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世为奴完本——by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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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有些惊讶,不解皇帝为什么没有当场赐死,这么说来他或许还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心里倏地一松,他默默叩首,跟随高谦退了出来。
一路之上,容与被人缚住双手带至景祺阁后面的北三所,这里常年荒废,人迹罕至,每一个房间都阴湿寒冷,虽在冬日,却? 挥腥魏慰晒┤∨铩?br /> 高谦心中不忍,屏退众人在外,先解开了容与手腕上的绳索,轻声道,“我会再劝皇上留你性命,殿下也会为你绸缪,你且先忍耐一阵,不可太过灰心。”
容与知道他是真心帮自己,忙躬身道是,“多谢掌印大人,只是此时殿下不宜出面,请大人告知殿下,若幸不辱命,容与会日夜祈盼殿下早日得偿所愿。殿下对容与的恩情,容与永世不忘。”
高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低声说了句保重,便即转身离去。
容与一直垂首谨立,直到听到外面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抬头,此刻房中屋外都格外安静,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面前有一束冷冷的月光照在屋内的青石砖上,光束中流尘飞舞,纷繁而无序。
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些轻飘飘的微尘很像自己,一样都是那么无力,可有可无,随时都会委顿在地,再也无人愿意记起。
慢慢走去床边,拂掉上面的尘土,屋内空气寒冷,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能立刻化作一团白雾,索性张开嘴大口喘息,在一片雾气里,他渐觉眼中有水波荡漾,视线一片模糊。
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略微有些嘲讽的笑笑,不禁鄙夷这种自怜自艾的举动,既然早已想明白结果,又何必自伤呢。
说到底,还是有些畏惧死亡,他不能嘲笑自己本能的反应,只能靠理智来不断提醒告诫,其实他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
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好,蜷在榻边一隅,容与开始安静的看流光下,飞舞的轻尘。
此后数日里,每天都有司礼监的内侍来给他送饭,小内侍开门后长驱直入,将饭菜砰地一声撂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开始的时候,每当门口有响动,容与都会心口一紧,腾地站起身,等待着外面的人带来赐死他的诏命。时间长了,焦灼的一颗心也沉了下去,他甚至猜想皇帝大概已经把他忘了,那么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虞,但随即便想到,此生恐怕也难再有机会走出这里。
这么想想,愈发觉得难辨悲喜,又有些恹恹无趣。
有几次,他试图和送饭的内侍询问几句外面的情况,但每次都只得到垂目无言的回应。最终他无计可施,只能在房内枯坐。
好在他性子一向安静,倒也不觉得多苦闷,只是偶尔会想,如果一直在这间屋子生活下去,身边要有纸笔书籍相伴,日子可能会惬意许多。
这样打熬着过了十五天,到了第十六天的晌午,北三所的院子里忽然有了纷乱的脚步声。
容与侧耳听着,一颗心又再度提到嗓子眼,听得出这回来的人数不少,莫非不是赐鸩酒或白绫,而是要将他拖出去斩首或杖毙?
瞬间,他被这个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门吱呀一声开了,容与木然站起身,强迫自己看向来人,却在四目相交的一瞬,有种惊喜交加之感。
他看见了怀风!而怀风身后的院落里赫然站着沈徽。
第10章 濒死
怀风一脚踏进门槛,伸臂挥开屋子里的尘土,瞧见容与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吓傻了么?没想到看见的是我?不光是我,殿下还来了呢,这就带你回重华宫。”
容与赶忙回过神,踉跄了两步走到门口,跪地向沈徽问安,可除了问安的词,他又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殿下,容与这些日子都住在这种地方,真难为他了,臣看他现在有点发傻,”怀风一脸坏笑,“您说是派人把他扛回去好,还是拖回去才好?”
