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世为奴完本——by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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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是过于狠了,没有餍足很容易激起反抗,要是有钱赚有饭吃,普通老百姓还真不愿意起兵戈。
容与顺着他的话探问,“看来辽东兵事,倒有一半的责任出在朝廷,是咱们的官员不思练兵又贪腐成性,逼得女真人三不五时犯境了?”
王玥点点头,又摇头道,“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但眼下他们还没这个实力。朝廷以夷治夷的方略是不错,将女真人各部分而治之,只要他们始终一盘散沙,终成不了大气候。”
顿了顿,他讪笑一下,“至于贪腐,那要说回吏治,依我说,确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等着那些蛮夷来杀光咱们不容易,可要是咱们从里面自己杀起来,党争民怨,既有内忧,不免外患,两相夹击那便势危了。”
容与默默点头,王玥是有过一线经验的武将,接触过实务,也见识过官僚腐败,容与相信他的所见所闻,愈发恳切的问,“那依仲威兄看,边疆上应该派什么样的人驻防?”
王玥凝眉沉思,半晌道,“边疆守将不易做,驾驭边防毕竟和在京里大有不同,军中可疑可惊的事多,所以朝廷得指派信的过之人。信就只谈成败,不纠些小过失。肯勤于练兵,不光只固长城,该打的时候还得打。还要不贪,事儿的责任大,招的怨恨也就多,要是心志不坚只图自己利益,必难守土卫疆。我以为,这样的人难找,但总还是会有。”
这话颇有见地,然而容与还是疑惑,“朝廷整顿吏治十余年,难道就没有半点功效?”
王玥饮了一大口茶,哈哈一笑,“肃清贪腐可不是朝夕就能成事的,当年励精图治的人,过了这么些年也松懈了,只治人不治己也是有的。”
容与听他话里有话,索性直言,“仲威兄指的,可是当今首辅秦大人?”
第20章 羞辱
王玥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不错,这一回我入京是皇上一意坚持的结果,反观最大的阻碍就是来自这位秦大人。我在辽东与各将并不投契,因其余人等全是首辅门生。秦太岳无论对蒙古人还是女真人,本的俱是招安,能抚则抚。皇上心里清楚,只是苦于不能动他。我看召我回来卫戍京畿,也是皇上大有深意之举。”
容与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确然如此,沈徽已有防范秦太岳之心,不然何至于找借口推迟和秦若臻的婚约,接下来迟早要动他,换句话说,就是君权和相权必有一争。
只是秦太岳不可能不察觉,却不知他未来又会有怎样的动作。
“今儿说了这么多,是和老弟你投缘。一方面是因舍妹的缘故,另一方面,”他拱起双手以示敬意,“则是因为皇上。皇上信你,我自然更无疑。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少不了,该当精诚团结,合作无间,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容与含笑道是,至此也明白沈徽之所以许他来见王玥,正是因为已将其视为心腹,大有让他和王玥多多接触的意思。
转头看看窗外,已临近正午,再谈下去恐怕连午饭都要在人家这里解决了。林升在一旁轻轻拽了拽他衣袖,容与晓得这孩子出宫一趟不易,必定惦记着去别的地方再转转,又想起傍晚前必须回宫的命令,便起身向王玥告辞。
他自然不肯,定要拉着容与主仆用过饭才行,态度甚是热情,一看就是出自真心。
容与笑道,“仲威兄适才还说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时。今日出来的匆忙,还需早点赶回宫中,日后若有机会定和仲威再痛快畅谈。”
一番推却告辞出来,容与和林升沿着宣武门大街策马缓行。
回想方才那番话,心中疑惑更盛。沈徽与秦太岳有嫌隙,可这么早就调派王玥统领禁军,难道竟是提防秦太岳有不臣之心?诚然他对秦太岳跋扈朝堂、排除异己也有不满,但实在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再想想沈徽的忧虑也不无道理,既然君臣矛盾迟早爆发,难保秦太岳不会逼宫迫他逊位,再扶持幼主登基——毕竟只要秦若臻能诞下嫡子,国朝日后的继承人也会是他秦家的血脉。
他这厢一味专注思量,全没有留意周遭景象,直到林升出声叫他,方才停下纷繁的思绪,扭头问何事。
“先生,刚刚咱们越过了御史赵大人的车,他似乎也瞧见咱们了,您是不是,应该和赵大人打个招呼?”
