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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 番外篇完本——by唐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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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御料想过。
这群小子谁都有机会碰烟粟,却唯独不该是苏舟。朴丞那个桀骜性子,被人下套是最容易的,他原盯着朴丞盯的最狠,可谁能猜到,他最放心的这个才成了唯一一个。
苏舟突地道:“烟行。”他从怀里扯出东西,扔在地上,狠道:“我去了烟行。”时御过来拽起他,他扒住时御的胳膊,猛地大喊道:“我抽这东西又怎样?又如何!时御!”
他胸口起伏,压抑爆发,红着眼扒紧时御的胳臂,勃然道:“你到底凭什么、凭什么!”他喊哑了声,泪就下来了,人还是狠着神色,像是要抛弃掉过去对时御所有的崇拜和敬重,他的不甘和痛苦纠缠,他道:“你怎么敢管我!”
时御一把掼压下他脑袋,重擦在地上,时御道:“我管不了。”又陡然冷道:“但你站得直?爬得起?苏舟,你自个跪下去容人作践,有种你起来!”
苏舟被压在地上,他撑身,他撕咬,可这头上的力道让人绝望。
他站不起来。
时御说得没错,他自己跪下去,轻狂的自以为。实际上他做不到,正如他以为他的英勇能留下许兰生,然而在许兰生眼里,他仍旧是个孩子。许庆生当日看着他抽,是不是也嘲讽大于惶恐?没人相信他能戒掉,就连苏舟自己,也从一开始的拼命压抑拼命挣扎,变得逐渐麻木纵容。
瘾字轻易提不得。
苏舟哽咽着,嘶喊着,他道:“我能!”可这话太轻飘飘了,不带分毫重量。他哭哑着:“她能等你,却等也不愿意等我。”
“等你。”时御冷漠,抽掉苏舟的腰带,将人手脚翻捆,他道:“你不值。”
这话比任何拳头,都要让人蜷缩。苏舟擦在地上,呜咽不止,但他不能反驳,因为他没有依仗,他甚至丢掉了他的坦荡。他说不出来,所以到了最后,他也不敢对许兰生说一句。
你等一等我。
苏娘子回来已经哭成泪人,她抽噎着道:“阿舟断不是这样的,他怎么碰的上烟粟。我不信,我如何,我如何能信……”
苏舟躺在屋里地上,被捆得结实。他这会儿瘾泛上来,人只能哽咽着喘息。手被捆得死,却不自主地妄想挣脱。苏舟挣着手,翻滚的撞在门板,巨声震得苏娘子更啼哭不止。
苏硕沉默在凳上,那根烟枪被折断在地,他听着哭声和喘息,到了此刻,还是想不通。
苏舟怎么会。
苏舟忽然咬着牙含泪道:“我错了!”他头撞门,一声声喊着:“大哥、我错了!”可是烟粟不放过他,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拽在掌心,他蜷身哽咽着:“嫂子……求求你……”
苏娘子掩面痛哭,苏舟就喊不出那一句给我烟粟。他如何狠得下心叫这个如母的长嫂困入两难,可他又如同虫蚁噬咬,几乎要忍不得。他只能哽咽着嘶声咆哮,喊不出字,哑着嗓撞门。
不如就这么死罢!
“你如今这样死了,那就这么死。死在烟粟上,化成灰也是供人踩碾。”
时御冷声反复在耳边,苏舟咬破了舌尖,血掺出来,他眼前模糊,除了痛楚能唤回一点神识,就只剩狂暴和躁动。
苏硕一脚跺在烟枪上,紧接着是桌椅板凳。他胸口堵着的怨,多是对着自己。他心道,若是他能多看看苏舟,多问问苏舟,这事是不是就不这么决然?
他怎么能、他怎么舍得,让苏舟这个样子毁在烟粟上?
苏硕蹲身在踹翻的狼藉里。苏稻尖声哭起来,他没听过苏舟这样的声音,他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
苏硕在孩子的哭声里,捂眼绷紧了脊梁。可他弯着腰,粱像一戳就会断。汉子的指间有些湿,他没发一个声,尽数噎在喉咙里。
苏舟没再去书院。
钟攸三封急书送至侯珂府里,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禁烟,并且是立刻禁烟。要从腹地狠狠把它挖出来,过程纵然血肉模糊,也不能再任之自由。南下暴动也因烟粟而起,各地抽食烟粟的弊病登时爆发,然而彻底点燃这场惊涛博弈的火线,竟是鸿胪寺卿鲍乐。
堂堂三品官员,抽食烟粟佐以助兴,暴毙在他小妾的身上。
“臣请立禁烟粟!”
