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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 番外篇完本——by唐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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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江塘街头尽是徐杭逃出来的人,水路拥挤,商盟和钟家闹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愿意背海商的罪。钟家将库里堆着的烟粟迅速往北边投,赶在左恺之来之前,还想赚这最后一次。
钟攸除了将钟家出入的烟粟数量查清楚,还一直在跟查最初的私货。他在江塘旮旯的私行里,终于摸到一点线索。
最初流出去的私货里还夹了批鱼香草。但这鱼香草最终去向却又模糊,从江塘查也摸不着头。
禁烟令已经从北而来,钟攸不必再守着江塘,他得往徐杭去。有关内鬼的猜测,他只给侯珂透了音。
去徐杭的路不好走,因为几乎无船去。钟攸跟着往徐杭通军资的船走,路上赶得急,人到徐杭时先吐了个天昏地暗。
钟燮早候着了,见他下船,赶忙给递水漱口。钟攸压过劲,才发觉徐杭——已经塌了一半。
“昨晚还炸了一片。”钟燮蹲在地上给钟攸画图,“东边去不了,海夷起了墙垒,带了十二床弩,我们突不过去。白鸥。”他在自己这边重重划了一道,“我怀疑徐杭藏着内应。”
钟攸擦了水,道,“怎么说?”
“火药不是提前埋的,而是看着青平军动向专挑狠处炸。”钟燮丢了石子,垂头狠抓了把自己后颈,再抬头道,“纯景挂着伤带人寻火药,一队二十人,昨晚死了一半。”
钟攸垂眸盯着图,他盯了半晌,忽然问:“徐杭府兵呢?青平军来援兵,他们不能退,人都在哪?”
“已经逃了一半,剩下的多半吸食烟粟,毫无用处。”钟燮到了徐杭,就被推上青平副指挥副使的位置。原先该来的副使迟迟不到,把他越级提顶在这最前沿。几日下来,他几乎要跑断了腿。他继续:“我调不动徐杭府兵,京都根本没有给统帅令。光凭三万青平军,纵然将海夷推出去,也追不上船。趁如今局势还在掌控之中,我求请山阴军从后绕海包抄,但圣上未许。”
“圣上不许,是因为忌惮。”钟攸给钟燮指,“你觉得徐杭有内应,京都未必就没有。山阴军居中,横在京都之前,是京卫司的前身屏障,且北可援靖,南能支杭,不到十万火急,自然不可轻易挥动。何况山阴军久居内陆,让他们上船,实在冒险。”
“内应。”钟燮与钟攸对视,渐渐皱起眉,“你怀疑……”
“我没有证据。”钟攸擦了指尖的灰,他撑膝起身,望徐杭废墟,轻声:“如辰,我只是觉得他就在身边。”
徐杭没雪,寒雨数日。雨势一大,反而对青平军有利。因为雨大地湿,火药不易燃。周璞筛掉了一大半决策人,此举钟攸不赞同,然而他无官无职,只能提议,不能决定。但周璞这一举动,很快就显出用处来。决策圈收拢,青平军的行动仅在小范围内先知,对方似乎得不到确切消息,火药的埋点渐渐失了准。
暴雨瓢泼,青平军侧借雨势行动,从双侧夹击海夷墙垒。不能正面是因为床弩的威慑,这种射程千步,箭粗如枪的强弩杀伤力惊人,铁甲硬铠都抵挡不住。
周璞与钟燮都要监军,钟攸冒雨往后方驿站去。如今来往书信,一概要经过驿站,由青平军差送。
钟攸没碰信,他只是问驿站马夫:“近日来往船只,有江塘的吗?”
“记备上没有,但如今船杂,许多未标来处的船都挤在码头。公子若要找信,得去码头亲自瞧。”
钟攸谢过,继而赶往码头。这是徐杭最靠后的地方,没能逃出的百姓都在此处。钟攸一路走来,路上巷里都塞满了携家带口的人。暴雨激烈,多少人都在雨里无处可藏。
钟攸越过人腿,发现此刻停靠的船一并压着门,没有人影。他抬手挡雨,顺着栏,开始飞快地查阅船形标记。
如果内应相通,处于内陆的人必然要得到徐杭最快的消息。京都、山阴、靖陲现下都动不得,只有紧靠徐杭的江塘,正是逃民杂乱,极易出事的时候。江塘在后一波阻拦,徐杭的青平军就会被截断后援,陷入包抄。
这是好机会,钟攸猜想对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么一定会更加紧密联系,保证徐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掌握。
可这些船多是商船和民船,新旧杂堆,标记繁多,想光凭看是不成的,钟攸得上去。
后边突然有人冒雨冲出来,大声斥问:“干甚!这会儿前边正打着呢,不开船!”
