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世为奴完本——by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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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嫔有孕是喜事,更是大事,容与身为内廷掌印,少不得也要兼顾撷芳殿这边,提点上下人等,务必在吃穿用度上格外谨慎小心。
许是因为他肯照料,令慧妃不觉得他偏帮皇后,没过多久,撷芳殿的人便上门来找他表达谢意。
慧妃身边大宫女云萝亲自出马,站在廊下,笑着福身,“掌印辛苦,娘娘特特吩咐,要我来多谢您。咱们撷芳殿上下承掌印照料,诸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娘娘原说您是万岁爷跟前大总管,哪里敢让您费心看顾,不想掌印这般周全,可见这宫里头,一时一刻没了您都是不成的。”
容与含笑谦道,“不敢当,娘娘是主子。伺候好主子本就是我分内之职,哪里敢承娘娘一个谢字。”
云萝见他这般客气,心下更喜,愈发笑着说,“掌印待主子实心,主子都明白的。因此便想着一客不烦二主,今儿命我来,还想跟您讨副画,只不知掌印可有心成全?”
容与不解道,“娘娘要我的画?”
“是想要一张荷花图,只为太液池今年荷花开得极好,可不知怎么着,却触了皇后娘娘的霉头,说是嫌那叶底藏着青蛙,晚上蛙声又吵,吩咐人连夜拔光了。皇后是六宫之主,娘娘自是无从置喙,只是娘娘最爱那荷花,才赏玩了几天罢了,颇有几分意犹未尽。前儿听人说掌印善工笔,连描募人物都特别活灵活现,竟像照镜子似的,娘娘便想请您费心,还原那一池潋滟出来,权当慰藉了。”
容与心里一动,面上仍是笑说,“蒙娘娘看得上,我自是愿意效劳。这么着,且容我斟酌着下笔,等回头画好了,我再亲自给娘娘送去。”
“不劳动您了,”云萝眼睛一转,笑着摆手,“回头画得了,您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我来取就是。掌印一向是大忙人,阖宫上下、万岁爷驾前再离不得,万不敢为这个耽搁了正事。”
既这么说,容与也就没再坚持,等转身回房,自坐在椅子上思量。刚巧林升进来倒茶,问起方才那一出,他便言简意赅讲给他听,说完又疑惑道,“宫里头现放着那么多画师,何必非要找我,这事透着古怪,慧妃又如何知道我擅工笔,这些年下来,我一共没画过几幅画。”
最近一次还是芳汀出嫁时,他顺着那时间往回捋,渐渐觉出问题,“我记得云萝原在尚膳监,并不是慧妃从娘家带过来的,怎么现如今,她倒成了撷芳殿掌事的女官?”
林升最熟知宫里掌故,笑着回道,“可不就因在尚膳司当过差,会调得一手好酥酪,投了慧妃娘娘的脾胃,这才一里一里的上去,居然把打小服侍的人都越了过去,也算是应了机缘巧合四个字吧。”
是机缘巧合还是别有用心?眼下还不好说,慧妃性子骄纵,倚仗自己得宠和皇后早有龃龉,现在后妃二人前后脚有孕,将来鹿死谁手虽未可知,但暗流汹涌则在所难免。
风口浪尖的时候,凡事都该慎之又慎。容与想罢提笔,一蹴而就,之后封好信,吩咐林升尽快转交给卫延,他这边急等消息。
尽管觉得突兀,但答应慧妃的事还得办,这日得闲儿,铺陈了画纸打算勾勒那一池荷花,却有内宫监的人送来几个乳母让他挑选。算算日子,中宫此时已有近六个月身孕,按规矩,是该先为即将出世的皇子挑选乳母了。
内宫监掌印一气儿领进五个年轻妇人,“这几个都是礼仪房精挑细选的奶口,今儿带过来请您瞧瞧哪个得用,赶早跟万岁爷和娘娘回明,就定下吧,这会子进来,且得有一堆规矩等着学。”
跟着介绍起这五个人的背景,挑选乳母在宫里算是件大事,毕竟皇子公主一出生便交由乳母喂养,懂事之前最亲近的人也是乳母,相比亲生父母要时时谨守礼仪、姿态庄重,乳母亦母亦仆,更能令小孩子感受亲昵疼爱,所以乳母的性情长相自然也成了挑选的关键。
容与见其中一位谭姓妇人生的白净,眉目秀丽,颇有几分类秦若臻的味道,便着意多问了她几句。想着如果选她,也能让未来的殿下有机会和肖似母亲的人多相处。于是暂点了这谭氏,只待回过沈徽再做定夺。
那厢卫延效率也颇高,很快传回信来,果然云萝的家人近来和秦府管家往来频繁——不出所料,慧妃跟前确是早已安插了皇后的人。这一场后妃争宠,不知何时会一触即发。联想到云萝向自己求画,不由得让容与打起十分的小心。
谁料次日一早,内宫监掌印再度来找他,劈面就是诉苦,“不成了,那谭氏被皇后娘娘给否了。我是好说歹说,娘娘那头就是不干。”
容与微觉诧异,“娘娘觉着谭氏哪里不妥?”
