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恍完本——by江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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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氏没推辞,行礼道:“陛下有心了,若有难处,臣妇会去觐见娘娘的。”
李遇安了心,又说了些宽慰的话,才告辞离开。他也不避讳,正大光明来,昂首挺胸走,一身素服,只戴着玉冠,端得以晚辈礼吊唁长辈的架势,让许多在场的官员明白,沐公府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诋毁的。
李遇前脚离开,沛公上官旖也是一身素袍,只带了一个总角书童上门。他祭奠完毕,陪着跪在灵堂的郎恒,见他神色怔忡状态低靡,嗫嚅片刻,终究开口低声道:“你不能如此!如今弹劾沐公的奏折不断,若你不振作门风,难道要夫人亲自出门么?”
郎恒浑身一震,眸中带着讶色,沙哑道:“弹劾兄长作甚?”
上官旖低声向他解释完毕,叹道:“可惜我空有爵位,却不过是个翰林,说不上什么话。亏得陛下明理,从不理会这些。”
郎恒本稍微挺直的腰杆又折了下去,他苦笑道:“陛下是绝对不会对兄长生疑的。而我,终究是府里最没出息的一个。”
“说些什么瞎话!”上官旖红了脸,道:“你的本事我是明白的,不就是守孝么?在家用功,难道不靠沐公,你便作甚都不成?姐姐常说,男儿应志存高远,不可妄自菲薄。若她听见,定要斥你。”
听他说起尚子轩,郎恒不知联想起什么,耳边染了些许粉。开春天气稍暖,尚子轩便启程去了江南,只怕如今还不知老夫人去了。此去是为郎氏船队首次出航的事,尚子轩不放心那边的掌柜,又逢如今艰难局面,不顾自己风寒未愈,便执意去了。
二人都沉默下来,过了半晌上官旖拍了怕郎恒肩头,叹道:“姐姐怎么也不肯认祖归宗,我知她为何如此,却觉得两件事本不想干。你得空给姐姐多去几封信,好生劝劝。姐姐喜欢经商,我也是支持的啊。她何必如此?”说起这些,上官旖只觉得无奈。
郎恒木然点头答应,道:“我记下了,下月去信会提,你且歇歇吧。”
“也好,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上官旖没听出他声有异样,转身走了。出了灵堂,熟门熟路得去给韦氏问了安,才道:“沐公如今在平西为国效力,我是您晚辈,特告了假,在这儿帮您。夫人,我带了小厮,就和郎恒住一处,也好照应。”
韦氏明白,沐公府人丁单薄,若全靠郎恒一人,只怕顾不过来。她当即应下,道:“你便当这儿是你家里一般,不必见外客气。恒儿那孩子近来心思重,我怕他经历此事,若无人开导,闷出病来。你若能和他一处,我自然放心。”
“可我方才见他,只是气色差,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上官旖拧眉道:“夫人放心,我自会和他分辨清楚。”他刻意这般,不愿让韦氏操心,心下却仔细思量方才郎恒话语间的细节,这才觉察出郎恒有些不对劲。
他劝慰完韦氏,才由郎乔引着去了郎恒院子,住在西厢。
郎乔极是喜欢他,笑道:“沛公先歇着,待会送几个得手的人来,您先用。”
“乔叔,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上官旖忙分辩,郎乔道:“那也不能要您自个儿铺床叠被啊!”
上官旖无奈道:“好吧好吧!但凭您安排!”
第144章 饮马长城窟(一)
看着城外有条不紊的唐军,丛苍澜瑚似乎才明白,土蕃兵围龟兹城近一年,除却损失唐军万余守城军外毫无建树,不过是唐军要借此时机拖延时间以调兵遣将。
于阗被郎怀奇袭,此事已在土蕃军中传开。她穿过了连魔鬼都不敢进入的死海,竟然犹如神兵天降一般再次攻克于阗,一时间郎怀的名头在土蕃军中便如同杀神一般。丛苍澜瑚恨得牙儿根痒,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吃了这个闷亏,半个字都不能多提。
除了镇守碎叶城的几个心腹,如今能有一战之力的土蕃将领,都聚在疏勒城主府中。
花不喇心知自己罪责深重,待丛苍澜瑚归来主动请罪,已经做好至少被削爵为民的准备。但丛苍澜瑚竟然未多责罚,仍旧用他为疏勒城主帅,对此他感激涕零,也对接下来和唐军的交锋充满期待。花不喇要借唐军的鲜血雪耻,这人选自然是郎怀。
“赞普,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碎叶城和咱们的联系。”这员虎将铿锵有力道:“唐军马上的确好生厉害,但骑兵在攻城中作用不大。我们还得提防唐军那种能炸开城门的武器。”
“赞普,花不喇所言有理。”胡菲丝尔是个四十多岁的高大汉子,留着两撇八字胡,很有慨然之色,“但臣以为,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我八万大军,难道不能突围么?”