钟鹤跪在殿中,一头撞在地上,再起身,奉着他的奏折,“臣请立禁烟粟!”再撞下去,任凭头破血流,面不改色。
“荒唐!”督察院左副御史斥责道:“烟粟流入正始于你江塘钟家,如今运河上急,你又谈禁烟?堂堂国策,殆于尔等!”
“当日呈京备烟时一字不提其害,如今各地弊病爆发,钟大人说禁就禁,何不早早言实!”
“南下诸商其心可诛!首当问责的正是江塘钟家!圣上,钟家实乃所谋不小,意在撼动我大岚昌基!”
今日才上任的鸿胪寺新卿冷笑,“海商本就来路不清,钟家与虎相谋,钟大人居朝不言,忠心何鉴!”
早日钟鹤提驳钟家议,无人应声。如今烟粟问题严峻,众人斥责!
那往日只混水不吭声的晖阳侯萧禁忽然笑一声,道:“海商入国,这是徐杭知府提的议。烟粟通令,这是圣上下的命。怎么本侯一觉睡过去,醒来就都成了钟大人。”他啧声:“讲道理啊诸位。”
萧禁掌管京都京卫司,是有实打实的京卫兵马在手,其人一直深得两朝圣上的宠信——当年太上皇平乱入京,正是此人于鹿懿山下为太上皇披袍称皇,其在京中,重量非常。
中书省下郎中出列,恭道:“陛下圣明。当日烟粟入国,首提驳议的正是钟大人,此事满京皆知!”
“况且如今禁烟迫在眉睫,臣以为严督烟粟流向不可不为!”
“圣上——”
这满朝议声,辛明一直未曾出声。他看着各方言辞相击,极力揣测着圣意。他指尖敲着龙椅,自有一番思虑。
烟粟争议不是一两日,连平定王都给了信来,这让辛明不得不更加谨慎。烟粟爆发,难道就不会是有人借烟粟之名蓄意其他?
“臣有一议。”侯珂终于发声。
辛明抬手,“侯相请讲。”
“臣请议下设人马三分,一往徐杭,查海商。二往江塘,查钟家。三往长河,监烟粟。烟粟此事接手人诸多,不如京中自派人马,行监督之权,严查地方烟粟。这人。”他转望萧禁,“不如就从京卫司中调派。”
辛明信不过地方,但他信萧禁。萧禁的京卫司就是他的执法鞭,只要抽下去,没人敢造次。能让辛明下决心,唯有让他深知烟粟之害。
萧禁却推拒了,他道:“京卫司职在拱卫京都,离不得半步。臣提议,不如这般。”他手朝北方,“靖陲尚有圣师健在,此番关乎国策,何不请贺大人亲往。诸位皆知,论刚直,清流如许敢称大岚天字号,就没人越的过去。由贺大人亲查,想必无人质疑罢?”
此声一出,众臣皆等着辛明。
要请贺安常,这烟粟的水就不好沾了。这位从来说一不二,只要查出烟粟癖害,别说捉拿归案,就是先斩后奏也是敢的。
更何况这位之后,还有个谢净生。
辛明不语。明珠垂帘,他沉默着思索。殿中静寂一片,无人敢惊扰圣上思绪。约摸半响,辛明终于叹声,道:“那就……”说着他眼一抬,沉声道:“周大人有何要说。”
周璞出列,他正色道:“臣以为动请帝师实为不妥。贺大人归隐靖陲已久,动辄千里,只怕路途颠簸。与其劳驾帝师,不如我等效劳。臣居督察院,职本所在,斗胆请旨,这一趟——请调钟如辰。”
“钟如辰。”辛明阖目。
钟子鸣一惊,可他此时绝不能出列,否则就是罔顾帝意。但钟子鸣绝不想让钟燮走这一趟。南下政商已经交杂,钟燮毫无建树,他凭什么查,又拿什么查?他入青平已有两年,手底下那都是戚易的人,他孤身南下,岂不是刀山火海!