容与兀自纳罕,禁不住问,“皇上,赦免臣了?”声音一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十多天没开口,他的声音已变得晦暗沙哑。
沈徽看着他,目光比从前柔和了许多,“皇上犯了心悸,哪儿还顾得上你,随孤回去吧。”
想起那日皇帝说过,若无旨意不许外人见他,容与想要再问清楚些,却被怀风一把拽住,揽过肩膀,“我瞧你是真被关傻了,不光不高兴还忧心忡忡的,殿下既亲自来接你,你可还犹豫什么?快走吧,除非你真喜欢在这么个地方住下去。啧啧,才几天罢了,瘦的脸都凹下去了,回去该给你好好补补才是。”
容与低头,被他这一番亲昵举动弄的有点发窘,主要还是介意自己多日没洗过澡了,不论前世今生,他都是个爱干净的人。
他不说话,任凭怀风一路拉着调笑嬉闹,心中知道,怀风也还是很惦记他的。
十几天没来翠云馆,此刻站在书案前,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还没等他醒过神,怀风已笑着将他拽到沈徽面前,“还不快叩见太子殿下?”
容与睁大眼睛,一阵错愕,几乎再度不顾礼仪尊卑,直视起沈徽。原来短短半个月,外头已然是换了人间。
不过怔忡片刻,他便垂首俯身,郑重叩首,按照参见东宫的礼数行礼如仪。
怀风在一旁笑着解释,“你那日面见皇上之后,皇上就动了气,加上首辅大人多次进言,要加强建福宫的侍卫人手,又有之前那个小内侍说秦王曾放言东宫之位迟早会是他的,皇上更是震怒。殿下又安排了言官数次弹劾其行止不端,皇上才终于下了决定。”
前头说的痛快,顿了一下,又满心不甘起来,“饶是这么着,还是加封了西安府作他的藩地,责令五日后携王妃就藩。这下可算踏实了,咱们殿下稳坐东宫,这里头你也功不可没,还不快着些,跟殿下请赏呢。”
容与低着头,怀风的朗朗笑声让他心里觉得踏实,身上顿感轻松,微微抬首,低声道,“臣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怀风大喇喇一笑,大概还想要继续逗他说点邀功请赏的话,沈徽适时的乜了他一眼,怀风立即会意,连忙收敛容色,行过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容与依旧垂眼看着地,明明有千言万语想问,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徽的声音透着少有的温和,微笑看着他说,“这些日子辛苦了,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孤会尽力的满足你。”
容与能听出他话里有鼓励的味道,这是从前没听到过的,心里不由地一暖,却还是恭谨道,“臣不觉得委屈,也没有什么要求,往后,臣会尽心服侍殿下。”
“也罢,以后日子还长,想到什么再提也是一样。”沈徽眉眼含笑,转过话题问,“你有没有害怕?怕今日进来的人是来宣赐死诏命的?”
容与抿着嘴唇,极轻的点了下头,“臣怕过。臣一直在等待皇上的旨意,等待的过程里,臣知道自己还是不想死的,但也无能为力。所幸臣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想来也可以死而无憾了。不过也是自我安慰罢了,说到底还是会恐惧,只是这样想,臣心里能稍微宽慰些。”
“你就没想过求皇上开恩么?或者求我?听高谦说,你特意嘱咐他,劝我不要这个时候求情,你可知道若不是前朝言官和秦太岳等人多番配合,逼的父皇痛下决定,父皇又刚好心悸发作无暇他顾,你这会儿怕是已死过几回了。该说是你命大才对!可在你心里呢,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避嫌,绝不会为救你做任何努力?”
他声音里竟然有三分焦躁,好像是在质问,容与为何不肯相信他。
禁不住有些惶然,容与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摇摇头,尽量平静回答,“臣,也说不清楚,但的确没有想过要殿下救臣,何况殿下已经救过臣一次了。”
沈徽蹙了下眉,似乎略有些失望,良久涩然一笑,温声道,“下去沐浴休息吧,有事我会再传唤你。”
容与颌首道是,一时却踯躅不去,几番欲言又止才开口问,“臣还有一事,想问殿下,建福宫中,那个举发大殿下的小内侍,如今怎样了?”
