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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华完本——by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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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车主闻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十五莫名其妙,随手扯了个人问道:“为何药铺不要?”
那人显是西市附近居民,十分熟悉行情,小声道:“药铺都有长久供货的药商,他这样外来的,哪家药铺也不会收他的。那胖子看着也不像这附近开药铺的,怕是就贪这车货便宜,想倒个手赚钱。只是这也太黑心了,进价折三,加上一路运来的开销——啧啧,这车主还借了印子钱,耽搁几天那利钱怕就要翻上去几倍,说不得倾家荡产也是有的。”
十五眉头拧得死紧,眼见那车主对着那胖子又跪又拜,求他少折些银钱,忍不住转头向沈数道:“公子,这乌梢蛇和桂枝都是驱风散寒之药,首乌和天麻虽不对症也用得着,不如——”
西北天寒,军中发下的棉衣又往往偷工减料,西北军不少军士都有风痹之症,一到冬日双膝冷痛难言,严重的甚至连马都上不去,故而这驱风散寒之药,在西北军中的需求仅次于止血的金创药。
因朝廷每年拨给西北军的银钱实在有限,定北侯能力保军饷不被克扣已经不易,能用来购买药材的银两更是少得可怜。沈数此次从西北归京,特意先绕了一大圈,就是往各地寻访既合用又便宜的药物,可惜跑了一圈,所获甚微。眼前这一车药材虽然放在整个西北军中就如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尤其是比药铺中所采购显然要便宜许多。沈数也不由有些心动,下马道:“且去问问价钱。”
那车主正冲着胖子又跪又拜,小厮也在一旁帮腔求情,只是那胖子似乎吃定了他,翻着眼睛只是看天。十五大步过去,伸手将那车主从地上拉了起来:“你这一车药材,进价多少?”
胖子一听便跳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他刚瞪起眼睛,便看见十五腰间的佩刀,顿时声音小了下去,悻悻往后退了一步。能在京城之中佩刀,可不是他一个商人惹得起的。
车主哭得昏头昏脑,被十五提起来还睁着泪眼在看,见十五和沈数衣着整洁,手里牵的马更是神骏,顿时眼睛一亮,忙道:“小人从南边采买来的时候价本不高,如今不求赚钱,只要能拿回本钱,让小的还上印子钱,赎回那几亩水田,家里有个营生不致饿死就是了。”说着,便巴啦巴啦地报起各样药材的买价来。
这个数目沈数自然拿得出来。他回京前绕这一大圈,对各种药材的价钱也有些了解,车主这个价钱的确便宜,尤其那乌梢蛇,说是直接从山中药户处收来的,若只要本钱,比之药铺中所卖竟要便宜三成,着实是一笔好买卖。
沈数略一盘算,便示意十五取银子。十五随身带着银票,刚刚取出来,忽听有人在旁边道:“且慢!”转头一瞧,却是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骡车边上来了,正翻动着麻袋里的乌梢蛇。只因众人注意力都在沈数和那车主身上,竟没人发现。
“哎,这位先生你做什么——”小厮伸手去拦,“这药已经被这位公子买下了,你不要乱动!”
沈数将说话那人一打量,微一扬眉:“蒋三老爷?”
蒋锡也是才认出沈数来:“四——公子?这,是公子要买这些东西?”
“正是。”沈数目光向四周一扫,就看见一个少女站在人群之中,穿一件湖蓝色衫子,衬得容光似雪,正是那位蒋家的桃华姑娘,“蒋三老爷也来西市游玩?”
蒋锡根本没听见他后面这句话,抓起一盘乌梢蛇道:“公子买这个做什么,这是假的!”
“什么?”十五已经递出去银票的手猛地收了回来,周围的人也哄一声乱了。车主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这位,这位老爷,话可不能乱说啊。怎么就是假的了,难道这不是蛇吗?这位老爷,这货我真不能便宜卖了,不然我全家都是个死呀!”说着,猛地跪下又向蒋锡磕起头来。
“你这人,怎么比方才那胖子还可恨!”小厮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就算为了买便宜货要压价,也不能这样信口开河,你是要害死人家一家啊!”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都冲着蒋锡指指点点起来。蒋锡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后退一步道:“我并不是要买这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车主膝行上前抱住了腿,大哭起来:“老爷,求求你发发慈悲,别这样害我啊……”
十五怔在原地,沈数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忽听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大声道:“你说这是真药,敢不敢到西市里随便哪家药铺,请制药师傅辨一辨?”
