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世为奴完本——by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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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见他后首的位置空着,上前先检视了一番,用帕子擦拭干净座椅,才垂手请沈徽坐了。因离那秀才距离近,刚好可以看清扇面上的画。
原来是一副人物图,图中共绘五人,居中一人头戴文士巾,颇有儒雅之风,左手书桌旁侍里二婢,一着红,一穿白,色彩对比鲜艳明丽,右侧站着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态楚楚身姿绰约,身后则是她的随从侍女。
扇子侧手处有题诗曰,“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整张扇面构图精巧,人物尤其生动,笔法细腻而画工脱俗。
容与再看那秀才,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未见得多英俊,却颇有一股洒脱不羁的派头,想来能做出无钱付酒资,而后在闹市卖扇相抵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正想着,只见厅中走来一位服饰华贵的中年人,对着扇面乜了几眼,“不过是把普通扇子,能值几个钱呀?”
秀才瞟了一眼来者,随口道,“足下仔细瞧瞧,心中有数再来问价好了。”言语中显是对自己的画颇为自信。
那中年人接过去,只瞥了一眼,便奚笑道,“这种随手涂鸦之作也好意思卖钱?何况这画里的人都是谁啊?还有这诗,是你写的?什么端端,又是牡丹,不通的很,我瞧根本分文不值!”说罢,随手将扇子掷在了桌上。
那秀才不屑和他多言,一面拾起扇子,一面翻了中年人一记白眼。
围观的人这会儿也开始起哄,不少人跟着附和,起哄说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秀才听见议论,初时神情傲然,渐渐地,随着说不懂的声音越来越多,他竟像是也有些着慌,面色难堪起来。
沈徽听了半日,屈指在桌子上慢慢敲着,忽作悠悠一笑,“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这画里的故事,是唐代名士崔涯调侃扬州名伎李端端。画上题诗为崔涯所做,全唐诗中亦有收录。”
秀才登时回眸,眼中分明有喜色,着意打量了沈徽几下。之前那中年人仍是不解,“什么名妓?谁是崔涯?全没听说过,嗳我说,你们大家伙可有听过?”他一叠声问,围观的人又一阵鼓噪,多数人都跟着叫喊说没有听过。
沈徽开了个头,旁边已有闲人愿意帮腔,不急不缓对众人解释道,“那崔涯和李端端同为唐代人,前者以诗闻名淮扬,后者则是扬州名伎。崔涯常为勾栏中人题诗,举凡他诗中称颂哪位伎者,扬州城内富贾大户皆会争相拜会,若是他贬损了哪位,那人很快就会无人问津。所以勾栏中人都很怕被崔涯写诗嘲讽。”
“崔涯初见李端端,嫌她肤色黑,作诗奚落她是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后伤心忧愤,专在崔涯回家路上等他,乞求他垂怜,再题首好的来。崔涯禁不住美人苦求,便在原诗上又续了四句,就是这扇上所题的了。”
这厢话音刚落,那秀才已拍手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鄙人画的正是这个故事,只是这崔涯前四句分明说李端端黑,后四句又赞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黑白不均,颠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谓是不同凡响了。”
那头围观者纷纷开始起哄,说这故事如此香艳,画也值得买回去细细琢磨,引得那中年人又再度凑近,只问秀才要再借扇一观,然而那秀才却似没看见一般拒不睬他。
俩人正拉扯之时,一个总角男孩从外头跑进来,直奔秀才,放下一袋银两,气喘吁吁道,“爷出门也太急了些,喏,钱到了,爷快回家吧,别在这里卖扇了。”
事情至此,那秀才已不用拿扇子换酒钱了,可人群中偏有好事的直叫嚷,说一码归一码,钱虽有了,但扇子依旧还是可以卖的。
便见那总角男孩环视四下,高声道,“我家相公是名满江南的吴中四杰之一,许子畏许先生!他的画儿,岂是在这等市井之地随意叫卖的,你们出的起买扇子的钱么?”
