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绿完本——by诣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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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有喜了。
初听闻这个消息时,他感到的是难以名言的错愕。
那是很多年前了,沈从彻曾在王府留宿,与府中的侍女厮混过一夜。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唯一特别的是,情迷意乱之中,那位侍女含糊说到王家的大小姐患有隐疾、无法生育。沈从彻本没有它放在心上,他对王家的小姐没有任何绮念,更不至于要泄露他人私密取乐。后来沈从照与王氏结亲,因为一些原因,他也没有多话。
可如今宫中传来的内容,却与自己所认知的不同,沈从彻并非没有怀疑过那个侍女撒谎。然而时隔多年,那个侍女早就不见踪迹,他无从调查。再仔细想想,他也找不到对方欺骗自己的理由。
真是怪哉。
沈从彻从冰盒中拈了一颗滚圆荔枝,思绪又飘向另一边,总不能是那什么道士献上的灵药起了作用吧?且不说沈从照会不会让皇后服药,就是那道士,不过自己随手在街边捡到的小孩,梳洗打扮了一番给送进宫里头去,为了膈应皇上的呀?虽然那小子机灵,编了一味什么叫凝魂香的药,但毕竟是随口胡扯的,吃下去又能抵什么用?
真真是怪哉。
☆、泥人
心有疑虑不假,这些年沈从彻不愿沾惹宫廷是非的心愿更真。寻“小道士”给皇上添堵终归是闲暇时的消遣,沈从彻向来都是见好就收,连人送进去却不见出来都一句不问。皇后添喜是皇家、乃至整个朝廷的大事,若是掺和进去,就算自己是沈从照的亲弟,一不留神也有掉脑袋的可能。
沈从彻想明白些许,恢复了点精神气,终于有心情打量那位楼里新推出来的姑娘。
先前只顾叫她剥荔枝,如今细细一品容资,沈从彻竟升起几分兴趣,于是柔声问道:“楼里给你起的什么名字?”
少女摇头,道:“嬷嬷还未给奴家安排,说是要请大人亲自来取。”她说话时,手上的动作便停下,让人看见葱白的指尖上沾着透明微红的汁液。那头愈发往下低,露出她的一段脖颈,温柔纤长。
“那么眼下呢?”
“芄兰。”少女答道。
沈从彻失笑,不禁道:“这也太不雅了,不好。”
芄兰微微抬眼,她知道自己名字轻贱,而眼前这位“乞怜楼背后的”大人,若是开了金口替自己取名,哪怕只给予她一个字,都足以让自己日后在楼中傲视群芳。
沈从彻沉吟片刻,道:“那便赏你一个‘惜’字吧,惜兰……倒也可听。”
这厢说着,浮桥那头却出现一个灰袍人,一路向着水榭而来。沈从彻见了,本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来人正是庆王府上的管事,他面上不显,心里却苦——整个庆王福的人都知道,呆在乞怜楼里的王爷最打扰不得,偏偏这次自己不得不来,谁叫是宫里传来的事情呢?
果然,管事来到沈从彻跟前,只见庆王冷着脸抿着唇,目光似刀子一般扎在自己身上。
“王爷,”他屈膝行礼,头顶久久也不传来自家王爷的声音。直到管事身体发出轻颤,沈从彻才缓慢地问:“何事?”
管事起身,低着头道:“王爷啊,宫里派人来府上传来话了,太后可因为您自从出宫而大发雷霆呢。王妃派我来问你,这人是直接打发了去,还是您……”
“大发雷霆?皇后有喜,母后高兴还来不及,还会因为本王离开而发怒?更何况这宫里都吃了几天了,也不差今天这一回。”沈从彻挥挥手,“把人直接打发了,顺便叫他听着,除非皇上唤我商量什么大事,否则本王下次进宫就是重阳节了。”
管事耳朵里听着,心中忍不住苦水泛滥,一不留神就溢在脸上。沈从彻瞧见了,更是不耐烦:“叫你去你就去!”
