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完本——by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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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夫人今日穿了一身紫红绣万字团花长褙子,盘银马面裙,花白的头发已经不多,便戴了一顶银丝黑绉纱狄髻,中间端端正正一支金镶玉观音分心,两边各三根缕金丝如意簪。她年轻时容貌便不甚出色,如今更是现了老态,只是一脸的慈祥,叫人看着舒服大方。
苏夫人坐在她下首,也穿着紫红色长褙子,只是料子轻薄些,上头织的是暗云纹,边上包了淡银闪缎的边子,下头配浅色六幅裙,显得更明亮轻快些。
一见桃华抱了柏哥儿进来,婆媳两个顿时都笑了开来,苏夫人上去就要接柏哥儿:”有些日子不见,又结实了。”
桃华忙将蒋柏华放下地来,先叫他向苏老夫人行礼:”昨天跟你说,今天要来做什么的?”
柏哥儿昨晚被教了好几回,刚才在马车上桃华又提醒了他一次,这会儿倒还记得,弯着小胖腿,团了小胖手来拜:”婆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年纪小,家里也没正经学过跪,不过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拜拜祖宗牌位。第一年小得很,是蒋锡抱着进去代行礼的,今年才会自己去拜,才往拜垫上一趴就险些滚成一团。这会儿丫鬟拿了蒲团来,他没乳娘扶着便不会跪,只蹲了下来,抱着手上下直晃,倒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那句话,父母姐姐生辰时都要讲上一遍,说得清楚顺溜,嗓门还很大。
苏老夫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快抱起来,快抱起来。乖乖过来,婆婆有好东西给你。”拿了个金项圈,亲手给他戴上。
苏衡至今没个子嗣,苏老夫人自家年轻时,因着不断滑胎吃尽了苦头和公婆的白眼,便不忍苛责媳妇。也请了有名的郎中来给苏夫人诊过脉,都说身子无碍,并非不能生育,只是子女缘未到。苏老夫人推己及人,便不催逼,只是见了别家的小孩子,便喜欢得不行。
柏哥儿总被曹氏护着,不常出来见人,略有些怕生,桃华也是因着这个原因,有机会才一定要带他出门。不过苏老夫人和苏夫人他都是见过的,便随便他们抱,得了苏老夫人的金项圈,还知道抱着手弯身致谢。大脑壳儿有些沉,一弯腰就往下栽,逗得满厅丫鬟们都跟着笑。
这项圈通身刻花,瞧着好看,份量又不重,正适合小孩子戴。桃华连忙道谢:”还没给老夫人送上寿礼,倒先偏了老夫人的好东西了。”打开丫鬟捧来的盒子,一一说明。
苏老夫人先拿了那抹额仔细看看,笑道:”这针线好,我瞧着比你的还精细些。”说着又打量了蒋燕华一眼,”果然是大姑娘了,瞧着又长高了好些似的。”
蒋燕华初来蒋家的时候瘦巴巴的跟那芦柴棒一般,因在陈家吃不好穿不好,发育也比一般女孩子晚些。去年苏老夫人寿辰,她尚还是瘦掐掐的一把儿,今年从过了年倒长了开来,不单是高了一截子,胸也长了些,穿着夏日的衣裳腰身也显了出来,果然是大姑娘的模样了。
蒋燕华忙上前福了一礼:”些许针线,也只老夫人慈爱,才敢拿出来献丑。只图这纹样有点说头,盼老夫人万福万寿,万事如意。”
这话说得略谄媚了些,然而若论一论蒋苏两家的门第,谦卑些却也不算有错。苏老夫人冲她点点头,就叫丫鬟将抹额收起来:”待天再冷些便好戴了。”转手又拿起香囊来,”这颜色鲜亮,里头又装了什么?”