沈徽眉心一跳,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似的,怔在那里,半晌狠了狠心肠,咬牙道,“父皇已下令将其杖毙。”
身子轻轻晃了晃,容与没有再说什么,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原本以为升平帝只是偶发心悸,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转,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不过短短几天竟会演变至病势沉疴。
太子理所当然代理了监国之职,每次朝会后于宣政殿接见诸臣,傍晚时分再去养心殿侍疾,连日奔波劳累下,不免也清减了许多。
怀风心疼主子,每日都会着人熬好参汤和燕窝奉于沈徽面前。
有时也会和容与悄悄抱怨,“咱们殿下就是劳累命,瞧瞧那位多舒坦,再过两天就要启程去封地了,一应事情都不用操心,同样是万岁爷的儿子,偏他就那么轻省。”
容与无言以对,只是淡淡笑笑,其实辛苦劳累,何尝不是求仁得仁的结果,既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自然也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心力。
这几日他都陪在沈徽身边,从朝会到见阁臣,都有他侍立在侧的身影,待到午后再去文渊阁将内阁所拟的奏章取回重华宫,晚上则陪在沈徽身边,侍奉他批阅奏疏。
唯有去养心殿侍疾一事,沈徽从不叫他跟着。
这日傍晚,容与整理好当日朝臣们的奏疏,放在翠云馆书案上,想着沈徽今日又要批阅到很晚,便备了些罗介茶,并去岁秋日里谷雨时节收的雨水,预备煮水点茶。
书房里极安静,只有茶吊子发出的哔哔轻响,顺手拿一本抱朴子,正看得心中宁静愉悦,忽然听得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喧闹,隐隐传来一个女人高声呵斥的声音,语气焦灼充满愤怒。
不一会功夫,声音越来越近,砰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宫装美妇带着一众人长驱直入,身后还跟着气势汹汹的秦王沈彻。
容与认得那妇人,正是秦王生母,如今圣眷正隆的嘉妃。
他知道此刻不宜让沈彻撞见,何况对方兴师动众,母子齐上阵,可惜眼下已是避无可避,也只好依规矩伏地向他二人请安。
嘉妃骤然看见他也是一惊,旋即几近目眦欲裂,快步走上前一把拽起他,尖尖食指几乎戳到容与面门,直逼得他连连后退。
“好个阉人,是你在皇上面前陷害我儿,这会子竟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早知当日彻儿就应该杀了你,今日本宫断不能再留你。”
言罢,她厉声喝命随身侍卫将容与拿下。
两旁侍卫们立即上前擒住容与,直将他押跪在地。
容与两臂被紧紧锁住动弹不得,手足一阵乏力,知道大事不妙,霎时间,那日在养心殿曾有过的空明感再度侵袭,他不禁猜想,也许今天真的就是自己的死期。
芳汀听见动静,从门口疾步冲了上来,冲侍卫们喝道,“住手!”扭身直视嘉妃,脸上也带了几分怒意。
“娘娘这是做什么,他是我重华宫内侍总管,授从五品之职,且是太子殿下近身侍奉之人,您怎能对他动用私刑?敢问娘娘,容与究竟犯何宫规,要劳动您代太子殿下对他施惩戒?”
她口口声声用宫规和太子来压制嘉妃,听的嘉妃心头之火大盛,森然道,“一个阉人罢了,不过是奴才,本宫是六宫中位份最高的人,也是太子的长辈,要惩治一个奴才何须问过旁人意思!本宫今日就要杖杀这个奴才,好叫你们知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沈彻初时兀自想要拉住母亲,等到这话出口,知道已来不及。眼看着嘉妃吩咐左右将容与押至院中,早有她随身内侍去慎刑司宣来了行刑之人——皆是宫中年轻力壮的内侍,个个都精于刑责之道。
容与自觉辩解或者求饶都不会有用,被人缚住双手,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只能任由侍卫们将他拖拽到院中,双膝跪地,头紧紧按在胸前。
心跳弼弼作响,余光触到一根根红黑刑杖,儿臂般粗壮,容与用力地咬住舌尖,一股鲜血瞬时涌出,顺着紧抿的嘴角蜿蜒流下,血腥气反倒让他镇定下来,他知道自己尚且有勇气,在刑杖落下的那一刻咬断舌头。
“你们都是死人么,任由他们在重华宫行凶!”芳汀一面冲重华宫众侍卫们怒喝,一面上前拼命拉扯锁着容与的侍卫,却无论如何也拉扯不动,只好转身对秦王母子恳求,“娘娘和殿下请三思!太子殿下侍疾归来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殿下这会儿还在禁足中,私出建福宫已是抗旨,您还要罪上再加罪不成?”
