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其庶完本——by潇湘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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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儿们在船上穿的衣服,被收拢起来扔掉。原先都是烧了的,不过近来乞丐多,扔到外头叫人捡了也算积德。她们被重新换上了一样的衣裳,很廉价的绢。衣服有些大,庭芳皱眉,要改一下才行。
炎热的夏季,头发干的极快。又喝了碗粥,她们就被赶去了一个大通铺,青楼的白天非常安静,庭芳欲抓紧机会休息,却被妇人拉住:“你随我来。”
庭芳只得乖乖跟着,进了另一座院子。妇人指了指东厢:“你暂时住那儿,回头我替你安排新的屋子。”
庭芳点头,径自进了东厢,爬上床蒙头大睡。在船上的日子始终警觉,她寻了无数次,都没有逃脱的机会。一直绷到如今,身体已是极限。她睡的极沉,夜晚的喧嚣不能搅她分毫,直到次日中午才悠悠醒转。
屋内没有人,庭芳走到梳妆台前,看向镜中的自己。铜镜不如家中的玻璃镜子清晰。她瘦了一些,但经过充分的休息,精神气已恢复。屋内有淡淡的熏香味,窗户开着,微风习习吹来。然而视线穿过窗户,就能看到不远处恨不能高耸入云的围墙。没有工具决计爬不上的地方。青楼与黑社会从来是亲密无间的战友,甚至跟地方豪强乃至官员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以个人之力逃离,几乎不可能。她得有出门的契机,而这个契机,似乎只能以牺牲身体为代价。
来一个男人,带她出游,趁此机会逃跑。沉吟片刻,为今之计,只能先做花魁了。否则不会有文人雅士让她予取予求。叶家的一贯原则,唯有上位者只得讨好,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有足够好的投入产出比。庭芳抿了抿嘴,爬也要爬回京城。她不能屈服于命运,不能自甘堕落的卖身。哪怕是花魁,得善终的都极少。花魁捧就有,远不如数学家稀有。她还是有机会的!
镜中反射出一个人影,庭芳没有回头,直接问:“何事?”
那人笑道:“住一夜,你倒当这里是自己家了。”
庭芳转身笑道:“这里不是,难道别处是?你说对么?妈妈。”
妇人终于忍不住问:“你家是做什么的?”
“做官。”
妇人道:“真可惜。”
“妈妈倘或心生同情,不若放我家去。家母至少愿以两倍之资偿还。”
妇人道:“我买你,才八百两。”
庭芳微笑:“一万六千两,二十倍,要做么?”
妇人摇头:“我留你在此,养二三年后,能摇出二百倍。这个钱,你母亲给不起。便是二十倍,你母亲未必愿意给。”
庭芳继续谈判:“她只有我一个孩儿,外祖家巨富,你可以继续要价。”
“可我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妇人走过来,摸了摸庭芳的小脸蛋,“乖囡囡,你回不去了。跟着妈妈,护你一世衣食无忧。”
身无长物,确实没有谈判的本钱。庭芳果断放弃,指了指自己的头发道:“给我个丫头,我不会梳头。”
妇人笑问:“你是不是还不会自己洗澡?”
庭芳当然会,但没必要叫人摸透。状似无奈的道:“你昨儿给的粥太难吃,上的面脂比丫头的都不如,衣裳是绢的。”说毕长长叹口气,“妈妈,衣食无忧……”
妇人道:“好好好,我晚点就给你个丫头。柜子里有布料,你会做衣裳么?”
庭芳摇头:“我会绣帕子。”
妇人站到庭芳身后,替她梳着头发:“真大家闺秀。一点子苦头都没吃过。”
庭芳道:“哪有,我挨过戒尺。”
妇人一边笑一边替庭芳挽出一个简单的双丫髻:“我叫楚岫云,是这里的老鸨。姐儿知道老鸨的意思么?”
“知道。”
“不像你们这样的姐儿该知道的。”
庭芳平静的道:“我听了一路。”
楚岫云从妆奁里挑出一对金簪,替庭芳戴上:“如何?”
庭芳指了指妆奁里的一对珠花:“那个更配我。”
楚岫云替庭芳换了,又问:“在路上听了什么”
庭芳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随我同来的姑娘们,是不是就要接客了?”