“然后呢?”丛苍澜瑚带着冷笑说出他期盼的答案:“回逻些?”
本有些吵嚷嚷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
罢兵回朝,对于在外征战一年多的土蕃人来说,是绝大部分人所思所想。抢掠够了,享受够了,难道非占着这陌生的土地么?
偏生丛苍澜瑚半分要回去的念头都没有,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直言进谏。胡菲丝尔算是胆子大的,意思分明就是趁着还能跑,大伙赶紧回去吧。
“我要整个安西!”丛苍澜瑚说出自己的壮志豪情来:“你们也见识到了,这里一城几年的财富,是我土蕃几代人的积累!如今大唐内乱虽平,但皇帝不过是个好文弄墨的书生!只要打赢此战,将郎怀这批将领折在安西,我土蕃只需五万大军,就能长驱直入!中原江山,就会成为我土蕃牧牛羊的绝好草场!我们的子孙,将永远都是太阳的子民,享受这时间最美的繁华,穿最好的绫罗绸缎,享用最好的玉盘珍馐,再也不用如你我一般,受尽高寒苦楚!”
丛苍澜瑚憧憬之后,又蛊惑道:“届时,裂土分王,在座的都会是我圣城的诸王!”
他见诸人神色各异,变幻不定,又忽而转变话锋,厉声斥道:“胡菲丝尔!你阵前扰乱军心,妄言逃命!其罪当诛!”
胡菲丝尔老谋深算,当即就知丛苍澜瑚要害他性命。他话也不说就要往外逃,早得了丛苍澜瑚眼色的花不喇抽刀直捅,血溅三尺,要了这员虎将的性命。
丛苍澜瑚走到胡菲丝尔的尸首旁,厌恶地弯腰取回他的军符,随手拿袖口擦去血污。
“若再有言退者,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诸将领噤若寒蝉,互相看了眼,对于死亡的畏惧和财富的崇拜,终究让他们一起拜倒。
“尊赞普号令!”
丛苍澜瑚站起身来,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他负手走出大门,冷笑道:“花不喇,你去替我办件事。”
于各军扎营处巡完,郎怀和陶钧一前一后回到中军。
韦斯从内迎上来道:“大将军,土蕃有使者前来求见。”
郎怀眉毛一挑,和陶钧道:“方才我正想着丛苍澜瑚,没想到他倒和我心有灵犀呐。”话音未落,她从马背上跃下,问道:“来的是谁?”
“疏勒城守将花不喇和两个亲兵,态度倨傲得紧。”韦斯接过郎怀卸下的披风,道:“末将请到帐中,见探不出什么来,干脆给晾着了。”
郎怀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去备些酒水,过两刻送来。对了,兕子呢?怎么没见她。”
“回将军,姑娘带着兰姑娘出去,说傍晚回来。”韦斯恭恭敬敬道:“应该是去诸国营。”
说话间,已然走到大帐外,韦斯退下,亲兵打起帘子,郎怀露出笑容朗声道:“上次战场一别,没料到这么快便见面了。花不喇将军好身手,本将佩服!”她精通土蕃语言,花不喇听出她赞叹的话是发自肺腑,花不喇听得赞美,倒淡了等待半晌的烦躁,也对郎怀的敌意少了些许。他起身拱手道:“沐公回马枪也深得精髓,花不喇许久未败,还想和沐公战场上叫阵的。”
郎怀没在意花不喇这挑衅的话,转到屏风后卸了轻甲,只穿着件月白江绸薄棉衣,腰间用革带扎起,挂了纯钧剑,缓步出来。
她在主座坐定,道:“两军交战,将军来此,有事便敞开了说罢,不必拐弯抹角。”
花不喇也正了颜色,端正站着右臂抵胸,弯腰行礼道:“本将奉赞普命,前来送信。赞普邀沐公疏勒城大乐门外二里一叙,届时赞普只带两名护卫,还请沐公赏脸光临。”
他的亲兵从怀里取出丛苍澜瑚的亲笔信递上,陶钧接过后,小心翼翼嗅了嗅,见毫无异常,才奉给郎怀。
郎怀拆开信封,里面用汉字所书,倒是一笔端正碑体。郎怀两眼看过,放在案上,笑道:“赞普有如此情调,本将自不会爽约。后日午时,本将带壶好酒,和赞普对酒当歌亦无不可!”