每个香囊里头装的香药方子都不尽相同,随着节气各有改变,但都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桃华一指点,苏老夫人便拿了绣桂花的那一只递给丫鬟:”这一只挂到我帐子里去,其余的都收好了,这可是要用一年的。”
丫鬟忙接了,打开里头的纸封,便有淡淡香气飘出来。苏夫人正抱着蒋柏华逗弄,闻了这味道便笑道:”怎么闻着这里头还有果香味儿?这般好闻,你也不送我一个。”
苏老夫人闻言便笑骂道:”人家上门拜寿,你竟硬要起东西来,也不知羞。这里头都是药,就跟那安神香似的,你好端端的要这些个做什么。”
是药三分毒。香料虽不是药,却也不是用起来就能无所忌讳的。苏老夫人听过见过的多,很知道有些因为用错了香坏了胎的事例,因此家里无事是不得用香的。苏夫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是随口说说,为着博苏老夫人一笑罢了。
桃华便笑道:”老夫人说的正是这个道理。药补不如食补,所以我今儿带了新茶来。”
苏老夫人眯眼看那茶罐上的图案:”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这花倒像柚子花的模样。”
桃华拍手笑道:”到底老夫人经过见过的多,虽不中亦不远矣。这个东西跟柚子花还真是相似,药名叫做福寿草的,一般都叫玳玳花。”将玳玳花的功效说了一遍。
苏老夫人就是个脾胃不调,苏夫人则因无孕之事免不了有些有抑郁,这玳玳花茶开胃疏肝,可不正对了她们婆媳的症?苏老夫人立时便道:”将这茶拿出一罐来,今儿席上就用这个,也叫客人都尝尝。”
客人都尝了,可不就等于替这新茶来了个广而告之?桃华便起身笑道:”多谢老夫人替我作脸,这么着,我今天又能出一回风头了。”
苏老夫人笑道:”你这猴儿又打坏主意。不看在你孝敬的心虔,每回有新玩艺都先送来,才不给你做这脸面。”桃华借着苏家推销新货的意思,苏老夫人怎么看不出来?只是桃华送来的东西全都是她和苏夫人用得着的,那不宜她们用的东西绝不会送来,并不是为了赚钱就不管不顾。
且这些东西每次用了效果都甚好,譬如那芦荟药油。苏老夫人体弱怕热,又不敢多用冰,太阳穴上擦了那药油便觉得头都轻快许多,味道又好,故而也乐得替她宣传。
众人说着话,后头的客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先来的便是县丞家的女眷,后头主簿也到了。这些虽然品级低也是官家,且是县令的左右手,蒋家二房不过有个秀才功名,不能相比。桃华便带了燕华和柏哥儿渐渐退出来,让了地方让她们与苏老夫人说笑。
苏夫人心里明白,叫落梅引了他们去园子里走动。玉簪开得满枝雪白,临着一弯碧水,色香两全。水边一个亭子,里头已经设下了茶点,专供女眷们休憩。
柏哥儿好动,园子里又再没生人,他便撒起欢来。桃华和燕华在亭子里坐了,他便绕着亭子跑,累得薄荷桔梗两个跟了他,寸步不敢离。
落梅与另一个落英同是苏夫人贴身大丫鬟,苏夫人一刻离不得的。桃华坐下无事,便催她回去伺候。落梅也不与她客气,屈膝笑道:”姑娘体恤,婢子就先回去了。”留下一个小丫鬟叫小橘的在亭子下边听吩咐,自己先回厅堂里去了。
这会儿亭子里只有萱草在旁,蒋燕华才吁了口气道:”来了这许多人,总觉得有些紧张……”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珠花,有些羡慕地道,”主簿家那个姑娘,戴的那根珠钗真是好看。”
主簿家姓李,今日带了个女孩儿来,年纪十五六岁,腰身柳条一般,脸蛋儿瓜子一般,穿着银红衣裙,说起来话来都娇怯怯软绵绵的。乌黑的发髻上插一根钗子,钗头一颗粉色湖珠衬着粉脸,倒显得格外出色些。
蒋燕华在旁边瞧着,觉得这李家姑娘生得并不算顶好,只是肌肤白嫩些。若论眉眼精致,她自认不输李姑娘,然而人家衣裳精致,首饰贵重,就原有七分姿色也变了十分;而她只戴这么一对儿珠花,身上衣裳也不如人家鲜亮,便逊色许多了。
桃华只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李家那个姑娘,一举一动的不像个正经教养出来的,便是南方姑娘本就娇软些,也不能看人的时候还半垂个眼皮。说难听一点儿,竟是有些姨娘做派。