楚岫云点头:“她们比你大。”没说出来的,还有她们远不如你值钱,无非是消耗品。顺道说了句,“别太惦记她们,白费心。”
庭芳的心寸寸下沉,平郡王为了算计她,弄了十几个陪绑的。船上偶然的闲话,能听出至少是小康之家的女儿。原本在父母手心里捧着,却因上位者的一时念起,便毁了人生。庭芳的手紧了紧,她现在没有同情别人的资格。
“姐儿不高兴?”楚岫云又开柜子,估量着庭芳的身材,找出了一套水红色交领半臂,配葱绿襦裙的衣裳。
庭芳看着楚岫云:“我不会。”
楚岫云拿着个大家小姐也是真没招,替她换上,笑问:“要哪个项圈儿?”
“镶珍珠的那个。”
楚岫云摇头:“珍珠啊,看着就良家,咱们不是良家。”
庭芳撇嘴:“哄我呢,看着良家才好。”
楚岫云替庭芳打扮好,继续絮叨:“姐儿,咱们女人,要学会认命。你别不高兴,你看我多潇洒自在。在青楼是卖,嫁一个男人就不是卖了?常有话本子讲故事,男人常对其母说——娶个媳妇回来孝敬你。姐儿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庭芳没说话。
楚岫云笑道:“姐儿的母亲年纪大了,姐儿也是可以买个奴婢伺候母亲的。媳妇儿,不过是叫着好听的奴婢罢了。投胎做了女人,便是这个命。在青楼里,还可以跟男人使个小性儿,腻了还能换。做良家,还比不得我们。”
这概念偷换的!庭芳都佩服。拿名妓跟一般女眷比,与拿福王跟乞丐比有什么区别?名妓当然比一般女眷来的舒适,但一般的女眷如无天灾**,十个倒有九个能安安生生活到老。□□么?呵呵。
楚岫云看了一回庭芳,啧啧称奇:“我开张多年,头一次撞到大运。姐儿,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告诉妈妈可好?”
名字?庭芳一挑眉,三个字脱口而出:“玛丽苏!”
☆、第272章 喵喵喵
楚岫云怔了怔,马丽苏?真名?倒像个良家女子的名字。对庭芳摇了摇头:“不大好,姓儿不好听。”
穿越加流落青楼,庭芳真的觉得点背的需要点口彩,起个喜庆的名字是必须的。坚决不改如此好名,便道:“叫我苏姑娘便是。”
这个可以接受,楚岫云无可无不可。她看出来庭芳之前受到的娇宠,她亦想惯着这份娇宠。花魁是要有傲气的,万千男人趋之若鹜,自然能纵的她们目空一切。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越作他越爱。都到了青楼的地界,那贤良淑德顶好都抛去天边,永世不见。她的楼,在此处只算二等,她需要有一个名角儿,让她跻升一流。眼前这个,很有希望!
爱怜的牵了庭芳的手,笑道:“你有几个姐姐,才艺都好,我领你去瞧瞧。你捡个才艺好好学,光有长相是不成的。往日你们在家里,光有长相,还得看父兄。到了咱们这里,便是看才学了。”说着,把庭芳带到了一个大厅。
厅中有四个美人,跟前放的分别是琴棋书画。还有一同来的十几个女孩儿,齐齐望向了庭芳。眼神里夹杂着不知怎么描述的情绪。她们十几个被关在一处有月余,彼此都通过姓名,甚至聊过天,唯有庭芳极少开口,始终孤立在外。共经生死的人,感情是不同的。十几个女孩自然团结一致,却没料到庭芳被另眼相待。
十几个女孩儿站着,庭芳却随着楚岫云坐下。四位美人见正主到了,立刻卖力表演。一刻钟后,婆子问那十几个女孩儿想学什么?茫然的女孩儿们说不出所以然。普通人家的女孩儿,能勉强认出四者已是见识多广。也就是京城人家,倘或是乡下买来的,只怕连琴棋书画都不知道是何物。
楚岫云不管那十几个消耗品,笑问庭芳:“喜欢哪个?”
庭芳站起来,走到弹琴人的旁边,毫不留情的指出:“弹错三个音。”
那女孩登时气的满脸通红。
庭芳又走到写字的那位跟前,拿起一支笔,虚空画了个圈儿:“这个字还能看。”
又得罪了一位!
庭芳再走到画前,瞥一眼,不屑的道:“小家子气。”
画画的美人儿恼了:“你厉害,你画!”
