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者 番外篇完本——by鱼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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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全程观看了这场好戏。等我们来到长安,果然听闻玄宗下旨,有感于上天赐福,遂将年号由“开元”改为“天宝”,张起灵冷笑一声,‘山有朽坏,虽大必亏。“他一本正经的发表了番见解,站在风中开始揉鼻子,我见状赶紧把他拖进了一旁的酒肆中。
此时的长安城是我记忆中最繁盛的时刻。
店家端着酒壶上来,我尝了一口,唇齿间清香芳溢,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好奇地向店家打听此酒的来历。
那店家笑答:“两位客官可是初来长安?此酒名’桑落‘,产自河东之地。得名于诗经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正是每年九月桑落之时取水所酿……”
张起灵斜倚在榻上,反倒是听的笑了。
“果然长安城中卧虎藏龙,区区一坛酒,也能说出这些个道理。”
我摸了块碎银出来打发了店家,心说你自己平日不爱说话便罢了,焉有嫌别人话多的道理?于是斟了杯酒,送到他嘴边说,“你别忘了,我也是长安人氏。”
“并不敢忘。”他就着我的手一饮而尽,又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碰了碰我的杯子。定定的看着我说:“既是故地重游,我也只有把酒相陪,共拼一醉了。”
远处是皇家禁苑的点点灯火,窗下是幽幽一池碧水,笙歌画舫悠游宴乐于湖中,隐约有丝竹声传来。长安城中的街巷早已不是旧日模样,唯独这里还留有当年印记。
我站在廊上,临街一排雕花大窗,刻着牡丹与海棠,红烛高照,说不出的旖旎风情。湖风夹着湿气扑面而来,他束发的带子被风吹起,不断拍在我脸上。我一把拽在手里,想想又觉得不妥,送了手朝一旁挪开了点。
“就是那里,当年武帝亲临,赐名此池,竟一直沿用至今,”我指着远处对他说:“这眼泉水居然几百年不曾枯竭。”
“你原来来过这里?”他手中把玩着银酒壶,有一搭没一搭的陪我说话。
“这里是皇家园囿,武帝下旨修建离宫,我也只是奉召来过一次罢了,”我笑着说:“那时候那里敢乱看风景如何……”
湖中歌姬之声仿佛来自天外。沿湖一圈垂柳,顺着曲折的岸边一路逶迤而去,不时有少年公子,打马而过。
“走吧。”他放下手中的酒,站起身道。
“去何处?”我转头问他。
他指指远处,“当年未看完的景,今日一并看了可好?”
我大笑起来,“你我是否要效仿孟东野,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就知道,他醉了。
东方之行并无甚进展,我们以为有无尽的岁月可以寻找,然而天地之大又岂是人力可以度量。真正陷于荒野莽原之中才觉得自己渺小与可笑,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
在这期间,长安城屡遭涂炭,数次毁与战火,乃至屠城之祸,整个关中几乎人烟灭绝。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敢回想过去,我的家乡一次次被毁灭成为灰烬,然而我却偏偏记得,记得长乐未央,记得寻常街巷,记得昆明池中的三丈石鲸,记得八水环绕的三百里上林猎苑。
回忆是宝藏也是负担,但我也久久不愿忘却。那点记忆的碎片所代表的,是那个吴邪曾经作为一介凡人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据。纵然我清楚沧海桑田,一切都将归于尘土,没什么能永垂于世。废墟只能提醒我曾经的如是哀伤。我做为旁观者,只能选择遗忘。
张起灵说,你要忘记忘记本身。他念那句揭子与我——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法师,”我笑着打趣他“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你我虽不堕轮回,然而终是无法证得涅盘,生死皆不自在,念这些揭语又有何用?”
