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恍完本——by江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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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明皇在麟德殿思量半晌,还是宣召李迅李迁,打算问问自己两个儿子的意见,也存着考校的意思。
李迁先到片刻,却在外稍候,等李迅到了,才道:“大哥如今总算好些,但开春没多久,可得留神倒春寒。”
“这就不劳四弟费心,冷了多加衣裳,东宫再如何,布料总是有的。”李迅不假辞色,理了理外衫,先进去。
李迁一笑,不以为忤,一撩袍角,跟着进去。
“叫你们来,想来你们也知道是为何。谦易跟随朕多年,朕是着实舍不得。”明皇开门见山,侧眼去看这二人的神色,抿着茶水,等他二人回答。
李迅抬眼去看,卢有邻微微闭起眼,他心下一惊,但还是按着自己心意道:“淇国公在朝多年,一日离朝,恐生变故。儿臣以为不妥。”
卢有邻心下暗叹:李迅无论如何,心地还是显得太过善良,总是狠不下心,将来只怕……唉。
李迁心下大笑,面上仍旧恭谨,弯腰道:“父皇,这等子事儿,儿臣虽然是吏部尚书,却也不能插手。父皇若要大将军去,儿臣还落得清静——左右御林军大将军人选是他兵部该操心的。父皇若不愿淇国公去,一品大员的任命,也得父皇您自己做主。”
明皇着实喜欢李迁这俏皮话,哈哈大笑起来,道:“偏生你个鬼精鬼精的,朕就让你替朕操心。”
说了些闲话,李迅更是窝火。明皇见他面色不善,便让他二人退下了。殿中安静下来,香炉里新换上的香燃出缈缈烟气。明皇的面容隐于其中,愈发显得幽远。
“明达她们去了哪儿?”明皇突然开口去问。
“回陛下,姑娘任性,华清宫是待不住的,恐怕要进山了。”回答的却不是站在明皇身边的卢有邻,而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不良人统帅袁玄洪。
“今日的事你也知晓了,河南道情况到底是何?”明皇对他是完全信任的,因而根本不在乎去调查的官员会带回何等消息。
“回陛下,河南道却有灾民生事,但非未演变成民变。梁书碧虽说没有倾家荡产救济灾民,也着实出了力的。他是贵妃娘娘胞弟,曾说过根本不在乎那点粮食,贵妃在,就有他口饭吃。至于太子殿下手中血书,微臣还需调查一二。”袁玄洪垂首答完,内容却是颠倒黑白起来。而几十年他的忠心耿耿,让明皇根本没有生出疑惑。
“迅儿这孩子,怎么大了大了,愈发不分是非。”明皇一阵气急,咳嗽起来。
卢有邻捧着茶碗道:“陛下莫气,太子定是心肠太软,被人利用了。您明日单独传他来问问,一问便知。”
明皇叹口气,不再问话。袁玄洪躬身行礼,再次隐没于阴影,消失得渺无踪迹。
郎怀得知韦谦易将卸任御林军大将军一事,已然是三月初了。她们一路游玩,却是到了南郑。嫌弃客栈人来人往,端得麻烦,郎怀租住了间三进的宅子。尚子轩遣出的钉子寻来的时候,郎怀也不瞒着明达,和她一起听了,又一起看完尚子轩的信件。
长叹口气,郎怀道:“舅伯之事,若说唯一好处,不过是如了舅伯的心愿。可御林军大将军空缺,这却是件棘手的事。”
“你放心吧,爹爹老糊涂也不会到那份上。”明达皱着眉道:“大哥的事情才是难办了。”
明达说的没错,吏部和御史台的官员探查回来,和袁玄洪所说并无二致。李迅当庭质疑,得罪了吏部和御史台不说,更鲁莽顶撞明皇。
郎怀不用细想,都能猜到这定是李迁的连环计。李迅被禁入东宫,闭门思过,这无异于告诉天下,太子的地位开始不稳了。而李迁在明皇面前更是得宠,全理朝政。
“这中间,却有些不对劲。”郎怀摸着下巴沉思,明达也点头:“爹爹的性子,断不会因为吏部和御史台的话就对大哥这般恼怒。定是爹早就知道情况,这俩人说与不说,爹都不会在意。”
能让明皇先天下而知的,莫过于他身边的私军密卫。两人几乎同时想到此间,不约而同道:“不良人!”