桃华从人群里出来,走到蒋锡身边,用力将那车主一推:“爹,你说给大家听听,这药假在哪里?”她这个老爹还是太面软了,遇上这号撒泼打滚的就乱了手脚。
“这不是乌梢蛇,只是普通的小菜花蛇。”蒋锡拿起一盘蛇,用力搓了几下,手指就染上了一层黑灰色,“是用烟熏黑,来冒充乌梢蛇的。”
车主张口结舌,那小厮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桃华正盯着他呢,一见他动就大喊:“往哪儿跑?你们三个分明是一伙的!”
小厮转头就想溜,然而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还没等钻出去就被十五一把拎住了后领,硬生生又拽了回来。只有那个胖子离得远,力气又大,桃华一把只扯下他半截丝绸袍角来,被他硬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这一下简直是不打自招,十五将抓住的小厮往地上一摔,跟那车主滚成一团,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拿假药来骗人!”
地上两人都傻了眼。蒋锡又翻了翻旁边的麻袋,拿出一块切片的首乌道,“这也不是首乌,是生地黄。这地黄闻起来且略有些霉味,只怕是贮藏不当生了霉,才拿出来又炮制,冒充首乌的。”
说到这个,桃华对自己老爹也佩服起来。她学医的时候当然也在自家药堂里见过各种中药,也学过分辨真假,但是像蒋锡这样在旁边看几眼就知道是假的,她可真做不到。还有蒋锡说这假首乌有霉味,她也没闻出来。毕竟中药材本身就有浓厚的药味,这些霉地黄肯定也做过除霉处理,这样都能闻出霉味来,不得不说蒋锡在药材一道上是有真本事的。
沈数脸色冰冷,向十五道:“将这两人送到衙门去,务必捉到那个胖子!”难怪这些人只在西市边缘演戏,若是到了西市里头,被药铺里懂行的人看见,大约立刻就会揭穿了这把戏。随即转过头又来向蒋锡行了一礼:“多谢蒋三老爷提醒,否则我被骗了钱财还在其次,若是真将这些药用了,怕就要铸成大错。”
蒋锡其实开始的时候根本没认出来沈数。他虽对药材十分精通,但对分辨人的面目却有点迟钝,虽然还不至于是后世所说的脸盲症,但对不熟悉的人却是十之八九认不清楚。直到与沈数近距离打了照面,才发现居然是这位安郡王,顿时言语都有些拘束起来,见沈数向他郑重行礼,连忙闪开:“四——公子无须如此,我等行医之人,见了假药自然要揭穿才是。”假药之可恨不仅在骗钱,还在延误病情甚至起到相反作用害了人命,蒋锡最恨这种事,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桃华轻咳一声,扯了一下老爹的袖子:“公子,家父是说,蒋家祖上行医,最恨用假药骗人之事。如今虽然不再行医了,也不能眼看着这些人行骗。”爹呀,行医之人几个字,现在不能用到咱们身上了呢。
蒋锡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附和女儿:“是是是,就是这个意思。”
沈数不由得瞥了桃华一眼。想当初他去无锡,虽然其意是为寻药,但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蒋家二房。母亲产后血崩而亡,他已经听乳母说过了无数次,自然他知道真正害死母亲的是后宫那些争斗,但蒋方回的疏忽也是不可推脱的责任。更何况,他的眼疾看了多少名医都说是胎里带来,应该是母亲怀胎之时误服药物之故,这不是蒋方回的错又是什么呢?
