这块墓碑就花了五千多块钱。那时候对李孜来说这也是笔大钱,在小县城里更是轰动一时。李父担心他太过破费,李孜说,老祖宗的话不会错,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命运风水都由不得我,那就只能多孝敬祖宗了。
(*莱州雪花白:中国山东出产的大理石,灰白色细花纹,质地细腻密度极高。)
上了香,李孜母亲把他拉到客厅里来商量:“上次说的你爷爷墓地迁址的事情,你怎么想?”
李孜想起这件事来。李孜的奶奶过世后公墓已经没有位置,老太太就没能和老爷子葬在一块儿。但是李父想着老两口分开来总不太好,还是要把墓放在一起,在下面也好有个伴儿。李孜赞成这件事:“我看可以。清明前赶紧把这个事情办了,公墓环境还是差一点,奶奶那边虽然贵,但是环境好。钱我可以出一些没问题。”
李孜的叔叔在旁边撺掇:“你爷爷当年留的那套老房子还没处理呢。”
李孜莞尔:“我爸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呗。”
叔叔啧声道:“那不是这个道理,我们几个兄弟都是你爷爷的儿子,房子怎么能让你爸一个人处理呢?好歹我们也有份啊。我跟你说,最近那个地方要开发工业区,政府征地,能补好多钱的。咱们商量商量补偿款的事儿。”
李孜皱眉:“我没听说要拆迁啊?”
“不是政府拆迁,是房地产开发商。”李父说:“那房子是要留给我们家李孜的,你别想。”
叔叔说:“大哥你这就不对了,爸爸走的时候,钱都给你们家李孜了。现在房子还给他,你让我们几个怎么办呀?和着就你们家李孜是孙子,我们家几个不是?”
“你们几个平时有管过他吗?上次修坟是李孜一个人花钱修的,妈妈葬在私墓也是李孜出的钱。我们少花过一分吗?你们呢?”
叔叔说:“你们当初修坟也没跟我们商量过呀。本来好好的要花那么多钱修坟干嘛呢,我还提出来过不用那么破费。谁也没逼你们花钱不是?”
这话说得诛心了。李孜嗤笑,指着老爷子的遗像:“大过年的您这么当着老人家面说不太好吧,爷爷一辈子不容易,我做孙子的能孝敬一点就孝敬一点。我体谅您口袋不宽余,但是我觉得吧,人没能耐赚不到钱也罢,可要是再没良心,伤死人的心就是造孽了。”
叔叔登时脸色就僵了:“你怎么说话的你!我好歹你是长辈!”
李孜冷冷地呵斥:“我现在就这么说话!老爷子的东西谁都不能动!谁要动第一个从我这儿过去再说!”
他这口气是当家作主的架势,愣是震得在场的没人敢说话。
李孜本来因为祭祖而暖和一点的心情当下又没有了,他狠狠? 而广州今年是暖冬,还是两件衣服就能对付的天气。
崔爱华原本是很得意的,杨学海还不是跟着到广州来了,大半辈子都是他定主意她一句不敢有异议的,现在人还不是乖乖跟来了。同事羡慕她,人家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们家倒过来了,崔爱华福气好呀,男人跟着她跑。她算是扬眉吐气了。
但杨学海没找到工作,他在这个大城市里四处碰壁,如陷囹圄。出租车公司根本挤不进去,连公交车司机都不招聘他这个年纪的人了。他算算自己身上别无长技,又不甘愿沦落去工地上做苦力,所以在崔爱华租的屋子里一天天耗着。崔爱华工资不高,生活成本却整整翻了一倍;杨壹转学没有本地户口,借读费高得吓人;崔爱华眉头皱着,连出去外面吃饭都不愿意带杨学海去,她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丈夫,万一人家问起来,连在哪高就都答不出来。
熬到了春节前,崔爱华因为工作忘了督促杨学海买火车票,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买不上了。她想把父母接到广州来过年,杨学海为这事又和她吵了一架。崔爱华忍不住酸他,我就让你干一件事去买票你都没干好,这么大年纪了我还要厚着脸皮找我妈要钱!