第37章 求画
那小童话音落,围观者俱都哗然。容与倒不是很吃惊,江南之地毕竟才子云集,许子畏的名头他早有耳闻,此人青年得志,号称诗画双绝,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题江南第一才子,只是他的书画流入京城的不多,容与从前也无缘得见。
那中年人此时如梦方醒,笑得花枝摇漾,“原来阁下就是许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名震江南,在下有眼无珠竟不识得,方才多有冒犯之处,请先生海涵。”态度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异常亲热,自顾自的拉着许子畏同坐,一面只管招呼起酒菜来。
许子畏一笑,任由那人张罗,只是微微欠身,朝沈徽招手,“知音难觅,须请这位爷一道把酒言欢。”
中年人自是浑不在意,跟着大喇喇相邀,沈徽也不推辞,示意容与跟着,起身挪了过去,和他们一处坐了。
只一会儿功夫,许子畏已连饮数杯,他之前便有些微醺,这会儿更是醉眼朦胧,喝完杯中酒,忽然拽了拽沈徽衣袖,起身就往外走。
那中年人慌忙伸手一挡,“先生请留步,许先生可否将刚才那扇子卖与在下?”
许子畏挑眉斜眼,轻吐两字,“不卖。”
中年人脸上现出愠色,犹有不甘,“在下愿出千金!今日势必要购得先生大作。”
许子畏恍若未闻,径自拉上沈徽,边笑边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后大喊,“你怎的如此无礼?”见许子畏没有停步的意思,更是怒道,“既不卖扇子,就该把方才的酒钱还来。”
许子畏略一回顾,不屑的乜着他,“是你强拽着我吃的,我又没说要你请客。天上白掉的馅饼,岂有不接之理?”
中年人拿他没办法,正急得面红耳赤,人群中走过来一位身皂衣的男子,看样子该是本地县衙捕快。这人似乎也识得许子畏,拉着他劝道,“许先生是名士,姑苏城谁人不知?可先生知道这位老爷是何许人也?”
许子畏打着酒嗝,毫不掩饰一脸狂态,“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那捕快摇头轻笑,“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爷,难怪你不认得,可是人家听说过你的名头。既诚心买画,你若实在不想卖这扇子,何妨现在给他再画一幅?”说着,更压低了声儿劝道,“就当给我个薄面,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许子畏哦了一声,摇头晃脑道,“朱老爷没看上我这扇面,不如我即刻给你画一幅,权当是酬谢你一番款待。”
朱富顿时喜形于色,连声催促店家准备笔墨纸张,待文房皆备,许子畏饱蘸笔墨却迟迟不落笔,只笑看他,“请朱老爷转过身去。”
朱富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转身背对他,许子畏立刻挥笔,就在他衣衫挥毫,三下两下便即完成。待他搁下笔,众人看时都惊讶不已,旋即有捧腹大笑的,有错愕万状的,还有不少人讶异地面面相觑。
容与就站在许子畏旁边,早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再盯着朱富后背,觉得好笑之余,也不免腹诽这许子畏狷狂得有些过了。转顾间,刚巧对上沈徽的目光,彼此都心有默契地,轻轻摇了摇头。
朱富听见哄笑声,不知背上画了个什么,好奇之下一把将衣衫脱去,兴冲冲拿在手中观看,不过下一瞬已是面皮紫涨,双目圆睁,伸手怒不可遏地指向许子畏。一旁的捕快也看不过眼,嗔了一句,“岂有此理!”
许子畏全不在意,仰面开怀一笑,方对众人道,“我画的那东西,和这位朱老爷不是很相配?刚才他将我的扇子贬的一文不值,眼下,算是扯平了!”说罢,拉上沈徽,径自扬长而去。
他一路大踏步,走出数米,愈发欢畅淋漓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扬眉问道,“我送给朱富那物,画的如何?”
沈徽笑笑,“憨头呆脑,栩栩如生。”
许子畏神情骄矜,扬起嘴角,“王八赠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苏城中笑谈!”略一停顿,拱手道,“未曾请教尊讳?”
