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世为奴完本——by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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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升四下看看,也笑了出来,笑过之后还是正色道,“您是自请来此的罢,若是依万岁爷的心思一定不会主动放您来。其实他应该也舍不得您……可这会儿降了职,赋闲在此,那些人就能放过您了?说句不中听的,他们巴不得整死您呢。”
容与点点头,想了想告诉他,“我被贬黜,从此远离京城,远离皇上,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人还活着,但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圣眷,丧失权力的林容与,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林升思量了一阵,慢慢明白过来。容与又问了他一些吴王的近况,闲谈一会,林升便说要帮他整理带来的东西。
看着他和方玉两个有说有笑收拾带来之物,容与心里忽然有种安宁的踏实,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身边之人不曾变过,有些情谊也一直都在。
收拾得差不多了,林升便把带来银票和他从前整理过的账册拿给容与,其时一直没认真留意过自己有多少钱,如今仔细一看,容与不觉惊了一跳。那是个挺庞大的数字,一瞬间让人又有种富贵忽至,不知所措的茫然。
“你可真是有钱人,难道这些年都没处花钱不成,竟能积下这么多。”方玉翻着银票笑叹,“这回好了,咱们在这石头城可是衣食无忧了。”
林升轻嗤一声,“你看你这点见识,何止衣食无忧,今后想要什么,你只管和大人说就是了,他肯定会满足你。大人在花钱这方面一向疏散,性子又冲淡,若是靠他自己,只怕这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
容与听过一笑,“以前是真没处花,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置办东西。如今倒有闲情了,看来我这后半辈子,就要致力于如何把这些钱花光了。”
说得他们都笑起来,只是细看之下,亦能察觉林升的笑容里,隐约透着些无奈的感伤。
容与对他们说,“往后也别叫我大人了,这么生分的称呼怪没意思的。叫我名字,或是哥哥都可以。”
二人相视看看,欣然应允,此后林升便唤他作哥哥,方玉则还是以名字来称呼他。
林升因告了假,陪容与住了几个晚上,后来在他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之后每隔上一段时间必会来南京看看他。
容与平日无事只在还砚斋闲坐,读书写字,更多的时候是描绘一幅心中想象的山水画。这些事,他做得专注,往往会耗费一天时间,再抬头看窗外,已是画堂烟雨黄昏时了。
篆香烧尽,月上帘钩,这样清静的日子过得缓慢,似庭前溪水静默流淌,等到一卷东风吹绿园中的柳丝,春雨浸润斜阳外的芳草,他已将宅中所有画屏都完成,每日更得闲情立在廊下,感受杏花零落,燕泥飘香。
如此恬淡岁月,当真一切都好,惟有心中牵挂时时发作,还有那随着黄梅雨季到来而愈发折磨人的腿疾,委实有几分难捱。
南京城接连数日阴雨连绵,白天犹可,一到晚间钻进沾上湿气的锦被,膝盖处便漫生出延绵不断的酸楚,渐渐演变成一种噬骨般的剧痛,令人夜不能寐。
容与时常辗转至天明,坐卧不宁。一日夜半,疼得实在难以忍受,不得已他起身点亮房中烛火,欲烧些热水,取巾帕来敷腿。
这一番折腾倒惊动了方玉,她披衣进来,见状忙教容与去床上坐着,自己脱了锦缎披风,打水热帕子。
“对不住,吵醒你了。”深更半夜要人服侍,容与过意不去,只好向她说抱歉。
方玉瞥了他一眼,不在意道,“我本来就睡不着。你动作那么轻,生怕吵到我,哪里就真能听见呢。我只是刚巧出来,想看看那园子里的杏花被雨打成什么样了,才瞧见你屋子里的灯亮了。”
心下稍安,容与因问她,“你时常睡不好么?还是因为来了这边不习惯。”说完,他顿时又想起来,她本就是南边人,如何会不习惯呢。
方玉也想到了,讥笑他记性差,又自嘲地笑笑,“从前那么多大事要你记呢,哪儿还想得起我来。”
容与一晒,垂目笑笑。方玉大约怕他尴尬,又道,“你腿上的毛病确是好不了,可不能总这么自己生捱着,回头我去管御马监的人再要些炭来,烧上火总能好过些。”
容与笑说不必,“这都春天了,早就不供应炭火。我看这季的雨也快下完了,再忍两天无妨的。”
方玉无语,只干瞪了他两眼,却也瞧不出生气,半晌幽幽一叹,“你可真能忍。”
“我?”容与轻声笑笑,“我前半辈子过的也算顺风顺水,真没什么需要忍的事。”
方玉毫不犹豫白了他一记,嗤笑道,“是么?那这病根怎么做下的?为何你正意气风发的就被降了职,发落到这里来?”