庭芳从善如流的打开一张纸,拿起桌上的笔,挥洒自如,恰是写意的柳絮。由密到疏,由远及近,纷纷扰扰间,缀以斑斓,以喻春之欣荣。柳絮多表飘零愁苦,然而柳絮是柳树繁衍的证明,是柳树最为迸发的生命力。庭芳笔下的柳絮,张扬喧嚣,极具张力。立刻把先前那张小清新的兰花衬成了废纸。
放下笔,庭芳换了只狼毫,在空白处落笔:“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薛宝钗的咏絮,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本青云之姿,不过偶然零落,只消一阵清风,我自回我的世界。十二岁,还太年轻。有无数的十二年可供挥霍,一时低谷又有何惧!翌日睥睨天下,谁还会计较今日之颓唐?
展纸挥毫,跌宕遒丽!气势磅礴的画,豪气干云的诗,筋骨分明的字。
楚岫云拍案,惊才绝艳!若非年幼,即刻可日进万金。然则太小,不可轻易示人。幼小的女孩儿,太易夭折,要好好护着她长大,精心喂养,才可养出如李师师一般的艳绝天下。史上吞金兽们的名字一一划过楚岫云的心尖,她信眼前的小姑娘能做到!
然而事情还没完。
庭芳搁下笔,不再看画画的小姑娘,而是挑衅的冲着弹琴之人道:“可敢闻我一曲?”
那人脸色铁青,但不敢反抗。青楼生存,看人眼色是头一桩本事。老鸨想捧的人,只能避其锋芒。让出位置,庭芳微微一笑,优雅的略略侧身,落座的身影形成一个极美的弧度,双手翻转,连带衣袖飘荡,风托住的丝绸随着庭芳的端坐,缓缓落下。
就如徐景昌的一举一动如皆有法度一样,庭芳的站立坐卧亦让人如沐春风。若说世家比暴发多的,便是这些看似虚无的细节。微小的不经意间,逼的人自惭形秽。高傲,是每一个细碎动作与眼神的组合,非十年以上的浸淫,无法做到如此娴熟,似铭记心间,似刻入骨髓。
除了赏心悦目,楚岫云再找不出其它的形容词。
葱白修长的十指落在琴弦上,一曲《平沙落雁》,借大雁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庭芳所奏乃广陵派,曲调丰满流畅,华彩柔和。她两世为人,长于权力的风暴眼;她勇于挑战,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她对人生的理解,对音乐的诠释,非尚且年轻的名妓可比;她胸中的志向,人生的野望,同时代的女人更是没几个敢想。历史不会记得生儿育女的叶庭芳,但历史不会落下修缮城墙的叶庭芳;皇家不会在意阁老之孙叶庭芳,但皇家永远不会放弃能改良武器能立功勋的叶庭芳。气势,从一开始就截然不同。
一曲终了,广袤的沙地,肆虐的狂风,引颈高歌的大雁消失在眼前,弹琴的美人,脸色发白。庭芳一挑三,完胜。
楚岫云的眼睛射出精光,心中几欲疯狂!不止脸值钱!不止性格值钱!更值钱的是才艺!如此绝色,休说八百两,只怕八千两也无数人愿意抢!楚岫云贪心的道:“你学棋!好好学!我请最好的棋师来教你!你一定会名满天下,为后世所敬仰!乖囡囡,你信我,你一定学的好棋。”美貌无双,四艺四绝!从此江南再无人敢争锋!
庭芳淡淡的道:“四艺之中,我最擅棋。”
全场鸦雀无声。
庭芳道:“贵处之才艺,太浅薄了。”她自称玛丽苏,绝非只讨个口彩,她还有无穷多的底牌没翻,她有那个实力。
京城的气氛越发压抑。各处预备秋收,原本是很高兴的事儿,却因流民亦盯着田地,有产之人与之陷入无休止的对峙。收获相对早的南边,已爆发好几次流民袭击常平仓之事。一面是急需镇压的流民,一面是岌岌可危的赋税,远处还有蒙古人的时时劫掠。边疆的将士在减员,没有足够的粮食,就不敢养足够的兵丁,否则容易哗变。朝廷沉重艰难的转动,争取一切的机会苟延残喘。
太子减免皇庄产出的折子被驳回,皇庄不可能凭空长出粮食,如此出产,只能是掠夺。流民如燎原之火,遍布天下。括隐出来的田地,只能安顿少量的人。毁坏一个城池很容易,重新能收税,却很漫长。
平郡王似乎放弃了一切,他跟福王一样龟缩在自己府中,不出门不见客。朝廷上没有跟太子打擂台的人,太子却觉得更加疲倦。比起天下的纷扰,平郡王不过疥癣之痒。实在不行,可用非常手段处置。可天下一摊子烂事,却非朝夕之功。但平郡王的退缩,再次让太子的权势回到了顶峰。朝臣忍老皇帝已经忍了很久很久了,疯狂肆意,从来不会只针对哪一个。叶家的种种遭遇并非孤例。细想想,从三年前皇后病故,无人劝阻后,满朝文武,谁不是在刀尖上跳舞?