他嗐了一声,“也没什么原因。娘娘自己找了一个,说是礼仪房选的不过是京郊贫户,这样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没得带歪了殿下,所以让秦府另择了张姓妇人。娘娘的意思是,她入了眼的方才可靠。您说,这都什么事啊?皇后娘娘好端端的,倒操起咱们这些人的闲心了。”
容与一笑,倒是放下一半心,事儿虽然麻烦点,可他不担心秦若臻自己选的人,毕竟殿下是她的骨肉,她自然会尽心爱护。所愁的不过是宫规没有先例,他就算有心卖个人情,也得寻个合适的由头才行。
不想还没等他去面见皇后说明解决办法,秦若臻却先一步朝他发了难。后晌从司礼监衙门办完差,才掀帘进暖阁,却见秦若臻独自一人,坐在御案前沉思。
容与向她问安,她抬首,面色似有不豫,“父亲有要事回禀,皇上这会子去了太极殿。”
容与颔首,见一时无话便向她告退,她却忽然叫住他,颇为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厂公对本宫挑选的乳母有什么意见,怎么司礼监这些日子了还定不下来?”
自廖通一案过后,西厂名声大噪,外间人开始知晓这原是个直属于皇帝的特权机构,又兼着他提督西厂,少不得被赶着趋奉,如今外头人见面,都习惯尊称他一声厂公。
这会子听皇后阴阳怪气的叫出来,容与立时一阵警醒,“娘娘折煞臣了,哪里敢当娘娘一句厂公。臣这几日外出办差,暂时还未来得及回禀皇上,待臣回明,会尽快给娘娘一个交代。只是娘娘恕臣直言,早前没有后宫亲自挑选乳母的先例,内廷也特设了奶口房,里头乳娘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并不会有差错,其实娘娘大可放心。”
秦若臻撇嘴冷笑,“说了这么多,你是预备拿宫规来压我了?”
容与揖手,“臣不敢,臣只是给娘娘一个建议,当然若是娘娘不认可,一切都该听您吩咐,毕竟娘娘是后宫之主。”
“建议?所谓建议就是不近人情!”秦若臻斥道,“凭什么皇子的乳母,要一群不相干的人来挑?还是一群仆婢!正经主子却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本宫冷眼瞧着,这规矩很应该改改。”
容与思忖片刻,点头道,“臣也觉着,规矩并不是一成不变。那么还请娘娘让臣见见您所选之人,如果确无不妥,臣也好及早向皇上正式举荐。”
秦若臻盯着他,轻声了一笑,“厂臣果然好大面子,你向皇上举荐什么人,总是会成功的。只是本宫不知道,你要怎么见我的人?可要审她?或者像审廖通的管家那般,拿出你内相的威势?”
容与按下内心起伏,从容笑笑,“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依照规矩办事。娘娘要觉得不放心,大可叫上司礼监秉笔,内务府总管等人,一并随臣见她也就是了。”
秦若臻没说话,目光在他身上流连许久,大概觉得他态度还算恭敬,并没有触犯自己的意思,才慢慢移开了视线。
再开口,她已没有了咄咄逼人,“本宫只想为自己的儿女做点事。本宫和那些妃嫔们不同,历来为防外戚势力、后宫干政,宫里头才想出什么易子而养等招数,生生剥夺母亲和孩子最初,也是最真挚的情分。而今秦家已是位极人臣,可还有什么图谋算计的?本宫这辈子只能在宫里度过,能让我不感到寂寥,也许只有儿女相伴的一刻,为了能和他们多亲近,总是想多做些努力罢了。本宫毕竟是他们的母亲。一个母亲的心愿和期待,厂臣虽不能感同身受,相信也总能理解吧?”