容与一窒,接不上她的话,半晌低下头,尴尬的笑笑。
“你也是个痴心的人。”隔了好一会,她忽然说了这一句。
容与淡淡一笑,扭头望向别处,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一丝幽恨,没问她为何用这个“也”字,和那另一个痴心人究竟是谁,不必详述,他心里其实都清楚。
过了几日,天气终于放晴,温润的空气间弥散着花香。容与寻了个藤椅坐在园中,看明媚暖阳之下,落红满地遗撒。
方玉正拿了只扫帚在清理一地的花瓣,见她过来,容与待要起身,又被她按在椅子上,只说让他心晒太阳就是。
“再添些人手罢,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太累了。”容与确实有些怕她累着。且从前没概念,这会儿出了宫自己过日子,才发觉此刻自己的心境当真是百无一用,居家庶务一窍不通。
方玉摇头,不忘奚落他,“有什么累的?统共就两个人,两张嘴,你又挑食,爱吃的东西都有限,最是省事儿。倒是你,成日甩手掌柜似的,账上的事一应都不问。也真难为你,怎么当了那些年的掌印?还顶着全天下最会给皇上赚钱的名头。那人究竟是你不是?”
一句话噎得人没词,容与涩涩笑道,“能医不自医嘛,这些年也累了,你就让我偷个懒罢。”
“是被骂累了罢?”方玉紧着补了一句,又看他一副慵懒、满不在乎的模样,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慢慢地扫着,将那些花瓣都归拢在一处,然后用手捧了一点点丢进水里,之后站在池边上静静看落花逐水,自有一种闲愁万种的风流。
“你瞧它们,昨日在枝头开的正好,一夜风雨,今朝就委顿在地,丢在那水里,还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去。花如此,人亦如此。”她忽然说,那细细幽幽的一叹,似游丝飘飘袅袅,轻软的融化进春风里。
“花落了明年还能再发,人虽不能重活一遍,但当下的生活总还是能把握。年年落花风雨伤春,不如怜取眼前景致。这些幽思偶尔发发,还是端看你如何排遣了。”容与如是安慰。
“怎么排遣?”她转身看着他,低眉笑了,“我没你那么好胸襟,总能释怀。”
容与索性开怀一笑,“我这也是被逼无奈,不然总想着那些不痛快的事,早晚呕血三升。”
说得方玉也乐了,过了一会又看着他,蹙眉问道,“说是怜取眼前,你倒有认真看过么?你且说说,我有什么变化?”
容与一愣,凝目看去,见她梳了牡丹发髻,那发式颇为繁复,墨云式的乌发上只别了一支步摇。
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她已将少女的发式换成了妇人的样式,他于是含笑,告诉她这个新发现。
“一晃我也三十多了,再梳个姑娘的头真说不过去。”她轻拂了一下云鬓,笑着问,“我这样,好看么?”