“是是是——”管事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又问:“王妃还问,王爷在乞怜楼小憩,那晚上还回府用晚膳吗?要是的话,她现在就安排膳房的人准备点清淡东西。不是的话,也请王爷少喝点酒,注意身体。”
“回去。”沈从彻有些没好气地说。管事一听,行完礼转身,慢吞吞地离开了。
虽然管事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但如此一通搅和,沈从彻长也没兴致再呆下去。
惜兰站在一旁,看着沈从彻面上露出一脸倦意。她心下感慨,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你又叹什么气?”水榭里头本就安静,这声落在庆王耳里,便格外引人注目。
“奴家无事……只是听了王爷的话,觉得这贵人的生活看起来舒适光鲜,其实倒也不易。”惜兰柔声道。
沈从彻心里一动,嘴上仍旧嗤笑道:“这些不过是琐事便不易了?不说那些不易,光鲜也不是常人可享的。做什么都有代价,天下何有平白无故的好事。”
朱雀大道的热闹,那是三天三夜也逛不完。且不说那些铺子酒楼,就是临街的小摊,卖糕点、卖脂粉、卖首饰、卖药膏、卖泥人、卖瓜果蔬菜等等,都足够叫不曾踏上过大街的鹤书与云祥眼花缭乱。
这些摊子上的东西怎么也不可能比得上宫里头精致好看,但就那琳琅一片的模样,与周围交织而过的百姓,就怎么也比死气沉沉的宫殿吸引她们的目光。
鹤书胆小,面皮又薄,在街上走了半天,也没开口要什么。还是云祥拉着她停在手艺摊子前,最后买了一个小小的泥人。
那泥人是师傅照着鹤书模样捏的,比本人还要显得怯生生,小小一团,看得她爱不释手。
就在云祥准备走向下一个摊子时,鹤书突然问道:“老师傅,您能再帮我捏一个吗?”她说这话时,望向云祥的眼睛水汪汪的,里头的神情胆怯而瑟缩。云祥被鹤书的摸样气到想笑,自己何时有那般穷凶极恶,叫她怕成这样?
“喏,接好了。”她将一个浅色的荷包丢进鹤书的手里,“你若是要多捏一个泥人,那就自己在这里等,我去别处逛。”
鹤书点头,小声道:“谢谢云......姐姐。”
摊主是个白胡子老头,笑呵呵地看着鹤书问:“姑娘想捏个什么?”
“是我家公子,高个儿,很瘦,青色袍子,头发半披着……”鹤书慢慢说道,“额,青色袍子,头发半披着……”
毕竟没见着人,师傅听着鹤书讲,捏出来的泥人身形有八分与谢淇奥相似,五官则是含糊。鹤书小心翼翼捧回泥人,那上面还沾着点摊主的体温,让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怪异之感
坦白来讲,这玩意儿捏的颇是粗糙,不提谢淇奥是否看得上,便是鹤书都觉得拿不出手。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高兴疯了,才会做下这样一个决定。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口,谢淇奥歪在座位上,闭着眼,嘴里是药汁消退不去的苦涩味道。
座位用垫子铺的很软,仍旧让他感到几分不适。而那行驶时催人入睡的摇晃消失后,谢淇奥便彻底消了困意。一听到车帘掀开的声响,他索性睁开眼来。
鹤书钻上车,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挂着几滴从额角滑落的汗液。她见谢淇奥醒着,赶忙唤道:“公子,我回来啦。”声音也比平常透着欢喜。
“买了什么?”谢淇奥问。
鹤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泥人递过去,“没买别的,倒是云姐姐送了我一个这个。”
谢淇奥接过东西,微微挑眉,也不知道是因为泥人还是鹤书对云祥的称呼。他把玩了几下,又将泥人还给鹤书,才颇是怀念地说:“这小东西挺有趣的,宫里你难见到,买一个也好,就是师傅手艺一般罢,不过能看。过去我家里也有一套,请的是无锡惠山的师傅做的,那叫一个活林活现,后来就不知被谁拾去……”
鹤书听着,本来就藏着袖子里的东西,在手里捏得更紧了。
谢淇奥瞥了她一眼,又问:“没别的?”
