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完本——by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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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还没有……”来迎接她的是本地的同知,已经忙得是焦头烂额,“只是这妇人家中无亲无眷,只得带着两个孩儿前来……”
“胡闹!”桃华厉声道,“这里是病人的住处,未曾得病的怎么能进来!她家中无人,官府难道不能临时设处善堂,先将孩子们接过去照顾?”她说着,大步走过去,一手拉了一个孩子仔细看了看,便将那个小的推给同知,“立刻带他出去,须先隔离三日,若不发病,就送回城里去!”
妇人正哭得天昏地暗,猛然间两个孩子被拉走了一个,连忙伸手去抓:“你是什么人?快还我孩儿!”
桃华手上已经戴了丫鬟们急赶出来的手套,翻手就隔开了妇人的手:“你已经染了病,你这个大儿子也染了病,难道还要再让小儿子也得病不成?”妇人的手臂和大孩子脸上都已经出现了疱疮,只有小的这个看起来还没事。
妇人完全懵了。她一家子都是从内地来西北讨生活的,在本地无亲无故,丈夫就是家里的顶梁柱,骤然间丈夫病倒,简直天都塌了,现在只知道把两个孩子拢在身边,一边张着手去拉,一边哭道:“我们一家子死也死在一起……”
“胡说八道!”桃华强硬地把小孩子抱起来,“将这两人带去皮肤炭疽隔离区,立刻用药!”皮肤炭疽有八成的治愈率,比起其余几种炭疽病要相对安全一些,只要这妇人在照顾丈夫的时候没有染上别的病,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大。但小孩子抵抗力差,若是染病就很容易变成那无法存活的“二成”。
小孩子被带离了母亲身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哭了起来。桃华抱着他晃了晃,示意后头跟着的薄荷拿出一块蜜饯给他塞进了嘴里:“乖乖不哭,娘和哥哥累了,要去睡觉,乖乖自己玩好不好?”
嘴里填了甜甜的东西,小孩子的眼泪就收回去大半,一边嚼着蜜饯一边抽噎着问:“爹爹去哪里?”
桃华不忍心地转了转头,平了口气才柔声道:“爹爹整日干活也累了,要去多睡些时候。乖乖不要吵他,让他好好睡,行不行?”
蝶衣也是出身贫苦之家,否则也不会被卖去定北侯府做了丫头,但毕竟离家之时父母仍在,还不曾见过这等惨状,不由得眼圈就有些发红,上前来道:“王妃,奴婢抱他过去吧。”
桃华叹了口气,转头吩咐旁边的同知:“立刻去查查,还有没有人带了没有染病的孩子进来的?若有,立刻都送出去。就是成年人,没有染病也不该来!”
同知诺诺连声,急忙催促手下人去办,一面低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王妃不知,这些人送进来总要有人照顾,西北一带郎中本来不多,又都是长于跌打之伤,遇上这样的事……若是家人不来照顾,下官等实在是顾不过来。”衙门里的人也是没有染病的人,难道就该来照顾病人吗?若是不用病人的家人,哪里来的人手照顾呢。
桃华不由得又叹了口气:“罢了,你说得有理,只是成年人也就罢了,孩子万不可进来!”本来抵抗力就差,又不像大人一样自律,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很容易被传染。
从村口走进去,到处都能听到呻吟哭泣之声,时不时有人被盖着白布抬出来,那白布上也多沾染着肮脏的痕迹。抬人的面容木然,跟在尸体旁边的人有些大哭,有些却连哭都哭不出来,还有些甚至自己也是满面病容,看起来很快也要跟着去似的。
薄荷好歹跟着桃华去过蓝田疫区,见了这场面还挺得住,桔梗儿却已经脸色发白,强撑着才能不让自己吐出来,跟在桃华身后忙活。
村子中进进出出还有好些脸蒙白布,手上也戴了白布手套的人,那都是征集来的西北本地的郎中。同知叫过了一个为首的来:“这是付老郎中,在我们西北是有名的,如今就是他领着在治疫。”
“老朽见过王妃。”付老郎中一听是安郡王妃,顿时眼睛一亮,“王妃给的方子比老朽等的方子高明得多,那些个调理的法子也极有用,多救活了不少人呢。如今王妃来了就更好了,老朽等正在发愁,那些得了肠、肠炭疽的病者腹泻得太厉害,虽然尽量让他们饮糖盐水,可……王妃可有良方?有些病者本不至于死的……”
腹泻太厉害就会脱水,轻中度脱水可以通过口服液体来补充,但重度脱水就要静脉滴注,这却是桃华现在做不到的。
因为腹泻、呕吐,病者所住的地方气味实在是不好闻。也幸而西北如今是冬天,否则若是夏日蚊蝇乱飞,情况会更糟。饶是如此,蝶衣才跟着桃华进了一间屋里,就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屋子里扑鼻一股腐臭气味,一个孩子躺在一块席子上,身下一片污秽。孩子大概有五六岁大,虽然还在小声哭着,却已经没有眼泪。身边的一个妇人不停地喂他喝水,但每次喂下几口,孩子就会呕吐出来。
“王妃?是京城的神医吗?”妇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儿,我男人已经去了,只剩这个孩儿了!”