她站在那树荫底下,一缕阳光透过枝蔓斜斜的洒在她脸上,照得她的面容熠熠生姿,有些像庙里菩萨身边镀了金的龙女像,华彩斑斓,却更为鲜活生动。
“好看。”容与颌首,诚实回答。
她灿然一笑,注视他良久,笑容一点点收敛,“总归没你心里的那个人好看。”
说完,她不再理会容与,又拾起扫帚,转身去扫其余的落花。
唇角的笑随着她的话消散掉,一阵空幻的感觉漫上心间,转顾那些落红,不由又想起,千里之外春色无边的京畿……
上林苑的菊樱盛开了,只是不知谁会陪在他身边饱览三春盛景,谁又会为他在起风时披上衣衫,站在他身侧,为他稍稍阻挡一下料峭的春寒。
第139章 岁月有情
生活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一年夏季,容与在南京迎来了另一位故人,王玥。
那日正在还砚斋闲坐,画着庭前芭蕉,耳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却不似方玉那般步伐轻盈。
他抬首,一下子对上王玥疏朗的笑容,瞬间几乎怔住,旋即反应过来,当真是既惊又喜,一支笔啪地一声,落在尚未完成的画卷上。
“容与。”王玥上前握住他的手,许久不见,他亦有几分百感交集,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容与回握住他的手,两厢对视良久,都不禁笑了起来。其后才请他坐了,自去煮茶招待他。
“仲威怎么来南京了?”
王玥微微一愣,然后摇头笑道,“看来你真当起富贵闲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朝中什么风向都不知道。今岁春,我被皇上下旨贬到南京兵部做闲散侍郎。前几天刚到任,这便赶来看你了。”
容与一惊,沈徽一向信任王玥,何故如此?心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问,“仲威此番遭遇,是否受我连累之故?”
王玥坦诚地点点头,复又摆手道,“也不尽然。明面儿上是说我和你结党营私,我呢,就是你任用的那个奸佞,这话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你遭贬黜,他们岂能放过我?皇上也被他们闹烦了,索性就打发我过来,一则是避避风头,二则嘛,怕是也有让我来给你做伴的意思。”
他说的轻松,可容与知道他是有理想抱负的人,平白受自己连累赋闲在此,想必心情一定不会好。
这么想着,越觉过意不去,容与当即起身向他长揖,面含愧意道,“累你至此,真是对不住了。”
手臂一紧,王玥已抢上来扶住了他,神情十分不忍,连连摇头,“这是何苦,我自愿与你交好,也从不瞒旁人,满朝文武皆知此事,早晚会有人拿这个做筏子。我亦早知会有这一天……又怎么能怪你呢。”
扶起容与,他愈发正色道,“你且放宽心,我来南京未必是坏事。如同皇上放你来此地一样,都是想要保护咱们。你就不要再为此自责了。”
事已至此,容与轻声一叹,对他颔首道好,之后又招呼他饮茶。
王玥环顾画堂,咂着嘴笑赞,“我瞧你这闲居生活倒似仙居,悠游自在比在京里强了百倍,着实令人羡慕得紧。”
容与笑着应他,“南京就是有这点好处,仲威也可以享受一段清闲时光了。”
王玥摆手,有些无奈的笑道,“我却没你那般好福气。过几日便要去浙东巡海防,虽则不是我领头,也需陪着上峰一道,这也算是皇上交给我的差事。所以说嘛,皇上终究还是疼你多一些。”
容与听着,含笑对他拱手,欣慰贺道,“那么恭喜仲威,皇上依然如此看重你,来此地不过是走个过场,召你回京是迟早的事。”
“彼此彼此,希望届时你我可以一道回京,再为朝廷效力。”王玥想象着那画面,一时笑得畅意。
心下忽地一黯,这于自己,却是遥不可及的期待,想了想,容与终是忍不住问,“皇上,近来圣躬安好?”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不可遏止地在发颤。
幸而王玥点了点头,只是眉头却略微一蹙,“万岁爷今年什么岁数了?我记得他似乎和你同年?”
容与颌首,“是,他是升平二十二年生人,今年三十有八。仲威怎么问起这个?”