第67章 迁进东宫喜乐(四)
这月余来远离长安,郎怀只跟明达以兄妹相称,免去了明达太多尴尬。两人同时想到不良人,都不由沉默下来。
不良人是皇帝私军,具体建制根本不为外人道也。郎士轩虽是不良人土蕃总吏,但平日里几乎不在沐公府上露面,郎怀也仅仅知道,不良人在各地均有派遣官吏,官分几等,具体如何,就根本不知了。郎士新袭爵后,似乎也是参考不良人的体制,对郎氏的钉子分化训练,又借着遍布天下的商行,才养出如此得力的一只队伍来。
“若真如你我所料,往日看来是小瞧了李迁。”郎怀拿手指揉了揉断眉处——近些时日总觉得内里风痛,怕是山里着凉也未可知。
“你可是打算回去?”明达暗自叹息,李迅这一次想要翻身,着实艰难,“爹爹以往不是这样的,如今,我却真的瞧不透他了。”她心下突然觉得薄凉,神色戚戚然起来。火狐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心,明达低头抱起它,长叹:“有时候真觉得,人不如这家伙呢。”
“人心易变,你如今应该懂得一二。”郎怀不知从何劝勉,只能实话实说:“我现下回去,却是自己往泥坑里跳。等御林军大将军人选定下,咱们玩够了,再回去也不迟。”
明达一笑:“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兵部尚书恐怕得跳进去了。”
郎怀微一思量,点头:“尉迟大人是躲不掉,如今也确实没人能胜任。”她再得宠,一在孝期,二来毕竟年轻,纵然有国公的爵位,一品武将又是实权,明皇也得考虑下。
两人说完正事,郎怀看看天色,道:“晚饭该好了,走吧。”明达松开手,火狐自钻进被窝里补眠,二人一前一后出的房门,外面已然收拾停当。
那次竹君被兰君狠狠训了顿后,总算收敛不少。再加上郎怀身子骨愈发虚弱,每日里都需要熬药调养,她不放心旁的,亲力亲为起来,也就没那么多闲工夫了。
院子不大,一口水井一颗古柏,就占去三分之二。陶钧擦干净了石桌,取了条凳出来,又拿袖子拢去灰尘,道:“爷,姑娘,坐。”
郎怀见桌上摆着红泥小炉,上面架着口砂锅,却是做了道古董羹。
“怎的今日做了这个?”郎怀笑道,兰君道:“咱们从山里出来,带了那么多山珍野味,若是各个都去料理,得耗费多少功夫?阿竹说不若炖一锅好汤,来一锅羹,端得方便,又好吃,又能给大家伙都补补。偏生她又跑去买些鲜蔬,估摸着时间该回来了。”
郎怀揭开盖子一闻,果真椒香扑鼻,让人难以忍耐。她转头道:“今儿可真是有口福了。”
“等等吧,不然回来又得嘀咕几天。”明达坐在一边,见里面翻滚的肉片并着野菇冬笋,也是极馋的。
“若有壶好酒,就更好了。”她嘴里说着等等,却实在忍不住,拿起筷子夹了块儿笋,也不等吹凉就送入口中,赞道:“嗯!香!”
郎怀见她高兴,便道:“益州酿酒本就出彩,待明日咱们出去逛逛,买上些就是了。”
明达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便招呼着兰君陶钧一起,先尝了味道。未几,竹君果真提着竹篮回来,里面却是块嫩豆腐,一颗白菜,并着条才宰的活鱼。
“又不等我!”她笑着过来,郎怀应道:“着实闻着太香,一人不过动了两下筷子,你瞧,都等着你呢。”
竹君瞪了她一眼,转身去将新买的菜淘洗干净,陶钧则冲干净鱼,也不切块,就顺溜着放了进去。
等锅再开,撇去沫子,扑鼻而来鲜香,却让几人都忘怀那些纷争,只争抢着享受美食。豆腐爽滑,鱼肉鲜美,肉片却是郎怀猎到的獐子腿腌制的,颇有嚼头。
郎怀咬着肉道:“明日再来,只添壶酒,就什么都不缺啦。“
忽而传来敲门声,几人都有些好奇——他们在益州非亲非故,郎氏的钉子若上门则有固定的暗号,这又是谁能找上门来?
“路人路过,闻着香味,着实忍耐不住!”门外的人高声叫着,道:“在下益州章越,字安仁!冒昧打扰,愿以剑南春酒共享!”