杨壹躲在房间里恐惧地探出头来偷瞄,杨学海瞥到她责怪的目光,反驳的话在嘴巴里一句都说不出来。他坐在小出租屋里坐了一晚上,最后一支烟抽完了,他下楼打了个车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大年初一早上的票。他想,算了,回去吧。
第18章
过了年李孜就三十六了。他生在年初,正好生在惊蛰这一天。
惊蛰是要打雷的,春雷滚滚,万物惊动,人间从漫长的伏土寒冬中苏醒过来。李孜恰好生在惊蛰的第一声雷后,帮着接生的护士把孩子抱给母亲看,说你这孩子机灵,多会算日子,他来了春天就来了。他母亲心里很高兴,看着孩子两眼滴溜溜地转,对世界充满好奇,谁也没想到家中独子两岁半那年会得黄斑。
“家里治这个病花了不少钱。我爸本来有个机会能出去打工干活的,为了照顾我留下来了,后来一辈子也没能出去。没用,还是瞎了。那时候穷得叮当响,我印象里有几年冬天冷得断电断水的。我妈整天把屋子里门窗关着,蜂窝煤烧完了重复再烧。有一次她洗头发把那个炭盆放到厕所里面,差点一氧化碳中毒,我爸把她抱出来又掐人中又做人工呼吸。”
“以前条件都不好,我们村小孩到人家家里偷甘蔗。我上初中前都是穿拖鞋,没一双像样的鞋子。现在的人体会不到了。”
计时器响起来。李孜拍拍裤子上的瓜子壳儿站起来,笑道:“要感谢国家,感谢改革开放。”他招呼郭绥:“小郭,把我办公室那盒酥饼拿过来给张老师。”
客人从床上爬起来:“哎呦,这么客气。”
“节前就想给你拜个年,结果你走得那么早,我等到二十一还没来,小郭说肯定是先回去了。我就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带回来一点小吃,拿回去吃呗。”
他年初一就给大部分老客户都打过拜年电话了。客人知道他一向周到,也不拒绝:“让你服务还拿你东西,你看看,我今天什么也没带。”
李孜把人送到门口:“那是,老来我这儿花钱,我肯定讨好你呀。”
他笑着等人脚步声远了才转身往屋里走。
深春还是凉,门口站一站风就往毛衣的针角里钻。
转头还没走一步,他突然回身,没躲过身后人发难。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没有他想象那么大,大约只是想轻轻拍他一下,落在肩上的时候已经很温和了。
李孜面不改色:“哪位?”
来人没说话,肩膀上的手摸到耳侧,顺着右脸往下,隔着耳鬓细碎的头发磨蹭脸颊。这是双男人的手,粗糙厚实,指节凹进去的部分有几处细小皴裂的伤口。李孜心脏漏跳一拍,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双腿都有点打颤,嘴唇哆嗦:“杨学海。”
杨学海突然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似乎笑了一声,很微弱,要不是李孜听觉比健全人敏感也许会漏掉。李孜连忙伸手往前摸,把人扶好:“小郭!水!”
郭绥一阵小跑端着纸杯子出来,不明就里:“杨先生回来啦?好久没见了。”
“行了,你该干嘛干嘛。”李孜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带小轱辘的,像是个行李箱,而且很大。李孜以为他刚从广州回来:“刚下火车?”
杨学海喝了水,嗓子还是哑:“谢谢。”
李孜抱臂:“老大不小了,少抽点。”
杨学海沉默,突然说:“我离婚了。”
李孜吓了一跳。杨学海说:“能不能借你这个地方睡两天?我租了房,但是上任房客还有三天时间才能搬走,临时找不到个地方住。不用床,你办公室的沙发就行。”
李孜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你房子呢?”
“给我老婆了。”杨学海有点苦涩:“壹壹跟她,一个女的自己带孩子没点钱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