一席话倒把沈彻招惹得眼中冒火,恨声道,“沈徽一味霸揽,不许孤见父皇,孤今日便杀了这个阉人。我早就不在乎什么抗旨不抗旨了,索性今天就是要出这口恶气!”
此时重华宫中已是乱作一团,侍卫们紧紧围住建福宫的人,怎奈秦王也是有备而来,自带着一众亲兵,双方对阵之下场面胶着,倒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耳听得嘉妃喝令侍卫将人押上刑凳即刻行杖,容与无望的看了一眼重华宫门的方向,那里已被两宫侍卫们重重包围住了。
他阖上双眼,将舌头抵在了两排牙齿间。
第11章 取暖
打定主意赴死,容与正待发力,突然间听到一声清冷的断喝。
天地仿佛在刹那间安静下来,连拿住他的侍卫也在这个时候松开了手。
沈徽冷冷扫过一众人,目光落在兄长脸上,四目相交,他眼中狠冽竟让沈彻抑制不住一阵发抖。
“还在禁足期间,却敢抗旨不遵,又大闹重华宫,是想要孤责罚于你?”沈徽声音并不高,却是不怒自威,“见太子而不参拜,你的礼数都忘光了么?”
沈彻虽被那气势所摄,到底不愿在人前对他行礼,仰头高声道,“你是太子又如何?终究还不是皇上!我要见父皇,你凭什么阻拦不让我见?”
沈徽不怒反笑,轻轻扬了扬手,宫门处忽地涌进一队御前侍卫,顷刻间已将沈彻带来的人团团围住。
“凭什么?就凭孤可以调动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神武门侍卫,这些人足够将建福宫的人尽数围剿。”
他转过身,懒得再看嘉妃母子惊愕挫败的面孔,“直到今天你还不明白大势已去?父皇没有选你,你应该觉得庆幸,即便这个位子给你,你也没有能力坐的稳。”
牵起一边唇角,他满脸嘲讪,“除了斗鸡走马好色骄奢,你还会什么?反倒是孤这些年四处办差,为给国库省下银钱和朝臣缠斗,在云南瘴雾之地费劲思量惩治贪吏,在辽东苦寒之地备兵筹饷,孤做这些事的时候,你这个皇长子却又在做什么?是在父皇面前假意承欢?在众人面前扮演仁孝皇长子?还是在你的宫里和小内侍们胡天胡地?你有什么能耐要这个位置?现如今你要见父皇,不过是还抱着一线幻想。孤今日明告诉你,你只管死了心就是。”
看着沈彻瞠目结舌,他负手幽幽一笑,“父皇不会见你,要你禁足的令是他老人家口谕,如今你抗旨不遵,孤本可以将你治罪。念在父皇还在病中,且饶过你一次。后日一早你老实遵照旨意前往藩地,从此做个富贵尊荣的闲王,如此,孤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说完陡然转身,一身肃杀之气尽显,“如还敢滋事,孤绝不饶你,即刻以无人臣礼将你送交宗人府问罪!届时夺爵圈进,就不要怪孤无情!这会儿带了你的人滚回建福宫,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声音仍是不高,然而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逼得沈彻后退数步,一张脸煞白如纸。
皇长子原本捏着一手好牌,却被自己打得一败涂地。
不过虽然输了,也是倒驴不倒架子,沈彻强梗着脖子,“这会儿你把控大权,我自是奈何不得,只等来日父皇圣躬安泰,且看你再如何嚣张!我自会前往封地,就不劳太子殿下操心了。”
色厉内荏的说完,朝院中自己的亲兵挥手,众人立时跟在他身后,转头间瞥见仍跪坐于地的容与,沈彻怀着一抹深深的恶意,冷笑道,“原来咱们兄弟还是有相似之处,我以为你是个多么洁身自好的楷模,没成想,竟也会为这等无耻阉宦迷惑。我也奉劝你四个字,好自为之。”说完,不再回顾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宫苑终于安静下来,沈徽屏退侍从,怀风忙赶上前扶起容与,一拉手臂这才发觉,他整个身体都在隐隐颤抖,扶住了他,不由轻声一叹,“你怎么这么倒霉,偏生这个节骨眼碰上这对不讲理的,快别怕了,都过去了。”说着搀紧他,慢慢进了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