“......没了。”鹤书缩了缩脖子,“别的就是新鲜,其实也看不上眼。”
“那倒是。”谢淇奥重新瞌上眼睛,“那就回宫吧。这次回去了,可没有第二次出来的机会了,你若是漏了东西没看没买,以后可别与我哭鼻子。”
☆、重逢
车轮咕噜咕噜压过青石板,马车再一次回到了红墙相夹的宫中通道之上。鹤书原本难以自抑的欣喜情绪缓缓消退,随着那连续不断地异响,甚至生出几分索然。
她没能在这变换的心情中沉浸多久,便不得不分神去照顾谢淇奥。
他强撑许久的精神蓦然放松下来,原本强压在心底的疲惫和不适就如同泉水般喷发出来。不仅因为身体上的损伤,更是因为腹中多出的累赘。
谢淇奥仍旧不愿意称那样的东西为“孩子”,但无法忽视它的存在。那样小的一个东西,就像柔软米粒中裹挟的一颗小小沙粒,一恍神就会被忽略过去,下一秒却可能让人磕到牙。
车在竹林前停住,谢淇奥借着鹤书的肩膀撑住身体,才缓缓走下来。云祥见他脸色不好,便也下车,匆匆忙忙跑在前头去唤留在书阁内的宋子鹤。
竹林内似乎一年四季都阴冷沉郁,唯一不同大概在于石子间枯叶数量的多少。鹤书扶着谢淇奥,两个人一步一步往前挪。也许是因为彼此贴得太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疲惫感透过衣料渗入自己的肌肤,在肩膀与手臂处引诱出一波一波的酸痛。
小道曲折蜿蜒,叫人觉得长不见尾,视线之中只有铺天盖地的竹子。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或许更长,鹤书才见宋子鹤的袍角出现,她终于松了口气。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天色已经黑透。鹤书端着茶,借幽幽烛火看宋子鹤在楼梯上现身。
“公子如何?”她上前轻声问道,对方则取过杯子,轻啜了几口滚烫的茶水才回答:“他身体的情况可不算妙啊。”
至于如何不妙,宋子鹤却不说。鹤书一反过去的样子,只是沉默地跟着他走出书阁。
两个人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夜风吹拂而过,其中裹挟的凉意让衣衫单薄的他们忍不住发起抖。
可谁也没有挪动脚步。
过了半晌,宋子鹤开口道:“这次出宫,我不是让你看着他点么?本来身体有点儿起色的,这么一折腾,感觉比以前还不如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诶,也不能怪你。他身体此前损耗太大,现在又有了新的负担,不说出宫,哪怕躺在宫中都会有问题。现在好歹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日后只能慢慢调养。”
鹤书下意识点点头,小声道:“肯定会好的。今天从寒隐寺下来,他都愿意喝药了。”
“哦?这可是好事。”宋子鹤语气里听不出喜色,“既然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目送宋子鹤走远,鹤书重新回到书阁。她住在一楼的偏室中,屋子很小 ,正好将窗外透进月光拥了个满怀。点燃桌上摆着的蜡烛,鹤书从袖袋里取出白天捏的两个泥人,一时间发起呆来。忽见她两颊绯红,一把拿起它们,转身打开身后的木箱掷了进去。
掀起箱盖的右手一松,只听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鹤书一惊,猛然停住动作。她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吵醒楼上的谢淇奥,这才“咔哒”扣上铜锁。
此后的日子陷入了长久的平静。沈从照忙于政务,谢淇奥的身体失了让他来的理由,于是再也未曾出现在书阁之中。皇后正安心养胎,不方便现身,常派云祥前来送些东西。
这天照旧有人敲响了书阁的门,鹤书本以为又是云祥,脸上带上点笑意。可打开门后,显现在她眼前的却是另外一张脸。
云淇抿着唇笑,冰冷的眼神则往鹤书身上戳去,一点点凿开她那凝固住的表情,露出底下苍白柔软的肌肤。
“不让我进去吗,我可是来送东西的。”云淇柔声道,“不要一直堵着门嘛。”
鹤书本想把门关上,谁料对方早就用脚抵住了门。她用力往外推了两下,因为害怕惊动楼上的谢淇奥,只好低声问道:“怎么是你?”
“云祥病了,所以我替她来。”云淇笑眯眯地抬起脚,一点点将门板蹬开,“来,开开门。”
鹤书猛一松手,退后两步就想往书阁深处跑。云淇大步跨进门内,伸手扯住她的后领一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别跑呀。我看你好生面熟,但好像有些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鹤书红着脸挣脱她的手,声音气得发颤:“放下东西,你可以走了。”
“诶,我家娘娘让我看看谢公子的情况再走。”云淇转而拉住鹤书的手,“带我上楼吧。”
“公子正在午休!”