沈徽微一沉吟,报了秦元熙三个字,是将他母族姓氏和表字凑在了一起。
许子畏起手将那扇子递上,倒是很有诚意,“今日有缘相识,许某将此扇送与秦相公,还请笑纳。”
容与知他才名卓著,平日千金也难购得一副丹青翰墨,现下肯白送,看来是对沈徽青眼有加。
沈徽却只一笑,接过扇子,吩咐容与取银子出来,说道哪怕只是象征一下,也该尽一番心意。
许子畏见他坚持,索性笑着收了十两银子,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多收了,“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世上知音最难觅,难得秦相公解我意,请就不要再拿些阿堵物为难我了。”
沈徽也不和他虚客气,欣然点头,许子畏于是邀他去城外的别业饮酒畅谈。
容与可不敢让沈徽在外游荡,倒是想起要去拜访萧征仲一事,灵光忽现,向许子畏躬身揖道,“多谢先生相邀,只是天色不早,家主不便再去叨扰,小人倒有一事烦请先生帮忙。因家主初到苏州,想拜访萧征仲先生求一副墨宝,听闻萧先生并不见陌生访客,不知先生可否代为引荐,让家主能有缘拜会?”
许子畏醉眼半眯,打量着容与,暗忖这秦元熙必是世家公子,连身边的小厮都出落得容止清雅,谈吐从容有礼。半晌,才悠然一笑,“那个萧老头啊,好说好说,秦相公既想见他,我一定促成。明日卯时三刻,就请秦相公在阊门外等我,我引你去见那老头就是了。”
沈徽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方和他拱手道谢。他也不再多言,自携了那小童晃晃悠悠去的远了。
次日一早,容与先服侍沈徽穿戴好,因要陪着去萧府,他特意叫侍卫买了一身短打,扮做个小厮模样。
惹得沈徽饶有兴味的盯着他,脸上虽淡淡的,眸子里却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可惜了,这么副形容儿,充做个使唤人,岂非暴殄天物。”
眼见着他今日心情大好,想是为昨晚遇见许子畏,那样的狂生在京里本就不多见,更别提朝堂之上,哪儿有人敢在皇帝跟前那般轻狂,因此更觉得新鲜有趣儿。
只是这精神一足,他那好揶揄的劲头又冒出来,容与就成了他打趣儿调侃的最佳对象。
容与听着失笑,这也算是称赞了吧,倘或搁在旁的内侍身上,被主子这么一夸,怕是要喜笑颜开,忙不地的说起奉承话了。
脸上虽也挂着淡淡的笑,可讨好趋奉的言辞,到底说不出口,想了想索性不言声,规规矩矩错后半步走在沈徽身侧,伺候他出门去了。
那萧宅原是座典型的江南园林,许子畏带着沈徽二人一路穿轿厅、花园、曲廊至西南处一隅小庭院,来至萧征仲待客的书房。
萧征仲年过半百,须发未白清矍健朗,见许子畏引客进来,搁下手中笔,含笑颌首,又对许子畏笑道,“多日不见昌圃,我以为你又寻到哪处好山水写意去了。”
昌圃是许子畏的字,他一壁与萧征仲寒暄,一壁将沈徽介绍给他。
许子畏将沈徽的来意说了,萧征仲先是凝神望向沈徽,又转而看了一眼容与,抚须良久,请沈徽去看书案上刚刚做好的一副画。
他画的是山中村落景致,崇山峻岭环抱中见开阔,山间有一瀑飞泻,于山脚下汇成清浅池塘。绿荫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闲客拄杖相访,其意态尽显隐士风流。
沈徽看罢笑赞,“萧先生此画兼具粗细两者风貌。粗笔有沈周温厚淳朴之风,又有细腻工整之趣。工笔则取法于王蒙,苍润浑厚,潇洒酣畅。笔墨精锐,气韵不凡,令人叹为观止。”
萧征仲微觉诧异,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许子畏则在一旁含笑不语,望向沈徽的眼神似有几分嘉许。
其后三人分宾主坐定,萧征仲笑问,“不知秦相公与昌圃是几时结下的缘分?”
沈徽直言昨日与许子畏方才初见,说着笑看许子畏。后者会意,将昨日酒楼之事讲给萧征仲。惹得萧征仲听了忍俊不禁,用手点着他,直笑得说不出话。
笑罢,又问沈徽,“听秦相公口音,应该是京城人。老夫离开都中有些时日,故人不多,不知秦相公是从何处知晓老夫拙作?又是哪一幅入得青眼,可否告知?”