饶是容与此刻神经紧绷,满心警惕,听完这番话,也不由得多了两分恻然,“臣自当尽力,希望届时能帮娘娘达成心愿。”
秦若臻微微颔首,神色柔和下来,半晌轻吐两个字,“多谢。”说完垂眸不再看他,随手拿起了一本御案上的书。
知道她没有别的要吩咐,容与欠身,准备无声无息离去,抬首间,随意瞥向她手里的书,恰是沈徽近日常翻的春秋繁露。
忽然眉心跳了两跳,跟着眼睁睁见她从书页中取出一张纸,细细地看着,看到后来,缓缓皱起了眉头。
容与一望即知,那张纸上写的,正是日前他作的那阕长相思。果然听秦若臻好奇的问,“这是皇上做的?”
不过只犹豫了一瞬,已让秦若臻生了疑,她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短促的冷笑一声,“是慧妃做的?”
瞧这面色,怕是已在吃味儿,想起她已在慧妃跟前安插了人手,容与索性略带尴尬的回道,“不过是臣戏笔,让娘娘见笑了。”
秦若臻蓦地抬头,眼中精光大盛,狐疑的问,“你做的?你写的东西,为何夹在皇上的书中?”
容与也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原以为这张纸早被沈徽丢弃了,他心里无解,只听秦若臻接着问,“皇上和你,时常这样诗词相和么?”
那怎么可能?容与忙说没有,“皇上那日兴起,命臣做一阕长相思,臣当时也觉着奇怪来着,除此之外,却是从来没有过。”
秦若臻不置可否,似乎放心了一些,又看看那张纸,凝目良久,陡然间想到什么似的,出声疾问,“这是皇上的字,你如何临得这般像?”
作为近身内侍服侍经年,又常代笔替沈徽批奏折,会模仿他的字,原算不得什么秘闻,容与无谓否认,“是,臣从前为皇上誊抄过一些文章,因此会临皇上的字。”
秦若臻拖长音哦了声,慢悠悠道,“厂臣真是,多才多艺。”
听语气,似乎又夹杂了几许微妙的森然意味。
“本宫想起来了。”她忽地吸了口气,一脸恍然,“你自是有此能耐,平日里皇上懒怠亲自批的折子,不都是告诉你写什么,让你代他批的?本宫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真是糊涂。”
容与附和的笑了笑,趁她此际无话,赶紧再向她行礼告退。秦若臻没看他,只是极轻的点了下头,目光飘忽,仿佛若有所思。
快要退出暖阁,容与正暗暗舒缓气息,倏忽听到她近似自语,却格外清晰的声音,“有些事,我早该想到了,要学一个人的字容易,要学一个人的腔调,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57章 事发
既应承了秦若臻,容与少不得察言观色,趁沈徽心情好的时候,插空说了秦府为中宫择选乳母一事。
沈徽听罢,没做肯定答复,却也没有强行阻止。容与忖度着,他大抵还是愿意成全,索性将那张氏和谭氏一并采选,如此一来,于宫规上也挑不出什么大错。
倘若运作的好,此举自是能增进帝后间相互理解,更能全了秦若臻的爱子心意,倒也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然则他也没有那么天真,断不会把秦若臻一番肺腑之言当成示弱。那日临去时,她絮絮说的话,足以唤起他的警戒,加之刚刚在前朝动了秦太岳的人,容与暗暗琢磨着,只怕近日的太平日子该是到头了。
思量过后,他先整理了一张详实清单,将秦太岳以盐引做饵、贿赂买好他的事向沈徽禀明,连同私售十张盐引所得,尽数呈报给他。
沈徽听了神色淡然,“这些人连税赋都要想办法敲上一笔,朕身边统共就你一个可信的,他们也不放过。你原打算怎么应对?”
说相信他的话,容与不是第一次听,心里到底还是存了感激,“首辅大人做的滴水不漏,臣也只能虚以为蛇。长芦的盐商,臣已派人盯紧。至于盐引所得,臣已记录详尽,预备先充入内府,作为内廷库银。”
沈徽修长的手指敲着御案,发出笃笃轻响,半晌颔首道,“做得不错,索性别让他察觉,且看他下一步有何动作,是将你视为一条藤上的,还是借机发难,用不了多久也就该揭晓了。”
容与称是,“至于那钱,皇上什么时候要用,怎么用,您吩咐臣就是。”
嗯了一声,沈徽侧着头看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曾说扬州府不爱钱者惟阎继,依朕看,天下间不爱钱者,惟朕之容与耳!”