此刻他眼神迷离,与平日冷清模样大不相同。我看了有趣,上前扶住他,慢慢的往楼下走。
楼梯窄小,我们前后而行,走了几步,才发现他并未跟上。
“我不想看花。”他突然说。
“为何?”我不解。上去拉他。
他半天不说话。
我拉住他的手,“莫不是醉了,怕骑马掉下来。”
他摇摇头,低头看着我们紧握的双手,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
那一刻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我只记得他身后的一片皎白月光。半晌后我才回神,干咳了一声。然而整个人仍像是坠入层层云雾之中,也许是我醉了也不一定。
“果然是喝多了,都晓得背诗了。”我笑了笑,抽出手来转身下楼。
从亘古吹到今天的风,从未停歇。而我们的生活本应该像脚下的流水,只有微谰,不兴风浪。
那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没有人比我更懂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意味。那是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只有他一人陪伴的悲凉。他是我在穿越了死亡与重生之间唯一能握住的手,在暴风肆虐的雪原上唯一能相拥的温度。
而今日他终于懂得了情如刀剑,伤人伤己。
湖中心飘荡着荷灯。点点灯火宛如星辰,风带来一丝金桂甜腻的香气,仿佛有了形制,被风撕扯成细碎的丝线,然后破碎在夜空中。
我脸上发烫,蹲在湖边用水沾湿了衣袖,一并盖在脸上。
他静静的站在我身后,仿佛什么话都未曾讲过,然而我心里清楚,所有的一切,在今夜都已经开始变的不同。
“每年上巳节,那些新科进士都会在这曲池岸边饮酒作乐,效仿古人曲水留觞,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吴邪……”他在身后唤了我一声。
“我想那些人,必是春风得意,诗兴甚浓。曲江烟水杏花园,人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几十载寒窗苦读,终于达成所愿,必是恃才倜傥,肆意狂狷……”
“吴邪,”他又叫我,“你想说什么。”
“一日看尽长安花未免太过轻狂,又是否记得曾经的伤心落魄,弃置如刀伤?”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我不能停,心里藏着的那些秘密,左突右窜不肯安分。
他突然上前一步,从后面抱住了我。
他身上带着酒香,脸埋在我的肩头,仿佛被定住般许久都不动,双臂勒的我肋间生痛。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婆娑世界,一切莫非是苦。我怕岁月会让人心生淡漠,我怕有一日他终将厌倦,我从未见过这世间有人终身相守,万法无常,世事难料。
但我又如何舍得这怀抱。一直以来紧紧缠绕我无法呼吸的隐秘愿望,那些从未说出口深埋在心底的情话,我盼他懂,又怕他懂。我知道若终有一日他染上这尘世间的七情六欲,痛苦也就从此如影随形,我依然舍不得。
他的头动了动,俯在我耳边说,“这一世,我定不负你。”
第52章
我正在和小花说话,张起灵推门进来了。
小花瞥见来人一张脸马上就冷了下来,一句话都不讲了。我又是头疼又是好笑的看着他俩像仇人一样互相不搭理。张起灵带了汤来,病床的桌板支了起来,他俩都没坐,左右护法似的站在床两侧。
我偏头问小花要不要喝点,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简直像个闹别扭的小孩。
大概在张起灵眼里没有人不是小孩,所以他根本不在意解雨臣的冷脸,但也只拿了一个碗过来。小花见状转身拎上外套就走了,巨大的摔门声如实的体现了他的怒气。
我尝了一口汤,盐放少了,酸萝卜也不够火候,但我还是闷头吃了好几块,张起灵安静的坐在沙发上,假装出神的看着身侧几张纸——那是之前小花上来随手扔在那里的,楼盘广告还是什么,花花绿绿的好几张。
我说:“你气他做什么,为老不尊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他假装没听见,手里拿着一张纸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不知道突然想起来什么,往边上挪了挪,手指上下翻飞地竟叠开纸了。我喝完一碗汤再扭头看,他掌心立着只纸船,两头尖翘,还带着篷子。一脸期翼地将纸船放在我面前的桌板上,俯身吹了口气,似乎这船正飘在水中一样。
可惜桌上被摆的山阻水隔的,除非是来了龙卷风这船才能被吹到我怀里。我直接伸手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笑着问他:“你怎么想的?刚说你为老不尊,就拿这东西哄人?”