容与暗道不妙,怎么自己竟一点都没注意到,长街之上自都御史身边过却熟视无睹,说起来当是极为轻狂的举动。
急忙停住马回头看去,果然见赵循的车正缓缓驶来,容与想了想,当即下马站在路旁等候,预备给他赔罪。
赵循的仆从早瞧见了,其中一个扶车的低声请示了几句,于是车子在经过容与面前时停了下来。
容与忙躬身揖道,“小人疏忽,适才无礼之举望大人见谅。”
赵循没有答话,也没有撩开帷帘看他一眼,车子安静的停在路边,两旁的仆从此时都齐齐地盯着容与看。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车内安坐的人始终没有动静。
容与保持着恭敬的姿势,额头已开始微微有些冒汗。赵循的随从看他的眼神写满奚落和嘲讽。更加不妙的是,周围已开始慢慢聚拢了一些瞧热闹的人。
终于赵循的管家觉得再这么僵持下去不妥,压低了声音,悄悄提醒自家老爷。
车内的人这才清了清嗓子,隔着帷帘冷冷问,“尔何人也?”
话音方落,林升立即站直了身子,一张脸涨得通红,拉着容与的袖子,忿然道,“先生,咱们走吧,这老头太无礼了。”
他终究没敢大声说这些话,只贴在容与耳边恨恨抱怨。
容与心里明镜,赵循的态度不算出人意表,他本就是朝中清流,向来不屑搭理宫中内侍,何况还有秦王这层芥蒂——到底是沈彻的岳父,心中有怨恨再正常不过。
可容与对沈彻已无恨意,即便有,也不能发泄在言官之首的赵循身上,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位置,有多少人眼热盯着,又有多少人等着拿他错处,他原本不在乎这些,可他不能不在乎给予他这一切的那个人。
他是沈徽一手提拔的,按资排辈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既有这样破格赏识,要是还不争气,被人弹劾倨傲无礼藐视朝臣,那打的可就是沈徽的脸了。
对林升投去安抚一笑,他维持着谦卑的姿势,再拜道,“小人司礼监林容与,路遇大人,下马拜谒。”
赵循重重的哼了两声,“老夫与内廷中官素无瓜葛,尔还不快些退下。”言罢,扬声吩咐管家继续前行。
从始至终没有掀开帘子,从始至终没有看容与一眼。
此刻即便低着头,容与也能感受到周围人不加掩饰的讥诮目光。
“原来是个太监,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模样怪斯文的,瞧着倒像是个书生。”
“光像有屁用,这种人连仁义二字都不知怎么写,没听说么,太监无根,最是阴毒不过的。”
“要说那人也忒不给面子,不是成心让人下不来台么,这年轻太监礼数挺周全的。”
“嗐,太监哪儿有好人,纯粹是装出来的,赵御史明察秋毫自然不会上他的当。”
饶是容与想得开不计较,也难免听得面红耳赤,一阵羞耻感伴随着周围人的声浪渐渐涌了上来。
“先生,咱们走吧。”林升在一旁轻声提醒,声音里全是屈辱不甘。
容与歉然的看了看他,点点头,在众人的围观下装出一脸淡然,匆匆上马离去。
“先生,为什么他们要非要那么说……难道我们当中就没有好人么?”
容与这会儿已恢复平常心,被他这么一问,又面露苦笑,“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好人?”