姨娘这东西,蒋家二房是没有的。然而南边读书人风雅,喜欢那红袖添香,有点身份的身边没妾也有个侍奉笔墨的丫鬟。桃华十岁之前,蒋锡还带着她出过门,最远到过南京。雨花台上,钟山脚下,多是携了一家子赏花看酒的,这样的人也见过几个。
蒋锡对这些个不大在意,可是桃华并不是真正八九岁的小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正妻的作派,跟妾那是断不相同的。就是正经教养的女孩子,虽然出入都要帏帽遮面不见生人,可也不是教你不拿正眼看人。李家那姑娘,可真不像个正经样子。
等客人到得差不多,有几户乡绅人家也到了,蒋家放进去也差不多的时候,落梅过来请她们过去。桃华起身,嘱咐了蒋燕华一句:”父亲虽然不是白身,但官家的人,咱们搭不上,敬而远之就行了。”
这辈子没看见过,上辈子难道没读过小说看过电视剧的?她大学毕业在外地找了工作,上班的时候忙得脚打后脑勺,下了班无处可去,除了看那一箱子行医手记,偶尔也看看小说打发时间。
苏夫人进门四年无出,苏县令二十五了,膝下子女俱无,若换了别家,少不得这时候就要纳妾,先生个庶子女出来也好。苏老夫人是因着从前自家吃过这苦,才宽容着,可是外头那些钻头觅缝想讨好的,未必就不打这个主意了。
去年苏老夫人也做了寿,虽然不如今年办得这样隆重,县丞和主簿家的女眷却必是要请的,那时候可没见着主簿太太带这位李姑娘来啊。若是正经嫡女,这个年纪还没定亲,早就带着出来走动了。可见这位李姑娘,多半是个庶出,又或者是族里旁枝的女孩儿,这么娇怯怯的带到苏家来,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两说着呢。
蒋燕华却想不到这么多。她在陈家是拘在屋里做针线,到了蒋家生怕人看轻,学着大家闺秀的作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得人少,哪里看得出李家姑娘有什么不对,倒看着她一身衣饰有些羡慕。
桃华若不说这话,她还真有去搭两句话的意思。主簿不过是个九品,最末流的官吏,以蒋家在本地的声望,勉强还够得上结交。眼下桃华这样一说,她不敢违了,只能低头答应,心里却有些不服气——说是官家就要敬而远之,桃华自己怎么跟苏老夫人和苏夫人那般亲近?
蒋柏华玩了这半天便累了,已经有些打起瞌睡来。他是个小孩子,也不宜入席,苏夫人便叫落梅将他抱到自己房里去,另安排了鸡蛋羹之类好克化的饭菜给他吃。桃华派了薄荷和桔梗去照顾他,只留一个萱草跟着姐妹两个伺候。
水榭里头客人已经开始入座。桃华和燕华的位置自然要排在那些官眷们之下,与乡绅家的女眷们一起坐了。才被苏家丫鬟引进了水榭,就有个穿茜红衫子的女孩儿挡在前头:”桃华!”
这女孩儿十四五岁,一张圆脸儿银盘一般,又生了一对大大的杏眼,一笑两个酒窝里似乎能溢出蜜来似的。燕华认得她,先行礼招呼:”陆姐姐。”
陆盈冲她笑着还着个礼,转头就拉了桃华的手:”我猜着你今儿一定会来,早早就拉着我舅母过来,怎的你倒来得这样迟?”
”我早过来了,刚才带着弟弟在园子里看玉簪花来着。”桃华也有些惊喜,”你几时来的?”
陆盈家不在本地,乃是金陵人。她祖父曾做过国子监祭酒,然而到了儿孙辈就不成了。还亏着陆老先生桃李得力,几个儿子都得了官,不过最高也不过五品闲官罢了。
陆盈的父亲去得早,又没个儿子,只得从大伯父处过继了一个侄子来,日子便难免要看着大房的脸色过了。陆盈的母亲心疼女儿受委屈,时常将她送到外祖家来住些时候。陆家那边倒喜少些开销,并不阻拦。
陆盈外祖家姓谭,在本地有水田桑林,家里还出过几个举人,在乡绅中也算得是第一等的了,苏老夫人寿辰自然少不了要请。陆盈在陆家不得重视,在谭家却颇受宠,谭太太没个女儿,就将这个外甥女儿当亲女儿一般,若是隔一段时间陆盈不来,谭家还要遣了人上门去接。算下来一年里头,在谭家住的时日也不比在陆家少多少。
”过了年我就想来的……”陆盈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儿,”不过我娘病了,四月里才好些。”
谭家再怎么喜欢她,也总要回陆家过年。以前都是出了二月就过来,这次拖到六月,必然是有事了。陆盈在自家不得自在,就连通信也不方便,桃华虽然猜到多半家中有事,却不知道是陆太太病了。
”伯母是怎么了?”