怀着这种念头,沈数踏进蒋家药堂的时候也就默许了蝶衣的吵闹,毕竟蒋家药堂吹上天的跌打酒对十五毫无用处也是真的。不说他们用假药骗人吧,至少也得算个夸大其辞了。
可是事情发展出人意料之外,蒋家二房这位看着明艳照人的大姑娘居然是朵带刺的玫瑰,且似乎颇精于医术,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十五并非跌打损伤,且言辞犀利,将蝶衣都说了个哑口无言。
因为时间并不充足,皇帝虽然没有限定他回京的时日,但若在外头拖得太久也是授人以柄,因此沈数很快就离开了无锡,暂时将蒋家抛在了脑后——毕竟蒋方回已经坐罪身亡,而此罪原不及妻子,蒋方回之妻却自尽身亡,于理他也不能再对蒋家后人有所迁怒了。
只是没想到,在京城里居然又会遇到蒋家二房的人,还承了蒋锡这么一份人情——还有这位桃华姑娘,众目睽睽之下毫无怯色,一把撕下那胖子衣襟的时候,动作且十分快捷,完全不像个久在闺中的娇弱少女……
沈数的思绪被人群外传来的声音打断,回头便见一队人马过来,正是五城兵马司巡视西市的人来了,为首的一眼看见沈数,顿时变了脸色滚鞍下马:“见过郡王。”

☆、第56章 热心
京城官员勋贵极多,连百姓们都看得惯了,因此之前虽然都看出沈数非富即贵,却也并不很当回事。然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唤出“郡王”的称呼,却将围观众人都听得吐了吐舌头,有胆小的已经悄悄退开,只有几个胆大的还在附近探头探脑。毕竟勋贵虽多,王爷却是极少的,不由众人不畏惧。
沈数见了来人,也还了一礼:“原来是靖海侯爷。”
靖海侯曹希林年近四旬,生得十分俊雅。他父亲老靖海侯虽然以武起家,他本人拳脚弓马功夫却是平平,还是倚着父亲的脸面才在五城兵马司领了个——的职位。不过他平素兢兢业业,毫无京中勋贵的纨绔骄惰,又会处事,因而颇为皇帝赏识,算得上亲信之臣了。
桃华正打量这位靖海侯,忽听身后有人低声轻呼道:“娘,这位就是靖海侯府的舅舅了吗?”回头一瞧,正是蒋燕华挽了曹氏过来,俏生生地站在骡车边上,往这里看。
今日蒋锡带着妻儿子女一同来逛西市,午时在一处茶楼用了饭,蒋锡见附近酒肆中有卖熏鹿肉脯的,他记得蒋老太爷爱吃这个,便要买了带回去。桃华自然与他同去,留下曹氏三人在茶楼中等候。谁知遇了这假药之事尽自耽搁,曹氏已经耐不住带着蒋燕华和蒋柏华走了出来,正巧撞见了曹希林。
此刻围观众人都是屏声敛气,蒋燕华这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正让曹希林能听在耳内,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曹氏倒不曾想到蒋燕华会忽然出声,见众人目光都投过来,不由涨红了脸低低嘘了一声:“莫要扰了正事。”
蒋燕华只要曹希林听到那一声舅舅就行。蒋家的帖子已经送去靖海侯府,门上虽然收了,却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茯苓回来复命时颇有些沮丧,只怕这帖子未必就能到靖海侯太夫人面前去。难得今日竟碰巧能在西市上碰见靖海侯,蒋燕华怎肯错过这个机会,虽还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忍不住就点破了与靖海侯府的关系。
曹希林一时弄不清这母女俩是什么人,此刻也顾不得多问,先向沈数道:“听到此处有些混乱,不知王爷也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数指了指地上的两人,十五立刻将三人合伙行骗,幸而被蒋锡识破之事简单讲述一遍。曹希林听得眉头紧皱。商贸之地,自然少不了这等行骗之事,然而竟犯到沈数眼前,又在他辖区之内,可不是活生生地打了脸?当下怒道:“将这两人送去衙门,你们速去搜捕那同伙,一并让衙门狠狠惩处!”