他把桌板收了,侧身在床沿坐下,眼睛盯着地板,话却是对我说的。
“有一次我睡醒,窗外在下雨。”
我手里拿着那船,捏扁了又撑开。
“风有些凉,门窗都大开着,我起身找你,结果你蹲在廊下……”
我能看见他微皱的眉头,他说的很慢,似乎并不习惯一次说很长的句子。我又有点心酸,这么多年过去,能陪他说说话的人,大概没有几个。
“我记得你穿了件白袍子,袍角也不挽起来,就那样湿了一片。”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渐暖。“我走过去才看见你在玩泥巴,院里挖了好几个坑,中间像是还搭了桥,插着树枝……”他真的笑起来,摇了摇头。
“我看着你玩了一下午,当时我想,我们时间无尽,本来就是可以任意挥霍的,后来你要我叠只船给你,雨大,船很快就被打沉了。”
他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他嘴角的弧度怎么都不像是开心。“现在我才知道,你大概是觉得孤独……”之后又是微不可闻的一叹。
我没说话。
永生像是无尽的酷刑,我们被禁锢于这躯壳之中,永无解脱之日。我曾是吴邪,我曾经永生不死,但我终将什么都不是,如果没有他记住我。
他闭眼靠过来,脸上满是疲惫的神情。我知道他其实是心累。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说,“我会想起来的。”,但自己都没有底气。心里只有一片空落落的害怕,我知道这害怕到底来自哪里,我怕我真的曾经对他做过什么。做过什么无可挽回的伤害。
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不知道是不可说,还是说不出。
失去了时间,就如同失去了过去与未来,没什么永恒不破,没什么覆水难收,活的久了你就知道,这就如同赌博一般,事情的发生与否只是概率问题,只要你有足够的时间。没有因果,没有轮回;没有神圣庄严,没有邪恶轻浮;没有挽歌,没有颂扬;没有善,没有恶;没有任何东西可称之为重要。一个永生者本来可以成为所有人。
但他还是张起灵。
我就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我必须要想起来。
第53章
在我的强烈要求与软磨硬泡下,小花终于放我出院了。
不知道我被送来的时候是怎样,但临走时候接我的人不少,我和王盟一前一后的从住院部大楼上下来,那几个人在车旁边抽烟,气氛看上去竟很轻松的样子。潘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张起灵脸上也带了点笑意,小花笑着摇了摇头,一转脸看到我,表情还有点尴尬的样子。
我咳了一声走过去,潘子掐了烟迎上来,还未等他开口我便问:“三叔呢?”
他扭头先看了张起灵一眼,才说:“本来说来接你的,临时有点事绊住了……”我摆了摆手道:“出个院而已,不用搞的兴师动众的,改天我自己去。”顿了顿又说:“到底是一家人。”
他点了点头。
我在家睡了两天,再没做梦。张起灵把剩下的半匣药放在了我床头,光那味道就让人觉得心安。我将玉从脖子上摘了下来,和黑金匕首放在一起,试图想起一点关联,心绪虚无缥缈的,一发呆就是很久。张起灵看我的眼神让我如芒在背,但他一直没有开口说什么。
第三天我说要去店里看看。
他只是说好,穿好外套先下楼了。我站在屋里环视一圈,曾经我总是嫌小的房子,如今却觉得空旷。我拉开茶几的抽屉,不由得叹了口气。
张起灵把钱就胡乱扔在里面,我抓了一把装在身上,锁门下楼。
铺子里一切照旧,仔细算算其实我并没有走多久,但如今心境已经恍如隔世。王盟抱了账本出来要我看,也没什么可看的,我撑着头勉强扫了几眼,张起灵端着茶杯坐在我腿边,一直盯着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盟似乎是才想起来要趁我在的时候好好表现一下,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掸灰,我一偏头只见小哥茶杯里一层灰,他倒是好脾气不吭气,被我劈手夺过来就倒地上了。
“你就站那别过来!”我指着王盟说,“把你鸡毛掸子放下,拖地去。”
王盟应了一声出门拿拖把去了,他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几乎用膝盖都能知道他要说什么,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邪火就窜上来了,直接冲他吼了句:“你闭嘴!”吼完才觉得后悔。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淡淡的看过来,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抓了几把头发,绕过他朝外走,结果在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我后退了一步,站定了打量来人。是个生面孔,脸上戴着副墨镜,一脸自来熟的朝我点了点头,然后竟抬手冲张起灵打了个招呼,“哑巴。”
我简直是一脸悚然的回头看他,他下巴抬了抬,对我说:“是朋友。”
那戴墨镜的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笑的又神经质,把随后进来的王盟也吓了一跳。我们仨全都沉默地看着他,他终于不笑了,耸了耸肩问,“谁有病?”