”说是风寒,其实是被气着了。”陆盈低头用脚尖蹴了蹴地面,闷闷不乐地说,”可恨我不是个儿子,不能支撑门户。”
这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市井人家或许还有招赘的办法,似陆家这样的官宦人家却是完全不可能的。桃华也无力改变这无情的事实,只能安慰地拍了拍陆盈的手背:”寿宴要开始了,你快去你舅母那边坐好,等会儿得闲我们再好好说话。”
☆、第16章 有喜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古代的女人们虽然讲究笑不露齿言不高声,但凑在一起的热闹程度却丝毫也不比桃华上辈子逊色。
苏老夫人的寿辰,早就说了不收重礼,礼既送不进来,多说几句好话那就是必须的了。桃华坐在那里,听着那一篇篇的恭维话儿花样翻新,不由得也要感叹一下汉语的博大精深了——这许多人,居然没什么重复的。有一家带了个男孩子来,瞧着顶多也就三四岁的模样,就在水榭里长篇大论念了至少一百多字的祝寿词,句句引经据典。相比之下,她教柏哥儿的那两句大俗词儿,简直被人家比到沟里去了。
苏老夫人喜欢孩子,等那孩子说完了,便叫人拿了块三元及第的玉佩来给了他,又叫到身边来,摸着脸问了几句话。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这孩子身上,颇有几个人露出点儿后悔的意思,大概是悔恨自己怎么没想到带个孩子来拜寿。
一般年纪这样小的孩子,出门作客是不大带的。除非是亲戚或真正的通家之好,否则万一孩子顽皮哭闹起来,倒扰了主人家。
李主簿太太看苏老夫人将那男孩子拢在身边,便笑了一声:”难怪老夫人稀罕,就是我也瞧着怪喜欢的。小孩子虽则时常要闹腾,可这家里头若没个孩子,还真是有些冷清清的。”
水榭中的谈笑声有一瞬间低了下来,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到了李主簿太太身上,连带着她带来的那个李姑娘也一并接收到不少含意深刻的扫视。接着谭太太就笑了:”可不是呢,李太太这个表外甥长得虎头虎脑的,又这么聪明伶俐,我瞧着也喜欢得很。”随手拿出个荷包来,”没带什么好东西,两个小锞子拿着玩。虽不及老夫人那个三元及第的口彩好,也是事事如意的。”
事事如意就是把金银锞子上铸出柿子和如意的花样来,取柿与事同音。这都是大户人家过年的时候预备着给孩子们发压岁钱用的,用在这里倒也合适。
谭太太这话说出来,水榭里倒有不少人笑了。到了这时候,李太太的心思简直已经昭然若揭——先拿个男孩子来引起苏县令无子的话题,之后怕就是想把那李家姑娘送进苏家门了吧?
这主意其实打得也不错。苏县令二十多了仍旧无子是事实,且还算是件大事。苏老夫人再对儿媳宽容,在后嗣上也不会放任的,毕竟苏县令自己就是独子,若是无嗣岂不绝了这一支的香火?
既然没有孙子,苏老夫人见了活泼可爱的男童自然会撩起这段心事,此刻李主簿太太再来敲敲边鼓,说不得苏老夫人就想为子纳妾了。
方才在厅堂里,李主簿太太瞧着苏老夫人对自己带来的这个庶女也颇为亲切的样子,便觉得今儿这事成功的把握又大了几分。即使这个庶女苏家看不中,只要苏老夫人露了纳妾的口风,李家自然会想办法再找合适的人来。至于说此事若是不成,会坏了李姑娘的名声,李主簿太太却并不放在心上。一个姨娘养出来的丫头片子,若不是容貌还过得去,谁会把她当盘菜呢。
只可恨竟被谭太太叫破了这表外甥的关系。其实说起来这表姨表外甥的,也已经是几竿子才能搭得着的远远亲了,但一被说穿,就露了她这是刻意安排的底儿。苏老夫人若是知道这是有意为之的事儿,还看不看得上自家的女儿,可就不好说了。
李主簿太太心念电转,但看苏老夫人仍旧笑眯眯地摩挲那男孩子的头,终究还是决定试上一试:”老夫人知道,我家里也几年没有小孩子的声儿了,这孩子偶尔见着,倒恨不得抱了家去,只可惜他爹娘不肯答应。如今我只能等着儿子成亲,好抱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