郎怀莞尔,倒觉得是个洒脱性子的人,便起身去开门。门一开,是个七尺有余的书生,剑眉星目,亦是玉冠束发,身上衣衫却是普通的。他手里提着粗陶的酒壶,一脸馋涎,只恨不得瞪出眼珠子。
“相逢不论偶遇,在下怀七,和舍妹并着家仆出游。既来之则安之,章兄请。”郎怀侧过身,让他进来。
章安仁看到明达,却是眼前一亮,忙抱拳躬身道:“小生着实唐突了佳人。”
明达见他生的相貌堂堂,倒很是喜欢,便挥手请他安坐。
兰君取了三只粗瓷阔口碗来,道:“爷,凑合用,明日再去街上采买。”他们三人到底是随从,外人在时,不便上桌。
斟了酒,郎怀一闻赞道:“真是好酒,方才章兄说这酒叫什么?”
“剑南春。”章安仁道:“这是本地佳酿,章某若一生留蜀地,一半就定是为了这美酒!”
郎怀笑道:“这倒是实话,烈性恐输于西域的,但其中清冽,则优于它太多。”
明达酒量不高,郎怀只给她倒了小半碗,却被她一口气给饮尽了。郎怀扣着她的手腕道:“这却不能再喝,否则夜里你该难受。”
明达皱了眉,犟嘴道:“夜里再说夜里!”
郎怀一直拦着,章安仁却被明达那娇憨的模样吸引,眼珠一转,道:“姑娘不必这般,以美酒烹制佳肴,亦是可取。且酒化于佳肴之中,两厢融合,更是美味。”他说罢,拿起酒坛就往锅里倒,倒了足有三碗才罢手,冲着明达眨眨眼道:“且不会醉人呢!”
一时间酒香混着菜肴,弥漫开来。明达半信半疑间举箸去尝,果真因着酒香,回味更是无穷,不由展颜,眯着眼道:“章大哥这法子真好!”
章安仁被这一声章大哥叫的骨头都酥了,只觉得明达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可人,便在心下揣摩起来。他见郎怀神色不变,便转着眼珠道:“怀兄方才提过西域美酒,那是何等滋味?”
郎怀知他心意,不由好笑,便道:“在下家里是丝路上的商人,因而尝过。说是烈酒,却不过是粗酿。丝路夜里寒凉,非得有酒才能暖身。家父行了一辈子商,却是离不开那酒的。”说起这些,郎怀难免有些难过。更何况对于征西的将士们来说,西域烈酒却有个更是儒雅的名号——冷魂烧。他们出生入死,不知可有命回,抛头颅洒热血,烧的是他们的青春年岁。
章安仁点点头道:“哦,原来是这般缘故。听着你们口音,该是北边来的。却不知家乡何处?”
郎怀笑道:“章兄好耳力,我们家在长安,是头回出来办事,舍妹顽皮,非要跟着。我也只好带她在身边,总好过她自己偷偷溜出来。”
明达白了郎怀一眼,不愿接话。她倒是对这个白白净净的书生好奇起来,问他:“哪你呢?家在哪里,做什么的?”