桃华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孩子口腔干燥,舌面像砂纸似的,而且心跳已经有明显过快的情况。最要命的是他的腹泻不能止住,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有一次水样便了,如果不能静脉滴注补液,单是脱水就能让他死去。
“给他用药了?”
付老郎中也是一脸惨然:“用过了,可是——”这清瘟败毒饮的方子是比他们能开出来的高明许多,也治好了不少人,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尤其是孩子——仍旧没有什么大用。
“试一试吧……”桃华深深叹了口气,转向那妇人,“如今有种药,喝了或许会有点用处,但也说不定根本不会好,甚至有些人禁受不住还会送命,你愿意试试吗?”
妇人到了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死马当作活马医,立刻点头。桃华回头向薄荷看了一眼,薄荷便把手里捧着的罐子打开,露出里头一些深绿色的药汤来。
“这,这是什么?”付老郎中站得近,敏锐地从一屋臭味中分辨出一种类似发霉的气味,正是从这药汤里散发出来的。
“青霉饮。”这是桃华一路上弄出来的一点青霉,这东西既谈不上什么卫生标准,又谈不上单位含量,完全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喂他一勺吧。”治疗炭疽需要青霉素肌肉注射,然而不要说桃华现在没有注射器,就算有,这东西她也不敢往人的身体里注射,甚至连口服都是完全违反卫生规定的。
妇人毫不犹豫地把孩子抱起来,将一勺子古怪的东西给孩子灌了下去,然后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然而事与愿违,大概一刻钟之后,孩子开始抽搐,脸色发紫。
青霉素过敏!桃华立刻取出银针刺人中、内关诸穴,然而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孩子还是停止了呼吸。
“这到底是什么药!”妇人愣了一会儿,突然猛地向桃华扑过来,一双眼睛像狼一样冒出仇恨的凶光,“你还我儿子命来!”
桔梗儿扑上去将她挡住:“王妃已经说了,这药喝了或许就会送命,是你说愿意试试的!”
桃华默然地摆了摆手,两个官差上前来将妇人拖开了。明明已经不眠不休照顾了孩子几天,妇人瘦得皮包骨头,可这会儿却几乎是两个男人都按不住她,一面又踢又咬,一面口中放声大骂,直骂得声嘶力竭,嗓子都劈了还不肯住口,附近十余丈之内都听得见她的声音。
☆、第158章 生死
一旁的同知脸色都青了。他心里虽然也很疑惑王妃拿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而那丫鬟说得没错,王妃刚才已经说过,这药若是人禁受不住就会死,是那妇人自己同意了,王妃才让她的孩子喝下的。
如今失了孩儿,做娘的发起疯来也是常有之事,同知心里并不是不同情,可她冲撞的是王妃,若是王妃发起怒来……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五步,天子一怒却是伏尸百万,一个穷妇人与郡王妃比起来,简直就如同蚍蜉撼树一般,王妃一句话,就能将她的命也要了。
同知正在忧心,若是王妃要杀这妇人,他是求情还是不求情,就见王妃默然转身出了屋子,似乎并没有要治这妇人罪的意思。他连忙跟上去,正想说话,便听王妃对付老郎中道:“老郎中也看到了,此药有些人是禁受不住的,且服下去效果究竟如何,亦不敢说。现在就交给老郎中了,若是见到不治的病人,向家人说明情况,由他们自己选择是否服用吧。”
付老郎中看着那罐子药,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半晌才道:“王妃,这究竟是什么药?”方才王妃说了个药名仿佛是叫“青梅饮”,然而这东西里头肯定是没有青梅的,难道是因为颜色才起了这个名字吗?
