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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世为奴完本——by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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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暧晴光照在他的纱帽上,沿着白皙秀逸的脖颈流转,通身仿佛被镀上一层绮丽的金粉,他微微仰首,冲着高墙上的至尊展颐,依然是光风霁月般明澈,几乎让沈徽在一瞬间浑然忘我。
随即辗转忆起这许多年间,他看着眼前人从起初在他面前努力垂首想要隐匿,到惶恐不安陪伴在他身边,再后来无奈又无助地被绑架进权利漩涡,到如今一步步趟出生路,成为大胤朝堂上最为耀眼的权珰。
从前清秀纯澈的少年已长大,长成为了一个不骄不躁,既柔软又清刚,心智成熟意志坚定的男人,这是他亲手成就的,也是他亲手锻造的,更是他以满腔爱意精心供养出来的,堪称他人生最得意圆满的作品。
迎着骄阳,沈徽满眼满心皆是畅意,不禁开始思忖起,对待如斯妙人,还该当送份大礼以示嘉奖才行。

第114章 仆婢

及至入冬,沈徽班师回朝,这一场平叛战役以胤军大获全胜告终。一时间朝野振奋沸腾,天授帝沈徽的威望也由此达到顶峰。
冬至来临前,宫里例行纳入各州府选上来的年轻宫婢,为显皇恩浩荡体恤老人,同时也会恩准一批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出宫返乡。
近来林升似有心事,总显得闷闷不乐。
容与一再询问,他却只摇头不语。明明不快又不肯倾诉出来,这么纠结倒弄得容与很是奇怪,直到看到司礼监报送的出宫侍女名单,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在尚衣局服役,名叫樊依的少女也在名单之列。
这些年下来,林升已和樊依建立了一种甚为亲密的关系,类似兄妹,又无话不谈。每每无事他便会去找樊依闲谈互娱,很明显他并不想失去这个密友,心里一定不舍她即将要出宫离去。
容与心下了然,不禁也踌躇,不知该不该提醒他,这是宫女到了年纪应享有的权利,除非她本人坚持要留在宫中服役。暂时将那份名单按下不提,他思索着找个机会,亲自去问问樊依自己的想法。
这日傍晚去暖阁陪侍沈徽,如今在御前早就无须他做端茶递水的活儿,且养心殿新来的几个宫女还算伶俐,容与便只专注为沈徽念奏疏。
“报本宫和毓德宫新进的宫女也都是你亲自挑的?”待批完奏疏,沈徽闲闲发问。
容与说,“臣负责挑选养心殿和毓德宫的宫人。东宫的人选交给了孙传喜,他近来还算得太子殿下赏识。”
沈徽立即听出他的意思,“二哥儿还那么不给你面子?既如此,你往后就少管他宫里的事,若有麻烦只管来告诉我。”他此刻心情甚好,不由笑着埋怨两句,“行了,这会儿并没旁人,就别臣来臣去的了,听着累得慌。”
容与一笑,还没说话,却见一个脸生的宫女捧了新沏的女儿茶进来,那茶汤里加了芡实红枣,有消食养胃功效,更兼可以有助于安眠。
他随意看向那宫女,见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圆圆的脸盘,大大的杏眼,生得很干净俏丽。隐约想起她好似叫做俞若容,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然而她好似还没完全适应差事,半垂着头端着那茶盘,才走到书案边,忽然手一松,茶盘顿时滑落,上面放的天青汝窑茶盏随即跌落在地,幸而地上铺有厚厚的盘龙金线毯,倒也未曾摔碎。
俞若容吓得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地看了沈徽一眼,慌忙俯身跪下,一边拾着茶盏,一边磕头告罪。
此举若要严究当属御前失仪,该罚俸或者该杖责端看沈徽此刻心情。
果然沈徽皱着眉已有些几分不悦,只是并没立时发落。那俞若容大概越发觉得皇帝正积蓄怒气,吓得一径默默叩首,连脑门都磕红了,却是不知开口说几句讨饶的话。
容与见她如此实心眼,默默一叹,起身拾起那茶盘,摸到两边扶手处有些油腻感,便又着意看了一眼这俞若容,心中隐隐猜测,她大约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在茶盘扶手处故意涂上些油,端着时容易打滑脱手。或许是因为她得选养心殿,在御前服侍,所以找来了嫉恨。
而这类因为嫉妒生出的陷害,在内廷中实在是屡见不鲜。
“这茶盘用久了,扶手都有些松动,也不怪她没拿稳。”容与淡笑着解围,“臣早前发觉就想吩咐她们换了,一忙别的倒给忘了。原是臣失察,还请万岁爷息怒。”