钟攸心下一动,跑过去,在雨中大声:“接货吗?打完之后这船接货吗!”
这汉子淋着雨盯着钟攸,将人拽向一处巷檐下,道,“烟粟?烟粟也不送!”
“其他的。”钟攸浑身湿透,他从袖中拿出一叠半湿的信,“给家里传音,能送吗?”
这汉子接过去翻了翻,“往哪送?太远的也不去。”
“近。”钟攸拧水,“青平送吗?”
“那远,得加银子。”汉子用指比划着信厚度,“这么多封,往江塘去也得花不少银子。这关头来往不易,我们捎带东西也是把脑袋拴裤腰带上,总得够本。你给多少?”
钟攸反问:“跑往江塘的人多,你们带不带?如果能带人,就不送信了。”
“不成。”这汉子将信推还给他,“那不成。这会儿青平军也查人,来往不成。江塘也乱,送出去的信都一定能到人手里。”
“如此。”钟攸道,“就是不想经青平军,才找这儿来的。”
“那得放心。”汉子却不愿多说,只问他:“你给多少银子?”
“您给个数。”
这汉子报了个数,钟攸手往袖中一摸,立刻露了歉,“不巧,这银子没带够。您打这不走,容我回去拿了银子来?都好说,只要不经青平军查信——能行吧?”
“吃得就是这口饭。”汉子道,“商盟吧?底下腌臜事多,又关乎烟粟,不经青平军是必须的。你交给我们水上走,确保万无一失。”
“常送啊?”钟攸笑了笑:“江塘的信多吧。”
“比别地多。那没办法,江塘挨着近,跑过去的人多。”
“啊。”钟攸拱手,“那就稍等,不才去去就来。”
那巷口早被人挤了道,这汉子给他指了后边,绕大圈还能出的去。钟攸经巷走,开始道窄,躺的人不少。后边都是吸食烟粟的,各个瘫在墙脚,半死不活的样子。
钟攸转了这条巷,要经一道狭通口。雨大,檐下边水积得大声。他弯腰要过,后膝窝突然被人横棍砸中,后背被推,一个猛子就栽滚进窄口。这道里暗,紧跟着有人快速压着钟攸的后背,套上了蒙兜,将他捆实,扛起来就顺着巷溜。
钟攸背上被闷踹了几脚,颠在人肩头,被硌的胃里翻滚。眼前罩得黑,他看不见方向,只在电光石火间,瞥见了一闪而过的慌张眼睛。
钟燮在雨里,被海夷的弹石炮击翻了望楼。前边什么情形,大雨中根本看不见。他爬上断台,视野里遮挡都是雨。
“大鼓!”钟燮拼命喊,“抬大鼓!击鼓行令!”
“不成。”周璞在下喊着:“雨太大了!前行军听不见!如辰,退兵!下令退兵!”
钟燮额角青筋突跳,海夷哪里来的军资?他们的重攻器越了青平军几个台阶!这大雨,青平军的箭根本射不过去,对方的床弩却能轻易贯穿千步撞杀数人!
可是他不甘心!
前行军已经突上墙垒,错过这一场雨,再等下一次不知还要多久。雨挡了他们,同样挡了海夷,箭射不出来,单梢袍也只能乱投,双方得短兵相接,正是能真刀真枪干一场的时候。
头顶呼啸着撞过单梢炮砸来的石块,钟燮蹲身躲过去。后边被砸中的断壁轰然坍塌,这威力骇人,本是用来攻城的重器。
“退兵!”周璞趴在台沿,怒道:“打不了了!前行军没有后指挥,是要死人的!”