“现在也说不清。”桃华一路上搜集了好些霉变的瓜果,最后才弄出这么一罐子来,一时间哪里讲得清楚,“这是试制的药物,仓促之下,难以周全,只不过是尽人事罢了。”如果早知道会穿越,她一定会挤出业余时间再去修一下制药的。
付老郎中踌躇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罐子,像捧着盆炭火似的战战兢兢:“那王妃如今是——”
“我去瞧瞧那些天花病人,之后就要去查炭疽病的源头了。”
这是要离开疫区?付老郎中一阵失望,只是脸上没有带出来:“那王妃对治天花可有良方?”
桃华摇了摇头:“已得了天花的病人,我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记着,这药只能给得了炭疽病的人用,天花是用不得的。”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走了好几处民居。这里都是得了肠炭疽、肺炭疽的病人,至于少数得了脑膜炭疽的病人,基本上都在病发后三日内就已经死去,反而一个都见不到了。
桃华在这里给?6 礁龅昧朔翁烤液鸵桓龀μ烤业牟∪擞昧艘渲幸桓鍪莸闷ぐ峭返闹心昴腥烁詹拍歉龊⒆右谎芸斐鱿至斯舴从Γ还笤际浅赡耆说降椎挚沽β郧啃谝煌ㄕ刖闹笕俗芩阈蚜斯矗彩且桓毖傺僖幌⒌哪Q雌鹄幢雀詹呕共睢?br /> 等桃华到了天花病人的居所时,整个村庄已经由刚才的“郡王妃来了,神医来了”的兴奋中转为了失望——郡王妃并未如众人所期盼的那般出手就起死回生,反而当场医死一人,以及险些又医死另一人。虽然她选择的都是之前用药不见好转的病人,但毕竟他们都没死,有些看起来甚至也还不是马上就要死的模样,结果一剂药下去人倒不行了,这实在是让人难免腹诽。
天花病区基本上都是孩子,蝶衣一路跟着过来,已经吐得胃里空空,然而一进这屋子,看见那些孩子身上生的水疱痘疹,转头便想将蒙面的白布拉下来再吐几口。
桃华脸上也蒙了白布,说话的声音有些闷,然而语气中的严厉却丝毫不减:“给我咽回去!在这片区域里不许拉下蒙脸的布来!”
蝶衣干咽了一口口水,硬生生把手停住了,勉强站直身体,看着桃华毫无忌讳地走到那些孩子身边挨个检查身上的痘疱,又更改了几个孩子用的药方,叮嘱了几声。然而那些看护孩子的人不知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炭疽隔离区那边发生的事,对于桃华的话都是木然以对,有人甚至明显地不耐烦起来,直往薄荷等人身上看,仿佛很怕她们再拿出一罐子古怪的汤药来似的。
这里头,只有付老郎中全程跟随,从桃华更改的药方里看出了些端倪——这位郡王妃在用药上的确比这里的郎中更高明更大胆也更精确,神医之名,并非虚传。
然而越是如此,付老郎中越觉得没有信心了:如果郡王妃医术如此高明都治不好这疫病,那西北岂不危险了?这个什么炭疽病还好些,大部分都是发作在手足面部,用药之后有八成人都能痊愈。可是天花那个病,发起来却是九死一生啊。如果被它肆虐起来,整个西北无噍类矣。
“王妃,您真就没有法子?”付老郎中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桃华停下脚步,沉吟了一下:“治愈天花,我是没有办法,但如今有个法子,能让未得上天花的人都再不得天花,定北侯府和王爷正在筹措此事。”
“什么?还有这样的法子?”付老郎中眼睛登时一亮。良医治未病,若是能让人不得天花,那比有什么治天花的灵丹妙药更好啊。
“等事情筹备停当,还要西北的各位郎中来帮忙。”
付老郎中点头如捣蒜:“若有此法,老朽鞠躬尽瘁,敢不效力!”