沈徽似笑非笑地瞥着他,又看了看那茶盏安然无恙,随意摆了摆手,“罢了,今日是厂臣替你说话,朕且饶过这一次。下次警醒些,不是回回都有好人愿意帮你。”
俞若容没敢抬头,叩首后诺诺道是,声音仍不自觉发颤。容与将那茶盏递给她,吩咐道,“去换了新的来,精心些,散了热气后再端来。”
她闻言抬起头,露出一对惶恐不安的大眼睛,连连颌首称是,容与见她唬成这样,亦冲她温和一笑,示意她退下去。
俞若容自去备茶,容与转头,瞥见沈徽笑而不语,索性替他把心里话说全,“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也只有请万岁爷多担待些罢。”
沈徽散漫地笑笑,也懒得计较他时不时发作的心软毛病,因转口道,“我瞧着你那唐史修的也差不多了,倒是做点正事要紧。二哥儿终究还小,性子又激烈,我前阵子想起要把历代贤明、不贤的君主故事都编篡成一部书,到时候让他师傅楚铎讲给他听。这事儿还是交给你办罢,可不许推托,也不许偷懒儿。”
这倒是个对太子有助益的事,容与自然明白,沈徽这是找机会修复他和太子的关系。于是也不说破,只含笑应了,心里却觉得此事最好不要让沈宇知道,否则十有八九他会拒绝学习那书。
晚间回到房里,容与复又想起樊依的事,便到林升房中去探探他的意思,不成想刚走到门口,听见里头传出他和一个女子对话的声音。
只听林升语气焦灼的问,“你就真的那么想出宫去?原说你最亲的人是母亲,五年前她过世之后,你父亲再也没和你有过什么联系,除了要你寄回去银票,竟是一点都不关心。既这么着,又何必一意要出去呢?难道,在这宫里就……就不行么?”
想来那被他问话之人一定是樊依了,她沉吟一阵,不急不缓道,“你别误会。我决意要出去,并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这些年,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楚。况且你又和我这般投契,咱们也算是难得了……可是,若要我一直在这宫里待着,我也委实不乐意!”
她停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我和你们这些内臣不同,只是个使唤婢女,左不过做些针线上的活儿,一辈子也熬不出头。自然我也不盼着能有什么升迁,可是……我也想要些自由。那种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自个儿的心,哪怕是做件衣裳呢,也不用按规矩,听人吩咐的自由。阿升,你明白么?要是你也有过这样的向往,你一定会懂的,是不是?”
林升许久无语,过了好一会,竟有些哽咽起来,“我懂……我何尝不想自由……这宫墙里的日子我也是过得够够了,可我没有法子……算了,我不该为了自己牵扯你。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今儿大着胆子问出来,将来你出去了,会不会,就再也不理我了……自然,你若想过……想过正常女子的生活,我绝不敢阻拦。不过是,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打算。”
樊依没有回答,半日过去,连等在外头的容与都有些着急,可想而知,林升这会儿怕是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什么是正常女子的生活?难不成非得嫁个男人就算幸福圆满?”樊依轻轻笑出来,声音愈发低下去,“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甭担心!我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这些年你如何待我,我待你,也是一样的。总之你放心,就算出去了,我也一样可以等你,回头等你老了出宫休养,咱们结伴,我伺候着你也使得。”
她说得坦诚,没有一丝一毫扭捏。容与欣慰暗道,看来林升眼力倒是不错,能找到一个可心的红颜知己,虽说世事难料,眼下能有这份真情也算弥足珍贵,至于将来的事,不过是听凭造化罢了。
翌日林升果然找到他,很是愉快地谈起樊依放出宫去的事。容与自然答应,因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免侧面问他,是否以后还要和樊依保持联系,又预备如何安置她。
林升想了想,对他坦言,打算在京郊置一处房子,让樊依在京里也能有个落脚的去处,等他闲时出宫再去看望她。
容与略一思忖,建议道,“不必麻烦了,索性让她去和方玉一道做伴,这样平常两个人还能说说话。我也不常回去,你每次出去看樊姑娘,顺道也就把方玉一并探望了。这么办是为给你省些银子,你觉得可好?”