这算是得了肯定吧,容与心下稍安。不过事情的发展,却比他想象得更快。几天后,卫延亲自到司礼监值房见他,说道曾与他接洽的那个长芦盐商忽然失踪了,其住所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回禀完毕,卫延垂首请罪,“属下看管不利,让人走脱,请厂公降罪。”
果然是山雨欲来,容与蹙眉沉吟,“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你该想着如何将功折罪才对。夜半出逃,如若是一个人并不难,可还有一大家子,难免要惊动四邻。能无声无息消失,只怕不是遁避那么简单。”
“属下明白,已命人仔细排查。早前厂公吩咐,要严控此人日常都与何人接触,属下已寻到些端倪,只是尚待证实,请厂公再给属下点时间。”卫延单膝点地,难言心中愧意,“属下一定揪出真凶呈报皇上。”
他自然也想到了,那长芦盐商忽然失踪,是秦太岳一伙人已不耐烦,预备发难清算。退一万步说,就算厂公手中握有交易明细,甚至已将得银五万悉数上缴内府银库,这事体抖落出来,在满朝文武面前,也不啻为授人以柄。
容与心里更清楚,淡笑道,“真凶你我都心知肚明,可惜动他不得,至于杀人者,眼下也未必还活在世上。与其费力找出所谓真凶,不如先下手将此事报与皇上知晓。你且写道折子,务必交代明白,整件事来龙去脉。”
可惜那折子还没来得及递上去,当日傍晚,容与还在房中用饭,忽听得一阵雷鸣般的鼓声,从轻到重,越来越急促,瞬间已扰乱了整个禁城的静谧。
林升正研一块徽州漆烟墨,乍闻鼓声,吓了一跳。手一抖,数滴墨汁溅到了桌上,不由抬眼错愕的问,“大人,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这般吵?”
容与叫他别慌,“是皇极门外的登闻鼓,大概是朝臣有紧要的折子要呈于御前,才会敲响这面鼓。”
林升更加不解,“奏折?不是都由司礼监去内阁值房取么?做什么非用自己递?再者说,多要紧的折子,还怕咱们司礼监压下来不成?这些个文人,就好装神弄鬼,蟹蟹蜇蜇的。”
容与没理会他的不满,只轻笑道,“如果是弹劾我呢,岂非很有理由敲响登闻鼓?”
和他猜测的一般无二,半炷香之后,沈徽便传召他去西暖阁。进殿打眼一看,只见秦太岳,户部侍郎王允文,佥都御史蔡震三人俱在。除却秦太岳,另外二人瞧见他,都摆出一副面色沉郁的模样,神情堪称冷若冰霜。
“你们要剧本参奏的人来了,朕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如同阁老所言,也需问问被参之人,可有什么辩解。”沈徽挥手,命容与平身,将一本折子抛至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展开来一扫,上面赫然写着,林容与奉旨督盐期间侵盗盐引,中饱私囊,辜负圣恩,欺君蠹国。其罪深重,请旨将其置之重典,万不可姑妄容之。
沈徽待他看完,沉声问,“这上头说的你可有做过?”
那弹劾之词虽多,其实无非就说了一件事——指责他私吞盐引从中牟利。既如此,容与心里便有底,欠身应道,“回皇上,臣不曾做过。”
“皇上,林容与分明是在欺君!”蔡震扬声道,“王侍郎,在扬州时,林容与如何对你百般威逼利诱,迫你交出盐引供其私吞,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不在皇上面前说个清清楚楚!”
王允文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启禀皇上,臣随林容与同去扬州办理盐务时,他多次暗示盐引收益丰厚,若有人能自行贩卖得资不下万两,且他此行是代天子巡盐,劳苦功高,得利者却仅为户部,实在是有失公道。臣起初假意不懂他的话,他见臣不肯就范,索性威逼,说臣不过一20 介侍郎,即便尚书在此也须听命于他。他既能上达天听又深得宠信,若是得罪他,臣这个侍郎怕是早晚会不保。其后他更是利诱,若臣将盐引留中,他便当做是臣个人孝敬,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向皇上举荐,许臣尚书职位也是指日可待。皇上,这就是林容与在扬州时,对臣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