直到走出村庄,桃华才动手将蒙在脸上的白布取下来,扔在地上:“都烧了。”
蝶衣白着脸也把布扯了下来。站在这里就能闻到一股子焦臭的味道,离村庄远一点的地方是几个大坑,里头正在焚烧病死者的尸身,他们的家人则站在远处号啕,还有几个失控般地想扑过去,统统被面罩白布的衙役拦下了。
桃华对着那边看了看。前世大家都是火葬,所以这个场面对她的触动还小些。但很显然,随行众人都觉得十分难受,毕竟这时候讲究留个全尸入土为安,而这样烧成灰烬,很有种锉骨扬灰的感觉。
“不要看了,我们走吧。”桃华第一个登上马车,“早点找到感染源头,就能早些制止疫病传染。”
沈数和桃华兵分两路,定北侯府那里自然每天都有人送消息回去。
“郡王妃在疫区治死了人?”定北侯夫人正看着一对双胞儿子写字,听见送来的这个消息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回事?疫区每日都在死人,如何就说是郡王妃治死的?”
送消息回来的人低头道:“确实是郡王妃给病人吃了一种什么药,人就死了。郡王妃自己都说,这药耐不住的人吃了就死,所以只能用来治那些必死的病人。”
定北侯夫人稍稍松了口气:“既然是必死的病人,那不吃此药也是死,怎说是郡王妃治死的?”郡王妃回西北来治疫,却药死了人,这话要是传出去,定北侯府和沈数都要受牵累的。
来人嗫嚅道:“可是有人说,那病人是不是必死,都是郡王妃一个人说了算……”也就是说,郡王妃说必死的病人,未必就是必死。
“这话是谁说的?”定北侯夫人脸色阴沉,“速速去查!此人唯恐天下不乱,恐怕没安好心!”西北边陲重地,最怕人心不稳,定北侯府数代镇守,不知见过多少居心叵测利用各种事件散播谣言煽动百姓的事儿了,所以消息一报过来,定北侯夫人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来人苦着脸道:“已经去查了,可现在还没看出什么破绽来。而且……的确是郡王妃喂了药之后,那孩子才死的。药喂下去也就一刻,那家的妇人哭得整个村子里都听得见,郡王妃又没有让人及时阻止,如今……已经人人皆知了。”
定北侯夫人脸色阴沉:“王妃没有阻止,其他人呢?”
来人低头不语。王妃自己都说了,此药或能救人,但也可能杀人,许多人都听到了,这如何阻止得住呢?
定北侯夫人遣走了送信的人,转眼看见一双儿子趁着她说话的工夫就扔下了笔,正头对着头在那里窃窃私语,一副调皮却又生机勃勃的模样儿,顿时觉得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蒋氏弄出来的这药,治炭疽病都能治死了人,那天花种痘之法岂不是更……她的儿子才八岁,才八岁啊!
“娘,你可听说了,表嫂她治死了人——”殷茹咋咋呼呼地跑进房来,下一刻就被定北侯夫人一眼瞪了过去:“胡说八道什么!”
“娘,我不是胡说,外头都传开了,表嫂她——”殷茹话说一半,就被母亲的眼神吓回去了。
定北侯夫人沉着脸:“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样胡说八道,是想西北人心不稳,想被隔离开来的那些病人都怕被治死,不肯呆在隔离之地?还是想再有得了病的人都不肯被官府知道,都悄悄藏在家中,或者逃去别处?”
殷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自然明白,真要是闹到百姓不再相信官府,那时候疫情的散播才真是要失控了。只怕到了那时,就是定北侯府,都只能使用强制手段,整个西北都会乱起来。万一再被北蛮乘虚而入……
定北侯夫人见女儿低下了头,这才放缓了些口气道:“你不小了,也该学着用些心思,这般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你也知道蒋氏如今是你表嫂,她若不好了,征明又有什么好,我们定北侯府又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