“这么说来,年纪也不算大,倒是稀奇。”王玥一径摇头,看得人更加心焦,容与只盼他快些说下去,半晌见他尴尬地笑笑,“今岁上元节之后,礼国公向皇上荐了一个游方道士,叫什么玄方的,说是练得一手好丹药,有延年益寿滋补的奇效。皇上将此人召进宫去,之后便封赏了他一个上师的称号,还在宫里给他辟了一处专门炼丹的地方,听说很是宠信,每日都要召见此人,有时候和他在西暖阁中叙话,一谈就是个把时辰。你说,这不是奇哉怪也么,想不到皇上竟好此道……”
他一句一句说着,容与只觉得一颗心随之往下沉落,到最后浑身发冷,手足无力,后来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沈徽何时笃信道术了,又偏信一个不知底细的道士,且那些丹药都含了毒素……况且宫中一向禁男子,一个道士……
架不住胡思乱想,脑海里竟然想到了薛怀义,想到了明崇俨,容与被自己的猜想深深惊痛,刹那间心中涌起层层不安。
“容与,你怎么了?”王玥连声唤他。
蓦地一震,容与回过神来,深吸几口气,急急掩饰自己的失态。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身子不适么?”他关切地问。
容与越发局促地笑笑,“没事,想是天热,有些中暑。你方才说,皇上宠信那个道士,那可有采用他的丹药?”一颗心提到喉咙处,他屏气等待王玥的回答。
好在他摇了摇头,“没有,这玄方号称要炼制出一种可以令容颜不老的药,需要两年的时间,还要皇上为他遍采天下奇花异草,总之是说的神乎其神。所以这会儿皇上只让他专心炼丹,闲来大约也是和他讨论道术。只不过这番举动还是惹了不少非议。”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得颇有深意,“这倒也不全是坏事,眼下那帮言官们可是把矛头全对准那玄方了,比当日对付你还猛烈。说不准,皇上此举就是为了转移他们对你的注意力。”
听到沈徽尚未服食丹药,容与心中镇定许多,再听王玥如此分析,确实也有些道理,或许沈徽又别出心裁,真有此意也未可知。
毕竟,他才离开他将将半年光景,沈徽总不至于那么快就将他忘了吧。
心中安定下来,容与缓缓笑着,想起王玥此番上任必是带了家眷,遂向他建议,“你初来南京,我该给你接风的。我这里虽小胜在安静,改日请嫂夫人和孩子们过来坐坐,让方玉做些拿手的菜色,你我也好久未畅饮过了。”
听见有酒,王玥当即畅快笑道,“这个自然,你不说我也要来讨酒讨肉吃的,至于我这家眷嘛,正好有件事求你帮忙。”
“仲威那么客气,和我说话还用求字?”容与亦笑言。
正打算问他何事,忽听外面一阵脆生生的笑语,一个甜甜的声音问道,“爹爹,爹爹在哪里呢?”
容与起身,循声看去,只见方玉领着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那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模样,梳着两个俏皮的双丫髻,白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让人联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芳汀,看来这个神情酷似她的小姑娘便是她的侄女,王玥掌上明珠了。
一见女儿,王玥立刻张开双臂,小姑娘跑了几步扑到他怀中,格格娇笑道,“爹爹和我捉迷藏么?害我找了这半日,林叔叔家的园子还真大呢。”
容与不由莞尔,王玥指着他,对女儿柔声道,“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林叔叔,快来拜见长辈罢。”
小姑娘立刻转头,扬着脑袋盯着容与瞧了片刻,笑着蹲身一福道,“纤云见过林叔叔,林叔叔万福。”
容与笑着答好,从她脸上继续捕捉着熟悉的神情,那感觉多少有点奇妙,好像时光倒流,却也不禁让人生出岁月匆匆,沧海桑田不过须臾的胡乱感概。他想,他真是有些老了。
王玥搂着纤云,笑道,“我才刚说有事求你,喏,就是在说她了。她今年六岁了,在家时刚开了蒙,到底也没好好上几堂课,她母亲只怕她累着,一点头疼脑热就罢课,搞得西席先生都没了脾气。这回来南京走得匆忙,她的先生并没跟来。我想着,平生认识的人里头,属你学问最好,现放着你这么个先生还请旁人做什么。所以求你收下这个女弟子,她虽淘气些,毕竟不同男孩子的顽劣,你大可放心。”
“仲威真不怕我教坏了她?”容与笑问,“我可是出了名的,巧言令色,佯装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王玥用手指着我,只笑而不语,半晌才收了笑道,“我自然放心,我的女儿,你一定会当成自己女儿那般教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