当天晚上我掐着哑巴的脖子快摇断了,也不过问出了一句:“姓齐”。别的任我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气的我卷了被子就睡沙发去了。他也没拦着我。半夜我终于撑不住偷偷溜进卧室看了一眼,那人居然睡的好好的。于是我又回来了。
他闭着眼睛把我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被我拍了一巴掌。
“你做什么梦呢!”
他嘟囔了一句:“别吓我……”我眼底猛的一酸。转过头揉了揉眼睛。他躺平了身子,一只手虚虚的搂着我。我说:“你真的相信他?万一……”
他说:“总之有我。”
我在床上感动的稀里哗啦的,翻来覆去不知道几点才睡着,只觉得刚闭上眼睛就被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塞进车里。到了铺子里才发现,那戴墨镜的早到了,正蹲店门口看隔壁两老头下棋,见我们下车,呲牙咧嘴的站了起来。
“你尿急?”我问他。
他的手扶了扶墨镜,说:“我腿麻了。不过也尿急,你赶紧开门。”
我看了看表,王盟居然现在还没到。张起灵和他打了个招呼,那戴墨镜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袋豆浆,递了过去。我把卷闸门刚推上去,一回头就看到这一幕。
那人说:“加了双份糖的。”
这什么情况?当我是不存在还是怎么的?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戴墨镜的抬起头,笑着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没买。”
我一把把张起灵手里的豆浆夺了过来,说:“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说话间就拧开喝了一口,没料到是极甜的,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
那戴墨镜的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笑够了才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齐,你叫我齐老师就好。”
做什么白日梦!
鉴于此人是张起灵特意找来的,我也不好太挤兑他,耐着性子听了一早上废话,完全没理解和看病有什么关系,听着听着,只觉得越来越困,王盟坐我旁边,目光也是呆滞的。唯独小哥坐在对面,一直盯着我看,害的我不敢真的睡过去,只好偷偷掐自己胳膊,就在我觉得忍到极限的时候,旁边嗵的一声,王盟的胳膊没撑住,头磕在了桌板上。
我跳起来说:“不听了!吃饭吃饭!”
吃完饭那齐瞎子又说要去散步。我本意是吃饱了回去补觉的,刚说了个:“不……”,一直没吭气的那人一个眼刀就杀了过来,后半句我也不敢说下去了。
天杀的我最讨厌散步,之前非要张起灵要散步我就是忍了又忍的,现在又来一个爱好散步的瞎子,简直是要命的节奏,这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在前面走的飞快,留我一个刚刚出院的病号在后面一步一步挪,坑死个爹了。
其实门口这片我天天在看,总觉得司空见惯,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更何况我这一辈子,见过的美景太多了,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非要守在这里。
初春的天气,空气里都是香的,暖风一吹,我觉得我走着走着都能睡着,那瞎子站在前面等我,他或许是走热了,脱掉了外套。我假装没看见他里面和哑巴同款的背心,冷笑了一声说:“你也注意点市容市貌,城市文明靠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