辛明对上一次钟燮与蒙辰之事尚有芥蒂,他略一思忖,反倒想起了钟攸。只道:“钟如辰方调,不可再动。既然如此,就由钟攸前去江塘督察,昌乐侯上一回的奏本还在朕案头,急昭他出青平,直往江塘。周卿另往徐杭,至于长河督察,朕自有人选。”
侯珂与萧禁暗对一眼,两人皆暗自皱眉。
下朝时两人并肩,萧禁道:“这周璞倒机灵。”
“是深明圣上的心思。”侯珂颠了颠官袖,道:“圣上不欲再用老臣,要请贺大人自有犹豫。”
“孩子长大了。”萧禁低声,双手做了个扑腾状,“是想提拔中枢,自培直臣,一啸入云啊。不过这周璞,不是向来同你几个学生好吗?”
侯珂捻了胡须,眯眼道:“孩子长大了。”
越是要阻贺安常出山,越是可见南下势力焦急。事到如今,还是有人不肯交出烟粟,禁烟之事一推再推,全然都在一个利字上。
侯珂只叹,“这一趟如辰逃过去了,不想反入了个白鸥。圣上要他去江塘,钟留青又是他爹,只怕是要看一看,白鸥选孝还是择忠。”
“那是重视。”萧禁嗤声:“用人不疑,也得先筛一筛,才知道能不能用的安心。”

第50章 雪来
京都风云, 长河镇尚且不知。
钟攸理平苏舟的领, 少年人才睡着,枕在他膝上,面容疲倦。静室里一片混乱,桌凳都撤了出去,地上撕烂的是纸页, 最刺眼的是血迹。
钟攸合上书, 停下念讲义的声音。就这么坐着, 窗才开, 日光和风进来,苏舟却缩在影下不肯被触碰。
苏舟自求到钟攸身边来, 不要苏娘子来看,不要除先生外任何人来看。他得戒, 但这瘾反反复复, 他不想跪在地上嚎求人给他烟粟,可他控制不住,只有先生守得住。
时御轻推开门,钟攸抬手做了个不必的手势。时御顿了顿,端着饭退回去。
苏舟的呼吸很轻,钟攸知他听着这一声又惊醒了,便道:“不会让人进来,谁也进不来。”
钟攸膝上的衫早就湿透,苏舟挡着脸,轻轻嗯声。他指尖斑驳的都是咬痕,每每要伸手讨求,他就会咬进齿间,恨不得咬断了这伸出的指。
“今日风好。”钟攸缓声温柔,“过几日该下雨了。”
苏舟蜷身,静静躺在钟攸膝上。先生的青柠味笼罩,无声地隔绝掉了外面,给他撑出一方空余,容他畏缩晦暗。他很累,烟粟日夜无序,涌上来的时候往往经历漫长,耗尽他的心神和体力。
“再等一等,咱们就能去放纸鸢。秋风好,之后就是课试,再往后,就又入冬了。”钟攸话锋一转,道:“我从前最厌冬天。”
不需要苏舟回声,他只要没有抗拒,就是想要听下去。
钟攸低声:“我比你再小一点的时候,时常挨冻。院子虽然大,可屋子冷。冬日没有炭火,饭也是冷羹。外肤寒,内腹也寒。那会儿总想,这天干甚么要来冬呢,这几欲是要我的命。我娘,是个好母亲。”
这一句,钟攸念的沉。仿佛浸在回忆里,无端地透出苦味。
“可好母亲也暖不了手脚。我挨着冬,有时饿极,有时冻极,心里边既怨这天,又恨这院。我常在墙边听着外面嬉戏,那都是兄弟。唉。”钟攸笑了笑,“小孩子总是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从前唯独记着冬,如今也不清晰了。”他抚了抚苏舟的发,道:“如今只记得,冻柿子很好吃。”
“阿舟,有些业障束缚你,困囚你,都不可怕。因为跨过去,诸业皆散。”钟攸垂眸,道:“还记得书院叫什么名吗。”
苏舟没闭眼,他哑着嗓,和先生一同,慢声念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念着,泪就顺眼角淌。他呢喃着:“好好读书,出世清白,入世刚直,观世豁达。”
这是书院初立,他问钟攸沧浪何意,钟攸答的那句。他记得清楚,他还记得,才认字时守在夏夜的梯上,将先生送的那本书反复念。先生在首页上,亲笔着一句“虽我非君子,不敢忘言志”。
不敢忘言志。
苏舟失声哽咽,他怎敢,这么轻易的放了自己,纵容自己。他呜咽着覆上手背,胡乱擦着眼泪,哭道:“对不起。”
瘾再一次泛上来。
这一次他没有喊一句烟粟,他只是翻滚着,浑身蜷抵在钟攸身边。钟攸塞了自己的手腕给他,苏舟汗泪混杂,口齿咬在先生的腕,听着先生低声念着沧浪歌。