沈徽半真半假的回答,“秦某的确是京城人氏,曾见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图,一见之下再难忘怀,所以今日冒昧登门求访先生佳作。”
萧征仲神色一凛,带着些狐疑打量起他,“老夫在京时,常和一位内廷中官切磋画技,辞官南下前,将那副湘夫人图赠与这位中官。他后来曾修书与我,告知他已将拙作进献给皇上,此事就在老夫离京不久之后,请问秦相公是否与那位中官相识,是在他的宅邸见到的么?”
沈徽含笑道,“先生所说之人该是孙传喜吧,秦某的确与他认识,曾听他多次称赞先生书画造诣极深,笔力不凡。”
萧征仲面色一沉,怫然道,“那么秦相公此行,可是受了孙秉笔所托,来劝老夫进京应画院待诏一职?”
沈徽淡淡一笑,却没搭腔。容与知萧征仲会错意,又怕相谈不豫,惹沈徽不快,忙施礼道,“先生请放心,家主没有受任何人之托,也无意劝说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见他眉宇间尚有忧虑,索性假托传喜之名,将那日自己劝说沈徽,与其召他进画院,不如放他自在吴中逍遥写意的话,以及沈徽最终的决定和盘告知。
萧征仲面色一点点和缓,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此老夫就放心了,也要多谢孙秉笔成全。老夫在京数年,殚精竭虑辛苦自睢,最终一无所获,对仕途早已了无期待。”
沈徽沉默半日,忽然笑问,“先生禀赋既高,实非庸才,又有功名在身,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故如此心灰意冷,宁愿隐于红尘市井以书画自娱,也不愿报效朝廷尽一份心力?”
他语气闲适,并没有讥诮或高不可攀感,可字里行间却另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容与听完直为萧征冲捏一把汗,更担心萧征仲的回答会招来沈徽的不满。
好在萧征仲没有丝毫愠色,只是摇头笑笑,“老夫好容易在此间寄情山水,戏墨弄翰以自娱,方才找到人生真味,岂能再为浮名,将快乐抛闪。”
话不多说,显然有所保留,至少沈徽希望听到的官场倾轧,对方终是讳莫如深,或许也有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吧。
沈徽也不强求,抿唇笑笑,略过这话不提,“秦某特为向先生求一副丹青,且素闻先生楷书当世无双,一客不烦二主,便请先生再赐书法一卷。”
萧征仲颔首应允,随后拿出一副以小楷所书醉翁亭记,其文字精整挺秀,冰清玉致,宛若银钩铁划。
容与自幼得进学堂,对书法自不陌生,在一旁看着,不由也在心里暗赞,耳边听得沈徽笑道,“先生既得王右军真意,且温良精绝自成一家。从前就听人赞过,先生楷书国朝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萧征仲直言不敢当,不无遗憾的叹道,“老夫闲来也做篆、行、隶、草几味书法,但终因天性古板,端正有余而旷逸不足,始终未能练好行草,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顿了一下,对沈徽笑道,“孙秉笔一向通翰墨,秦相公既和他相熟,想必也精于此道,可否赐书一副,让我等一观?”
容与愕了一下,眼见着萧许二人不断以目光敦促,却知道皇帝手书轻易不得流于外头,恐被有心人得去,仿造笔记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正有些犹豫,一旁的沈徽忽然悄没声息的碰了碰他。转头看时,见沈徽笑吟吟道,“不瞒二位,秦某因日前手腕受了些小伤,眼下还提不得笔。倒是我这小仆,一笔字颇拿得出手,连京里贵人都曾夸过的,二位若不嫌,不妨给他个展示机会。”
果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所谓京里贵人,说的就是他自己吧,容与垂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二人倒不以为意,早就觉得容与相貌清俊,举止温雅,不卑不亢浑不似寻常家奴,于是连番相请催促,弄得容与只好告了罪,走到案前,提笔饱蘸徽墨,沉思一刻,执笔写下两句: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相违不尽相留意,狼籍秋风酒满樽。
写就搁笔,萧征仲兀自含笑不语,许子畏已是击掌笑道,“行草结合,清逸俊秀,润而不狂。这一手字岂止拿得出手,秦相公人品出众,想不到连家人也这般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