花不喇一愣,他端未料到郎怀会应得如此爽快,对郎怀狡诈的印象顿时改观。他如释重负般道:“有如沐公一般的对手,是我花不喇的福气。待回城后,我将请命随赞普出城。我土蕃也有好酒,请沐公一醉。”
郎怀洒然一笑,道:“现下便可请将军同饮!”她话音方落,韦斯在账外高声道:“大将军,酒菜准备好了,可否送入?”
美酒飘香,花不喇咽下口水,目光贪婪地在案上巡了一遍,才道:“沐公,末将公务在身,不得饮酒,请沐公海涵。”
“今天色不早,末将须回营复命在,这就告辞了。”
郎怀见他说得坚决,也不劝他,对韦斯道:“去取十斤,送花不喇将军出营!”
入了夜,明达从诸国营回来,脸带喜色,道:“听说今儿你调兵遣将,分了刀斧营和勇营合兵一处,在西边延远门屯军?”
郎怀才练罢剑器,明达怎肯放过她?披风未去,就拔出短剑扑了上去。二人边交手,郎怀边道:“丛苍澜瑚派了花不喇来送信,请我一聚。这人若真镇定下来,此战恐怕得个一两年功夫,咱们兵力只有八万,不能奇袭便得围城,得调军来。”
“也是,八万对八万,又没了黑火,死拼划不来嘛。”明达说话间反手一撩,逼得郎怀不得不仰头后退,明达不依不饶斜臂横劈,郎怀轻笑着单手撑地,格开她的短剑,左腿一拨,明达登时被扫倒,跌入郎怀怀里。
“你呢,进展如何?”郎怀亲了口明达额头,明达哼道:“你教我的剑招里分明没有这些嘛。”
郎怀扶着她起身,道:“剑招是死人是活的。夫子曰学以致用,你糊涂了?”
明达若有所思,忽而嬉笑道:“你打赢了我,我不开心!你说说怎么办?”
“听你的。”二人携手回帐,晚饭都已经准备好,摆在案上。
“你见丛苍澜瑚之时,我要打扮成你的亲卫跟着!”明达拿起银勺先喝了口骨头汤,拿起饼掰成小块儿丢进汤里,等饼吸收了汤汁再吃,端的美味。
“好。”郎怀笑道:“不过也不必打扮成亲卫,一起去就成了。”
“是是是!我的大将军。”
三日后,前锋营林先在距离大乐门三里处布下重骑三千轻骑八百,他自己亦是戎装规整,遥望北方不远处的昨日才搭起的篷顶,啐道:“也不知有啥好说的,难道见一面还能兵不血刃么?”
李进也得了消息,但未得郎怀军令,他只带了几个亲兵,跑这儿来看热闹。“叙叙旧吧。”李进笑呵呵道:“再说,只怕大将军也借此挑拨离间,咱们少花费些功夫。”
“按我说,就该把各营全部调来,二十万大军,围也围死他!”林先愤愤不平,道:“如今就八万,够个屁啊!”
李进瞥了下西边儿,低声道:“你是不想见你堂兄吧?听说你成婚的消息传回去,当家的很不满意。”
林先被他猜中心事,面上的疤都红起来,“快滚快滚快滚!”
固守循州轮台几月,他二人通力合作,早就熟识。林先一般也不顾忌李进郡王殿下的身份,只拿他如同袍。
“我和林达见过,可比你稳妥多了。”李进也不恼,笑道:“他不惯西域气候,比在长安时候瘦了许多。”
林先摸着下巴上的胡渣想了半天,道:“这可惨了,堂兄本就白净,如今可不成了文弱书生一般的小白脸?”
李进一愣,没料到林先说出这等子浑话来,他附和道:“你还真别说,咱们军中两个异类,一个是你堂兄,一个是咱们大将军。但若论起来,你堂兄忒白,若是剃掉胡须,擦胭涂脂的,再换身衣裳,可不像个大姑娘?”