这下也用不着十五亲自去衙门了,自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将人扭送过去。虽然这位安郡王并不得圣宠,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头王爷,但毕竟是先帝血脉,不是他们能比得的。若是他因今日之事到朝堂上说个西市混乱,管辖无方,他们负责这一区的人只怕都要吃些挂落的。
处置了眼前的人,曹希林才转向蒋锡。
这会儿他已经知道刚才蒋燕华所说的舅舅是什么意思了。太夫人性喜奉承,这些年少不了有族人跑来,哄得太夫人高兴了,便托他或贴补银子或找些差事。想来这位蒋三太太也是如此,只是既然这位蒋三老爷刚刚帮了安郡王,倒是不能将其妻子视为普通来打秋风的族人了。
“不知蒋太太是——”
曹氏涨红着脸道:“去年太夫人做寿,原想跟家兄一直前来为太夫人贺寿的,只是腾不开身子。今年来了京城,总想着给太夫人请安,已经往府上递了帖子,只是太夫人尚不得闲……”
曹希林微微皱眉,回想了一下。自父亲做了靖海侯,来过的族人也不知有多少,他哪里记得清楚?不过说到去年来祝寿的人,他倒是记得。因那个曹五虽是庶出,却要算是他正经的堂兄弟,送来的又是一件别致玉雕,颇得太夫人欢心。太夫人开了口,他也只得托人替他在尚宝司谋了个小吏的差事,之后似乎曹五的妻女还在家中出入过,不过他素不在意后宅之事,倒也不太清楚。
这位蒋三太太,原来是曹五的妹妹,那算起来也是亲近的堂妹了。至于说到什么递帖子之类的话,曹希林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顺着便道:“家母这些日子身上不大自在,门上的帖子虽收着了,一时却也不曾回复,待过些日子,自然要请蒋太太去喝杯茶的。”
这样的族人他不知打发了多少,但这样哥哥上了门妹妹又来的也是不多见,只碍着安郡王在面前,实在不好回绝了,只得打起官腔,心里却想着只怕回去又要劳烦妻子了。这些年为着讨母亲的欢心,也不知给妻子增添了多少麻烦,如此下去也不知几时才是个头。
曹氏却未听出这是敷衍之辞,忙道:“怎敢当太夫人的请字,原本是晚辈该上门给大伯母请安的。”
桃华听得暗暗摇头,扯了一下蒋锡轻声道:“爹,曹侯爷有公务在身,郡王爷定也有事,我们也该回去,莫要耽搁了两位的时间……”
蒋锡本也不是认出了沈数才来戳穿骗局的,此刻对着沈数倒是不自在起来,听了女儿的话连忙道:“是是是,我倒糊涂了,两位请便。”
沈数不动声色地向桃华看了一眼,只见后者站在蒋锡身后,露出一个恭敬温婉的笑容,俨然一个久居闺中的规矩女儿模样,既没有当日在药堂里锋芒逼人的模样,又没有刚才揭破骗局时的犀利,简直判若两人。
这变脸的速度可真是够快。沈数心里暗想,开口道:“三老爷可有别的事?若是并无要事,不如进茶楼小坐片刻,也容本王为方才之事略致三分谢意。”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承了蒋家人的情。
蒋锡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女儿。桃华轻咳一声,低声道:“些须小事,郡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这女儿居然能做得了父亲的主,倒是少见,难怪能在药堂里抛头露面。沈数不禁再次打量桃华:“蒋姑娘太谦逊了。在蒋三老爷或是小事,于西北军中伤者却是大事,焉可不谢呢?”
蒋锡一怔道:“西北军?难道王爷是想将这些药材买了用于西北军中吗?可这些药材并非止血生肌之药啊……”他虽未从军,也知道军中最需要的便是金创药一类,但买这些乌梢蛇做什么?
沈数微微颌首:“西北地处严寒,冬日里军士们时常双膝僵痛,少不得也要些疏风散痹的药材。”
蒋锡啊了一声道:“双膝僵痛,那是寒入关节,乃是保暖不足——”刚说到这里,衣袖已经被女儿又拉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连忙改口道,“风痹之症,这乌梢蛇倒是极对症的。”所谓保暖不足,不就是说军士们的棉衣棉裤不够厚实,军中炭火不足吗?这军需的事情,里头难免有猫腻,连御史们都不张嘴,他一个平民百姓说个什么劲的。
沈数苦笑了一下:“乌梢蛇疗效虽好,无奈价贵。军中药费有限,平常也只得些干姜烧酒之类祛祛寒气罢了。”
蒋锡顿时也皱起了眉头,思索着道:“乌梢蛇产于南方,一则量少,二则运到西北一带长途跋涉,其价又要加上几倍,倒不如用羌活、松节、麻黄之类原产西北一带的药材,或能便宜几分……”
桃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道:“《肘后备急方中》所载松节酒,于驱除寒湿风痹颇为有效。且松节易得,比乌梢蛇总要便宜许多。且酒本可驱寒,在军中或许更实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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