血腥掺杂,一辈子也忘不掉。
时御等在静室外,一日两日,苏舟没能出来。先生吃得少,几乎不离开静室。苏舟吃得更少,入睡也需要捆绑着双手。书院的课时御带着,他往讲堂一站,底下噤若寒蝉。朴丞几个最低落,榕漾是日日都红着眼睛来听学。时御夜里都守在静堂外,听到动静就会起身。苏硕和苏娘子来了书院好几次,没敢到静堂来。
京都的急昭下来,呈在外边,是周璞来送的。时御只道先生不在,要耽搁几日。周璞不好为难,只说自己书传京都告之一声,他先行徐杭,让钟攸尽快。
十月的尾梢过去,十一月的凉意星星点点的袭来。
苏舟出静堂时,满园叶已黄。
他瘦得太厉害,几乎失了形。钟攸为他梳发,发寸寸结,干枯像萋草。
苏舟对着铜镜,道:“老师,剪了吧。”
那日之后,他一直称钟攸老师。钟攸指尖抬起他的发,转头叫了声时御。时御拿了剪子来,钟攸退了半步,由时御来剪。
发垂落下去,苏舟对着镜里的身影,唤了声:“六哥。”
时御揉了把他头顶,嗯了一声。
苏舟缓缓笑起来,他道:“休剪成狗啃样。”
可剪完了,钟攸先叹道:“你六哥这手艺,早知道还不如为师来。”
发不可多剪,时御只剪了结处。苏舟抬手抓了把短了些的发,露出袖口的手腕捆痕深刻,磨入皮肉。时御看得清楚,手底下再次揉了揉他发顶,道:“温了汤,嫂子送来的。等会和先生一道喝完。”
苏娘子来见着人,一直没敢掉眼泪。直出了门,人藏在厨房里捂嘴哭得心碎。苏硕揽了人安抚许久,才又进的屋。
没人提烟粟,也没人提许兰生。
苏舟才出来,身体虚,还没去上课。蒙辰将人接到蒙馆里,就养在自己那院子里。他每日晨起带着苏舟在院里打拳,每日陪着苏舟食汤进补,休憩前在院里听苏舟念书。蒙辰舍得自己骂这些徒弟,却舍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好。苏舟最小,他一直都当作孙子养。
可这小孙子,突地就从一只毛猴,变得寡言安静。午时空闲,蒙辰偶尔能见苏舟坐廊下发呆。
钟攸行程在即,书院课试一过,就给放了假。他这一拖再拖,硬是将日子拖到了十一月底,京都来催了两次。钟攸就压在第三次前,应了出发时间。苏舟一事后,蒙辰一改前态,强硬压制烟粟通行,朴松才的烟行硬是关掉了,两方正是僵持期。
初冬凉飕,枯枝刮风。
这个日子里,许兰生红妆登轿,将嫁也。那一路囍字高贴,隔着墙院,也听得清楚。
苏舟披发坐廊下,拥了只暖炉。
不知谁喊声“起轿喽”,顿时稚子同呼,欢闹沸声。
苏舟望着那遥远的院廊尽头,门缝这样的细,又那样的小。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看见了姑娘凤冠霞帔,眉眼轻笼的样子。
两道墙,三出门,一条街。他爱的姑娘就在那里,盛装登轿。由另一个男人牵着,从此步入他乡,与他这一世,再无瓜葛。
风簌簌的刮了叶,苏舟给自己沏茶。这一手是先生才教的,热袅烟气一冲,他的眉目就湿漉清晰了。
两杯茶。
风拂茗烟,苏舟抬手抿了其中一杯。外边笑声轰响,他垂望着茶,看涟漪波荡。
院里寂寥。
轿子开始动,吹打与欢笑皆同往。红帘摇晃,轿里的新妇盖头荡动,不知怎的,滚出几滴水,砸在素白的手背,消失嫁裙上。
没有少年郎来追轿,没有新嫁娘提裙跑。
苏舟坐到天地安静,他的茶还没有喝完。廊下空荡,他喜欢这空荡。
风吹,吹掉了叶,吹落了雪。
门突然叩响,吱呀的被推开。钻出了榕漾带绒帽的脑袋,约是跑得急,脸上还红着。他扒在门沿,望着苏舟,应是在分辨,突然呼啦的推开门,红着眼跑过来,大喊着:“师兄!”
这小子一个扑腾扑上来,苏舟幸推开了茶盘,自己被他扑了个摇晃。榕漾扒着苏舟的脖子,放声哽咽道:“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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