“兕子,”郎怀刻意斥责她:“不得无礼。”
“怎么,就准他问咱们,不准咱们问他?这是什么道理!”明达瘪着嘴,说的章安仁一阵脸红,忙道:“在下章越,表字安仁,家里就是益州的,明年就要去长安赶考。”
他说到这里,却有些得意。瞧着郎怀身上穿着打扮,倒不像个有功名在身的,他却是二十来岁就考中举人。但哪怕这家不过普通商旅,章安仁已然动心,想来年去了长安,好成就一段风流韵事。
果然郎怀惊讶道:“章兄如此年轻就考中举人?小弟佩服佩服。明年陛下加开恩科,章兄这等青年才俊,定能一举中第。”
“借你吉言。”章安仁故作矜持,再不提这些,只与这对兄妹说些益州风土人情,而后更是邀约同游青城。
待郎怀半醉着送他出门,他已然有些痴痴然。
院门关闭,郎怀眼眸中恢复清明。她转过头,明达后来到底扒着她的酒碗又喝了半碗,已然趴着桌上,嘴里不知咕哝些什么。
“陶钧,明日递消息,让查查这个章安仁什么来头。他带着玉冠,身份不会低。”郎怀走到明达身边,摇摇头,又对璃儿吩咐:“去准备热水给她擦擦,我先扶着她回去。”
伸手去扶她,明达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哭将起来。郎怀柔声道:“兕子听话,夜里风大,咱们进屋。”
奈何明达还是哭着,郎怀只得伸手探到她腰间,横着抱起她来。她边走边吩咐道:“你们都歇着吧,不必管我了。”
待进了屋,郎怀正要放开她,却被明达搂着脖子,怎么都不撤手。
“怎么了?”郎怀只得环着她,低声问着。
“怀哥哥……怀哥哥……”明达醉得狠了,只紧紧抱着她,一声声唤着。
郎怀心下一痛,知道这是委屈她狠了,手下发力,干脆抱到自己膝上,好言安慰。
外面璃儿本打好水要送进来,见着这般情景,忙退出来带好门。她不知道为何成亲前两人柔情蜜意,成亲后便如同陌路。只道是郎怀惹了明达,但时间一长璃儿也瞧出不对。若借着这个机会俩人能好,倒是件好事呢。
“怀哥哥,你为何骗我?”明达迷迷糊糊问的话,却让郎怀一个字都回答不出。明达哭得愈发难过,将这些时日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慢慢地也就不说话了。
“兕子,傻姑娘。”郎怀曾经执剑杀伐果决的手如今缓缓拍打她的后背,一行一动间无限温柔,哄着她慢慢睡着。等明达呼吸平稳了,她刚想抬手替她安置,明达双臂一紧,根本挣脱不得。她睡得深沉,郎怀心下不忍,便拉过锦被紧紧裹着她,这般坐着。脖间感受着她浅浅的呼吸,神思乱游,不觉便到天明。
她知晓明达清醒,定不愿见着这般景象,才站起身为她安置妥当,拉好被角。借着透进来浅浅的天光见她脸颊粉红,一时间情难自禁,伸手想去抚摸,却在半道上顿住。
郎怀苦笑着摇头站起,轻脚走出,没瞧见她一转身,明达睁开的眼睛里,满是迟疑。
第68章 迁进东宫喜乐(五)
郎怀一夜未合眼,天明回房才浅眠了会儿。许是夜里都睡得沉,大家都起来晚些,郎怀却也是最后一个起的。
早饭已然备下,郎怀漱口洗脸,随意吃了些,笑道:“不是吵吵嚷嚷着要去街上逛逛?走吧。”
明达不知想些什么,完全不是往日里精灵古怪的样子,默默应了声,转身换过衣衫,却是身黛色的胡袍。她戴着帽子,抿着唇应道:“走吧。”
益州富饶,民风爽朗热情。三月间柳色新新,城南的铺子虽说开门,老板却也不刻意招揽生意,只端着茶壶在自家铺子里,读一本书,或逗着养来的鸟雀,好生自在。
明达不时拿眼偷瞧郎怀,心思根本没放在逛街中。走得久了,郎怀寻了个茶水铺进去,要了当地的一种鲜茶,并些点心。她二人一起,其余四个坐在另一桌,竹君低声道:“走了大半晌,真是不知为了什么。”
“少说话多吃,怎么以前就没发现你这么长舌?”兰君啐了口,到底都不是是非人,哪怕璃儿对竹君很不喜欢,有着兰君调和,还是有说有笑起来。
另一桌上,却没他们这般热闹了。
明达一直不肯抬头去看郎怀,却让郎怀哭笑不得。她眼珠一转,故意逗她:“我知道你偷着瞧我了一路。”
“哪有!”明达一着急,瞪了眼睛否认。
“你忘了我作何出身?我出身前锋营,最擅长观察敌情。”郎怀打趣道:“我脸上是被画了东西么?”她说话间,装模作样去照茶碗里的倒影,又道:“咦,什么都没啊。”
明达被她逗笑,终于不再板着脸。早间她醒得早,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紧紧抱着郎怀不撒手,这才装睡。
这一路她偷偷打量郎怀,只觉得她就是这样——一向有计谋有担当,却存着赤子之心;哪怕她胸有计谋,也从来不会为了私欲去耍诈。小时候郎怀带她玩,不会因着她身份刻意讨好。但一向冷脸的她,对着自己总能多出份耐心。及至郎怀回来,倒比小时候话多。两人一步步互通心意,现在去想,郎怀从一开始的逃避到后来的坦然,想必比自己情苦得多。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开口问道:“怀哥哥,你恨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