林升毫不犹豫的回答,“就像先生你这样的呀。”
容与顿时失笑,“对于你来说我也许算是好人。但对于赵御史而言,我不过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家奴,却时常不安于室,对于方才指指点点的人来说,我兴许就是戏文中话本里常提到的,那种弄权谄媚的小人。”
转头看向林升,他一字一顿再道,“所谓好人,站在不同的立场看,可能会完全不一样。你所认为的坏人,在和他利益一致的盟友眼里,也可能是个好人。”
林升歪着头,掩不住一脸不服,“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先生,先生以后可以解释给他们听,做给他们看。”
恐怕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没有人会对他的为人性情感兴趣。其实只要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旁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转过头再看,那些刚刚贬损他的人,也不过骂过即忘,转身走路,仍旧个人过个人的罢了。
摸摸林升的头,容与自己先释怀一笑,“希望在阿升眼里,我一直都能是个好人。”
林升双眸闪亮,用力点头,“当然会了,先生待我好,教我读书。不光如此,您对周围的人都好,又要教习内侍们读书认字,更从来都不会像那些位高的掌印秉笔,动不动就打骂低阶内侍,您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好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少年,那少年跑的十分急,以至于全然没有意识到,林升的马头正直直的对着他。
眼见少年快要被撞翻,容与飞快伸手越过林升,抢过他手里缰绳一把拽紧,林升坐下的马登时扬起腿嘶叫一声,猛地停了下来。
容与翻身下马去看那少年,见他似乎吓傻了,失神落魄跌坐在地,浑身上下颤抖不已。
“你吓死我了,这般冲出来可是不要命了?”阿升气急败坏,指着少年先来了一通责怪。
容与蹲下身子,摇了摇那少年,“小兄弟,你可有受伤?”
少年一激灵,看向容与,四目相对,但见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采。之后低下头摸了摸双腿和胳膊,确认并没有受伤,才冲着容与摇了摇头。
放下心来,容与扶着他站起身,他却好像忽然回魂,低头四处张望,满脸焦急。容与见状便询问他在找什么。
“是白鸟玉佩。”他疾声回答,看来那玉佩应该是他珍爱之物。
三个人都开始四下寻找,最后还是林升在他的马蹄附近找到了那枚白鸟佩。少年大喜过望,立马接在手中,定睛看时,却又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容与看向他掌中,原来是一只白玉绶带鸟,鸟尾横拖,鸟喙中衔着一枝花草,玉色似羊脂温润细致,看样子倒像是件古物,只可惜伸出来的那枝花草却已摔裂了一角。
第21章 故人之子
少年泫然欲泣的看着手中玉佩,垂头丧气,脚下似钉住了一般不再往前走一步。
容与见他如此伤心,宽慰道,“也许找个巧匠还能修补的,刚才是我们的马惊了你,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试着去给你修修看如何?”
少年连连摇头,眼里满是绝望,“修不好了,即便补好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如今哪里找一样的成色去。也不知道典当铺? 故詹皇照庋牟衅贰!弊詈笠痪浠吧艏停咽青杂铩?br /> 原来他是要将玉佩当掉,见他穿着布衣,头上只带了四方平巾,看样子并非官宦子弟,想来是因为家中生计或一时有急才要当掉心爱之物。
心中一动,容与对他说,“既然事出在我,不如由我来赔偿你的损失吧。”
那少年抚摸玉佩,却摇了摇头,“错在我,怎能让先生承担损失。先生放心,我不是那等市井无赖,绝不会讹您的。”
这话说的很有几分骨气,令容与顿生好感,越发想要帮衬他一把。
“你若肯割爱,我倒是很想买下这枚玉佩,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年抬头,讶异地看着他,“可它,它已经破了呀,先生要一块破了的玉佩做什么?”
容与笑了笑,“我可以试着去补好它。如果不能也没有关系,就当它是和我有缘吧,既然破损因我而起,可否请你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想着这少年要卖掉心爱之物已是难过,他索性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出于歉疚买下玉佩,或许能让对方容易接受一些。
少年瞠目结舌,呆了一会,突然俯身拜倒,“刚才明明是我冲出来差点撞到你们,才害的玉佩碎了,您还这样帮我,我,我真是遇到好人了,还未向你叩谢救命之恩,谢谢先生救我性命……”说到后来竟已有几分哽咽难言。
容与忙拉起他,“你知道自己鲁莽就好,以后不可再这样了。”又看他一时情难自已,且行动不便,便问他家住何处,预备送他回去。
少年向后一指,“就在那个巷子里,先生若不嫌家贫,且随我去坐坐吧。我请母亲一道来谢谢先生。”
容与含笑点头,让林升牵了马,自己扶着少年缓步朝他家走。
少年的家是一个一进的小院落,开门的老伯见他被人搀扶着回来,顿时满脸焦急,“二爷这是怎么了?”