林升大喜过望,笑逐颜开一连声多谢他。容与摆手笑笑,“什么事值当这么客气,你不是我弟弟么,跟哥哥还用说谢谢?回头帮我告诉传喜,这批放出去的宫女名单我都看了,没什么意见,让他按规矩办就是了。”
林升点头答应着,忽然想起什么,撇嘴一笑,“您是有日子没去过东宫了,不知道这位孙秉笔如今多得太子爷宠。早前快把个武英殿的珍宝都搬到东宫去了,这些日子更了不得,外头时兴的玩意儿,还有那些个诗词话本的,没事就往东宫里头送。乐得太子爷是一个劲儿夸他机灵,会办事。”
太子年纪尚小,日常所读的书皆是司礼监审查过的,绝无一点违背礼仪规范的内容,虽然不免无趣,可也是怕他看多闲书移了性情。孙传喜这般无原则的讨好储君,让容与颇感不悦,只是面上不曾流露,和林升闲话了两句略过没再提。
到底还是对这事上了心,隔日借着给东宫送炭火,容与去了许久未踏足过的报本宫。
孙传喜恰好也在,正拎着个紫竹做的鸟笼子,里头配了食罐、水罐,做工精巧非常。内中有一只通体纯白的芙蓉鸟蹦来跳去,这鸟体态娇小,鸣叫声清脆动听,是时下京城富贵人家赏玩首选。其中又以毛色纯白,双目为红色者最是珍贵。待那鸟跳着转过身子正对容与时,他便看清那对眼睛正是赤红色的。
沈宇被新鲜玩物儿吸引,暂且把对容与的厌烦都抛到脑后,只拿着那喂食的小银勺逗弄起芙蓉鸟,一面笑对传喜道,“孤那日不过提了一句,难为你这么快就把这小东西寻了来,手脚倒是利落。前儿崔姐姐带着她小儿子进宫请安,说起来,外头宅门里的爷们儿如今流行玩鹰呢,还说起崔姐夫熬鹰的一套本事,可是有趣儿。回头你吩咐御马监的人也找几只好的来,训好了带过来给孤瞧。”
传喜脸上堆着笑,一叠声的答应着,“殿下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奴婢一准不敢耽搁,出了报本宫就去传您的旨。必不让您等长了时候,早晚催着他们。年前争取就让殿下瞧见训好的鹰,回头郡主再来您跟前说嘴,您也能痛快的给她两句了。”
听着传喜一席话,容与不由得转而打量他,好一副低声下气的谄媚态度,那自称的谦辞更令人惊诧,自太宗时代起,大胤内侍一向自称臣,这般奴颜婢膝实在令人不齿。
容与侧目的样子没能逃过沈宇的眼睛,他不无得意的看着,“厂臣好像很惊讶?没听过他们这么说话?这是孤新改的规矩,邓妥,给厂臣说说罢。”
一旁侍立的邓妥立刻躬身道是,继而面无表情的陈述,“殿下钧旨,内侍本是皇家仆婢,份属卑贱之躯,身份低微,怎可随朝臣一道自称臣,此举原属逾矩,故责令内侍在殿下面前一律自称奴婢,以示天家尊严,朝夕警醒内侍严加恪守本分。”
不等他说完,殿中人包括传喜在内,已悄悄地打量起容与,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平静不过是表面上的,容与心里涌起一阵愤慨。太子这样恨内臣,说到底是因为深恨自己,偏又无可奈何,不得已便对这个群体百般折辱,也算是开国朝先例了。
沈宇扬了扬眉,笑意盎然,“厂臣觉得这个称呼如何?这不过是警醒那些个不安分的奴才罢了,自然是不会这般对你的,厂臣是父皇面前最得脸的人,父皇曾亲口说过的,你是他的臣子,孤对你,也一向都存着敬重。”
他提着鸟笼子,含笑徐徐移步靠近,一壁逗弄那鸟儿,一壁压低了声音,轻轻巧巧道,“不过嘛,你早晚都会是孤的奴才,到时候,无论用什么法子,孤都会要你亲口说出这两个字来。”

第115章 免死金牌

出了报本宫,传喜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又远远打发了跟在身后的小内侍们。
见他探头探脑像是有话要说,容与先发制人,语带训诫意味,“太子年纪尚小,对很多事物难免好奇,心高气傲又存了攀比念头,你就不该用这些玩物来引诱他,况且外头的话本内容良莠不齐,不加筛选就拿给他看,更是不妥。”