“也该醒了,那我自己上去。”云淇说罢,正欲收回自己的手,却又被鹤书反拉住。
“不行。”她瞪着云淇,咬牙说,“不行。”
云淇略微有些迷惑地看着鹤书。太久不见,她第一眼几乎没有认出对方来。小侍女比过去高了一个头,脸圆润了些,不再是一根瘦巴巴的黄花菜。刚才开门时她脸上还带着过去几乎没有见过的笑。只有现在她恐惧时的模样,才叫自己有几分熟悉感。
“滚开。”云淇突然冷下脸来,“谁给你胆子拦我的路了?”她猛地一推鹤书,斜睨着坐倒在地上的鹤书,慢悠悠说:“别在人家的地方呆了几年,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可不介意等会儿下来了给你再上上规矩。”她说完,自顾自便上了楼。鹤书呆坐片刻,捂住脸泣不成声。
没等她擦净脸上的泪痕,云淇竟已走下楼来。她见鹤书,忽而露出一种令人胆颤的、心满意足的神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书阁,云淇才回身打量着鹤书,说道:“我本来以为你死了,还有些伤心来着。现在看来,你倒比在长春宫时要好很多。”
鹤书只是沉默。
“云祥真是个坏东西,明明见着你了,却不告诉我。”云淇微微俯身,右手抚上她的脸颊,“你哭什么?”
“那碟子不是我打碎的!”鹤书拍开她的脸,不堪忍受地说,“盒子的东西本来就是坏的,为什么要我去死!”
云淇微微一笑:“我知道。”
鹤书霎时睁大眼睛。
“那东西是我弄坏的。本想治一治云祥,谁晓得你这么倒霉,那天突然被使唤去拿它。皇后是个心善的人,本来也不会怎么样你,可偏偏那天皇上也在......”云淇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后来真的很后悔。”
鹤书彻底傻住,不禁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个疯子。”
云淇用食指点上鹤书的唇,轻声道:“我敢告诉你,自然是信你不会把它说出去。”
不等鹤书回答,她又道:“今天真是不枉我跑一趟,不仅找到了你,还知道了云祥瞒着我的事情。告诉我,是你家公子的小秘密重要一些,还是我的这些陈年旧事?你可要好好地......想一想啊。”
作者有话要说: ps. 如果觉得看不懂的话,可以去翻一下8如梦(嗯,我觉得正常人都该记不得了。我自己都只记得写了这个伏笔,但是不记得是哪一章写了,翻了半天。以及讲一个小bug,之前皇后的宫殿写的是凤仪宫,但是后来正式把皇后提溜出来时我给忘了,所以用的是长春宫。只在lofter和原文档里改掉了。)
☆、水榭
这些天鹤书脸色都有些微的憔悴,谢淇奥冷眼瞧了几日,终于在某个午间不经意问道:“你可是怎么了?”
鹤书脸色猛然由红转白。垂在身侧的手绞紧了衣服,她看着谢淇奥,讷讷道:“这......也没有什么事情。”
谢淇奥睫羽轻扇,还未开口,便听鹤书细声细气地说:“其实是我不想说。”
谢淇奥原本随口一问,见她如此反应,倒真的有些好奇。“也罢。”他低下头,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只要没什么大事即可。”
鹤书重重点头,又道:“公子,我去端药吧。”话音已落,她在榻边站了一会儿,见谢淇奥并不抬头,这才转身下楼。
云淇此后又借着皇后的名义来过书阁一次,鹤书避她不过,再次被抓住盘问。对方的话语直白又大胆,笃定自己会和盘托出一般。鹤书只能闭口不言,任云淇软磨硬泡,最后悻悻而归。
即便如此,她心中仍有不安。其实自己说也罢,不说也罢,那点秘密云淇早猜透。唯一盼她不要因此惹出什么是非,但一想到云淇过往所为,鹤书不禁遍体生寒。
此前宴席在大殿上残留的暗香还未散去,宫中又迎来了中秋。
沈从彻沈着脸站在房中,让王妃方氏替他打点好身上厚重的礼服。他本不欲这么短时间内接连进宫与沈从照互相碍眼,可中秋实在推脱不过,不得已挂上一副欢喜面孔,去赏那八月十五的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