比起至少现在看着宅心仁厚的太子,许多人心里都是盼着老皇帝去死的。非不忠,实在忠不起了。那样正直的房阁老,也只能黯然返乡;那样强势的叶阁老,也只能把孙女乖乖献上。京中各处蠢蠢欲动,兵马暗暗的调度着。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所有人都装作不知道。绷了三年,哪怕最幼稚的福王,都觉得疲倦的睁不开眼了。盼着秋收,盼着冬季的农闲,盼着……新时代的来临。
叶家至此再无余力寻找庭芳,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徐景昌身上。抵达淮河沿岸的徐景昌,却是无限的绝望。数不清的秦楼楚馆,每日都在死亡的暗娼,以及一路上触目惊心的易子而食的流民。他有耐心找,庭芳有没有机会活?他知道庭芳强悍,可庭芳同样骄傲。她是否能承受那般羞辱?
跟在徐景昌身边被当招牌使的成国公世子邱蔚然,也是吓的不轻。出京前,他天真的以为,表哥需要借他的身份混进各个青楼。说到底,是个享受的差使。他在京中便是青楼常客,官营的教坊,私营的花柳巷,哪儿没去过?可他每次去,见到的都是最光鲜亮丽的一面。哪怕知道某人死了,也只当命薄,相好的哭一场,不认识的过眼既忘。他从未见识过如此惨像,恶心的他快要对女人产生不了兴趣了!撕裂在眼前的真实,让他切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命比纸还薄。
沿着运河,几十万的纤夫生活在此,包含了监工的兵丁,组成了庞大的与瑰丽江南截然相反的暴戾团伙。徐景昌所翻查过的尸体上,无数的鞭伤、烫伤、殴伤、还有因花柳病而死的各种极其恐怖的死状。但他也发现了一个规律,死的人里,只能偶尔见到美人。高档的秦楼楚馆,死亡率并不高。徐景昌从没像此刻一般庆幸庭芳之美貌。只要你能活着,只要鞭子不打在你身上,就好。四妹妹,你等我!
☆、第273章 喵喵喵
会芳楼分为三大块,入内先是表演的大厅,亦是发生无数故事的地方,但庭芳没见过。第二是花魁们以及其他的姑娘居住的场所。花魁每人有个小院子,用以招待客人。余者不过是间屋。花魁的居所在东侧,安静典雅;其余的在西侧,**喧嚣。而庭芳则暂时居住在后院,相当于正经人家的二门内。
后院守卫极其森严,高墙、壮汉。连接前后的门只有有限的几个人可随意出入。庭芳观察了三日,只得彻底放弃武力逃脱一途。三日前她以琴棋书画碾压过花魁,楚岫云立刻视她如珍宝,当成继承人培养。只不过她现在还没有自由,换言之,在楚岫云看来,没被男人摸过睡过,便还有回归大家闺秀的指望。待到将来,她真的死了回家的心,她亦可掌管会芳楼的一切。但庭芳没兴趣,她住在正房的东厢,犹如被禁锢的凤凰。
庭芳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腹中想了一回,唤来新得的丫头道:“豆子,去请妈妈,我有事商议。”
豆子应声而去,不多时,楚岫云就笑盈盈的走来,问:“好囡囡,寻我何事?莫不是闷了找我说话?”漫长的日子,确实很难熬。可她的宝贝太小,这个年纪,先就不如大了值钱。那等喜欢小女孩儿的,又多数下手极狠,一不留神就被他们弄死,只能养在深闺,却又怕她闷出病来。
庭芳笑着推了推手边的一叠纸:“妈妈,我看了看账本。”
楚岫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囡囡,还有什么你不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