少年不在意的摇头,“快去请太太出来,这二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伯先是瞥了容与一眼,跟着连声道是,忙不迭地跑去了正房。
只一会儿功夫,一位中年太太便迎了出来,目光先落在儿子身上,虽有担忧却一闪即逝,转而平和从容的望向了容与主仆。
她衣饰虽不华贵,但周身气度雍容端庄,刚才望向少年的那一眼虽满怀关切,却没有急吼吼赶上来哭天抢地,仍能保持镇定一丝不乱,显见着颇有大家风范。
妇人含笑将容与主仆迎进正厅,彼此见了礼。
容与这才知少年名叫杨楠,父亲于今春病逝,家中只有杨夫人和一个服侍多年的老仆人。杨楠刚满十五,家中孤儿寡母缺少生活来源,所以才忍痛要将祖传的一枚玉佩拿去当掉。
随意看向见厅上摆设,一件件都颇为不俗,容与猜想,杨楠父亲在时,这一家人的生活该是相当优渥。
看着这一对为生计发愁的母子,容与又联想起前世和姐姐艰难讨生活的往事,心里泛起同情,斟酌着措辞,对杨夫人道,“林某适才请令公子将玉佩卖给我,他已经同意了,林某是诚心实意,就请夫人说个价钱吧。”
杨楠有些发窘,刚要开口,却听杨夫人道,“林先生一番好意,我很明白。我虽寡妇失业,但也不能靠便卖家中物事为生。小子胡闹的言语,请林先生不要当真。”
容与知道她不想平白受恩惠,点头笑笑,“那么还请杨夫人听我一言,林某是京城人,常年在外经商,做的买卖之一便是金石玉器。方才我仔细看过,那白鸟玉佩的成色做工不似本朝之物,想必是有些年头。据我所知,唐以前的玉器多以花卉纹居多,少有作鸟形的。北宋时,因道君皇帝嗜玉成瘾又极擅绘花鸟,引得宋代花鸟形玉器繁盛一时。若林某推测不错,令公子这枚白鸟佩该是宋玉。林某是生意人,看到好东西自然留心,所以望夫人能够成全。林某在此先谢过夫人了。”
杨夫人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心中大约也在掂量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正想开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那老仆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太太,枞大爷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杨楠腾地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呦,婶娘今儿正巧在家,侄儿给您问安了。”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外头走进来,站在厅中,先是环顾了一圈,看见有外客也只略微点了点头,接着冲杨夫人随意施了个礼。
这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神色轻佻面带不屑,联想起杨楠刚才的反应,容与忖度这个叫杨枞的青年,应该是杨楠母子十分不想见到的人。
杨夫人端稳的坐着,淡淡道,“枞哥儿今日来,有什么事儿么?”
“父亲明日宴请内务府的老爷们,派我过来跟婶子借些体面的摆件,侄儿记得婶子这里有缠枝牡丹金宝地锦,珐琅彩花鸟纹瓶,暂借一用,后日我再打发人给婶子送回来。”
杨楠听得紧锁了眉头,一脸鄙夷,半晌将头扭到一旁不去看杨枞。
杨夫人好整以暇道,“不是什么要紧的,借你也不难,只是那些个东西都是我的嫁妆,并不是你们杨家之物,既然你要借,就叫你父亲打个借条给我,咱们有借有还,再借也不难。”
杨枞翻了下眼睛,“婶娘这是什么话,亲戚间借个东西还要什么借条,这要是传出去,杨家门里可是丢了大人。咱们一笔写不出俩杨字,莫非您还信不过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