林先笑得脸都变形了,偏生有个亲兵来禀报两句,他只能憋着应付完,才续道:“照你这般说,大将军若白点儿,和姑娘并肩站着,岂不是更像姐妹了?”
李进抬头望远,没太在意他的话,正经道:“他们进去了。”
第145章 饮马长城窟(二)
郎怀身边只带了明达陶钧,陶钧怀里还抱了坛蜀中名酒剑南春,三人都不过是寻常装束,连轻甲都不着。
临时搭建的篷里放了张大案,已经摆满了吃食。丛苍澜瑚早已落座,他不起身,只一挥手,另一个人拍开酒坛,给郎怀的粗陶碗里斟满了酒。
“这是从土蕃带来的青稞酒。”丛苍澜瑚见郎怀大大咧咧坐下,拿起酒碗一饮而尽,露出个激赏的神色来,赞道:“沐公当真好手段,我的花不喇将军本对你厌恶得紧,从你营回来,却对你是赞誉有加。”
郎怀哈哈笑道:“这却不是手段,凭心意罢了。”她这才对斟酒的人道:“这位是?”这人穿着直缀,又挽着胡髻,从脸面看是个汉人,打扮着实不伦不类。
“沐公好,在下司墨,是赞普的军机参将。我虽是汉人,但各为其主立场不同,请沐公恕在下不能以民礼相见。”司墨老成持重,颇得丛苍澜瑚器重信任。
花不喇接过陶钧送上的美酒,当即拍开封泥,酒气迷漫开来,他赞道:“真是好酒!”
丛苍澜瑚不急,郎怀更不急。明达坐在她身侧,品尝地道土蕃美食,更是一脸闲淡。
这顿饭似乎当真成了饭局,席间丛苍澜瑚介绍各菜来历,倒也颇多趣味。郎怀许久不曾碰酒,喝了两三碗后,便只肯慢慢品尝,说什么都不肯一饮而尽。
丛苍澜瑚汉语官话流利,但他们说得快,花不喇就听不明白。丛苍澜瑚允他跟来,也是因此,便不做理会。
“说起来,我土蕃美食,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么多了。”丛苍澜瑚喝了口热油茶,笑道:“当初在大明宫中,日日所用,几不重样。大唐之多姿富饶,实让我惊讶羡慕。”
郎怀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赞普这话,不知你身后的土蕃士兵听得了,可会心寒?”
丛苍澜瑚言外之意被她轻而易举挡了回来,他也不恼,看了眼明达道:“姑娘风姿卓越,沐公好福气。”
“我也好福气,只不知我那姐姐,是不是如我一般好福气?”明达头都不抬,让丛苍澜瑚一愣,继而爽朗大笑起来。
“沐公,当初我求娶她,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着实了得。”丛苍澜瑚挑白了道:“如今我有固城,自会珍重待之。”
郎怀只露齿一笑,道:“赞普,如今形势,就算你我连襟,本将也不会放过你。”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司墨面沉如水,陶钧微微躬身,明达也有些紧张,唯独花不喇没事人一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悠然自在。
丛苍澜瑚往后一靠,道:“郎怀,我是低估了你。但想轻易战胜我,你还嫩了点儿。”他神色坦然,道:“若我是李迁,你只能落败。”
郎怀收拢笑容,道:“若你是李迁,陛下容不得你。”她所言陛下,自然是指明皇而非李遇。
“哈哈哈,我的王位如何得来,你莫非忘了?”丛苍澜瑚仿佛听到个极好的笑话,半晌后才平静下来,“而今,我知道想要整个西域或许艰难。但我要这半壁,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郎怀做出个恍然的表情,道:“哦,赞普的意思,是想划线而分治。西域幅员广阔,大唐土蕃,各取一半?”
丛苍澜瑚道:“没错。以硫水、别兹暗河为界线,我要疏勒至于阗一线,以北尽归大唐。你我均开疆拓土,你意下如何?”
郎怀叹道:“赞普这是老糊涂了。西域诸国只是我大唐属国,偌大西域,我大唐只取四镇和几处小城。赞普这话,应该请了那些国王来商议,与大唐、与郎怀俱无关系。”
丛苍澜瑚带着可惜道:“郎怀,你若为王,未尝不可呐。”
这等挑拨之言,若传回长安,只怕李遇案头又得垒起纸墙来。郎怀不动如山,嗤笑道:“本将为大唐世袭国公,食邑万户,统兵二十万。除却我大唐天子,谁人有此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