传喜之前被他连番敲打过,早存敬畏之心,怎奈近日攀扯上太子,自以为得了依仗,便不以为然的笑笑,反劝他道,“这会子殿下已是太子,日后早晚继承大统,若是连治下京城时兴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成话么?我这不也是为了他能了解民情嘛。再者说了,宫规本来就是死的,成日家把个少年人拘那么紧有什么趣儿,他若是一直不知道也还罢了,偏外头那些勋贵们进来问安,时不常要告诉他些好玩的,他听了岂有不心痒的?你且放心罢,咱们这位殿下,心里有数儿着呢,可不比前头他那位憨哥哥。”
容与冷冷看他一眼,并未接话。
传喜察言观色,愈发加意赔笑,“论理,您是万岁爷抬举出来的,可得了宠,不能就忘了旁人不是?我如今搭上小主子,也不过是为日后好过些罢了,您尽管宽心,日后我若能得新皇疼爱,总少不了要多孝敬帮衬您。”
容与闻言站定,先斥了一声慎言,“万岁爷春秋正盛,你这话传出去,该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往后我不想再听到这些,更不想再听见东宫又新进了什么外头的新鲜玩物,逾制玩器。”
他忽然作色,惹得传喜错愕之余,也只得低头呵腰,诺诺称是,保证再不敢引着太子玩物丧志。
他的承诺,多少还要打个折扣,容与私下吩咐林升多留意报本宫日常,之后更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在沈徽面前稍加提起,建言他多抽出些时间关怀沈宇,引导他读书和欣赏玩器的情趣。至于沈宇要求内臣自称奴婢一事,则只字未提。
然而很快,沈徽传太子前来问功课时,便亲耳听到了这个“新鲜”的称谓。
当邓妥口称奴婢回话时,沈徽开始深深蹙眉,“这是什么时候改的规矩,邓妥是东宫局郎,大小也是从四品,怎么这般自称起来?”
沈宇双手藏在袖子里,正暗暗摆弄一颗龙眼大的琉璃珠子,听见父亲问话,忙坐得笔直端肃,伶俐的一笑,“是儿臣这样吩咐的,为的是让他们自省。内侍么,本就是皇家豢养的奴才。儿臣这么做,父皇可是觉着不妥?”
“自然不妥,”沈徽断然道,“为尊者应体恤下情,这些个宫人,泯灭自身诸多欲望辛苦操持半生,皆是为服侍主君,身为主上者该给予他们一定程度的宽容。一味苛待下人并不能体现天威,要懂得赏罚分明,有过当罚,有功当赏,方是御下之道。”
沈宇忙站起身,姿态恭谨的应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自当谨遵。其实儿臣也懂得优容有功者,并不是每个内侍都需要在儿臣面前自称奴婢。”目光在一旁侍立的容与脸上转过,笑得很是乖巧可人,“譬如说,厂臣就不用。他是父皇最忠心最得用的臣子,儿臣一向敬重其为人。在这宫里头,也无人敢驳他的面子。”
沈徽淡淡颔首,“这个自然,国朝向来宫府一体,他日常随侍朕预朝政机务,又曾做过你的督学,你须尊重他才是。往后也当如此。”
说着话锋一转,吩咐跟前人擎上一枚敕令打造的铁券,“厂臣前次平叛立有大功,便是不顾自身前救驾这一桩,已是诸将不能及。朕特命人赶制此物,上以丹砂书免死二字。今日当着太子的面赏赐下去,太子一道做个见证罢,日后若是他有过,你也该知道如何处置才得当。”
他突然拿出这物件儿,别说太子,连容与都吃了一惊。他并不知道这是沈徽一早就想好,预备送他的大礼,而且是定要当着太子的面才好赐下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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