钟燮胸口起伏剧烈,他啐骂一声,就要下令。可来不及,海夷下设的铁蒺藜绊住了前行军的回程,这令下来前方已经收不到了。两侧唐突突进,原本设想的包抄根本联不上口,反倒被对方掐断中线,重击砸头。早有防备的砖檑从墙垒上砸捶下来,撞在人肩头上,能砸断骨头。
“退……”周璞听见尖嚎声,在碎石飞击中跑前几步,疯了般呼喊:“巷口军退出来!不要前援!不要前——”
破巷下陡然惊爆炸声,废墟再塌,眨眼就埋掉了一半准备从废民巷支援前行军!
大雨,砸在骨头上。
周璞抱头,痛苦地蹲下身。钟燮望见那爆起的炸声里,塌砸飞溅的残肢,他猛地退一步,眼里酸疼。
海夷早有防备,这场突袭更像是送上门的宰割。这一投,送进去的青平军足足有近万人。
尖锐的哨声冲天,这是海夷要突出墙垒趁势进攻。战场还没有打开,战斗仍然要继续。前行的青平军半数尽丧,刀还没能拔出来,人就死在重器下。
疾雨倾泻,雷鸣轰天。
血从坍塌的废墟里淌出来,黏稠鲜明的淌进泥沟。
钟燮胸口锥疼,他挥手道,“后备军,防——”
后边忽然响起“咔嚓”声。
紧跟着钢锻箭头鸣破大雨,寒光闪烁,突穿雨珠,直直钉进墙垒上海夷的脑门!
“前行。”
年轻人声音很平静,手臂稳抬,强弩横架,弩机内钩牙清脆地挂换钢箭,转瞬之间,钢箭再突。
时御单眼对望山,睫前雨珠滑滴下去,他眨也不眨。估算着射程,不断调整射击,食指下悬刀扳动节奏十分规律。
后备军前压阵的是时御带来的人,这些往常混在船上粗鄙无赖的蒙馆货夫们,一旦架起强弩,每一个都训练有序。
这就是蒙辰压箱底的宝贝。
时御经过钟燮时没有移开他紧盯前面的目光,钢箭还有余存,他在“咔嚓”密集中精准地钉穿别人脑袋,同时非常漠然的问钟燮。
“先生在哪里。”
第55章 杀性
“白鸥在阵后。”钟燮隔雨大声:“前巷坍塌, 后备军难行!海夷要近身搏战, 你要越过去?”
时御没回答,他擦身越过钟燮,后边百余货夫持弩紧跟。暴雨隔绝其他声音,他们一众萧肃寂静,除了弩机挂钩发出的“咔嚓”, 没有其他杂声。
单梢炮的击石乱投在侧, 泥水扑颊。
时御偏头在肩上蹭掉泥。
“前行。”他没回头, 对钟燮道, “海夷要出来推进攻地,后备军不能退。前行军尚有余存, 赶着大雨,青平军必须顶住防线。”
“塌巷挡路, 如果正面硬战, 床弩怎么办?”钟燮追上他,擦着面上的雨,“墙垒之前还有火药!”
时御的钢箭告罄,他拆弩的速度更快。弩机分拆,牙钩衔接,挂背上背。一直在侧的长刀沿着鞘口滑出,时御扔下刀鞘,撕掉袍摆,将布条缠紧在握刀的手,突地道,“你见过他们用床弩么。”
钟燮愕然。
时御垂眸试了试,确定刀不会滑手,道,“床弩箭都是特锻,他们后备军资都依靠海船来回运送。眼下大雨,轻易对轻行兵动用,那是浪费。”
“攻……攻回去?”钟燮在雨里逐渐冷静,他道,“短兵刃战青平军不怕。”
时御抄刀前行,只道,“叫后备军跟上。”
对面的海夷涌出墙垒,双方就在坍塌的废巷撞混一处。杀声陡然震响,惊彻暴雨。雨水砸面,时御率先翻刀掼了个透心,血滑淌进掌间,让刀柄滑黏。
余地一空,还能隐约听见脚底下有人的痛呼。火药炸翻的巷道里都是人,没死的探手挣扎,又被双方乱战踩着手掌和脊背,哀嚎遍及。很多人鞋底踩着是活着的人,很多人倒下去变成死了的人。
暴雨遮掩面容,时御顶在最前方,四周噪杂着雨声。每个人都在嘶吼碰撞,刀刃交锋,下一个滚掉的就是犹豫者的脑袋。血从颈口突股翻冒,时御收刀,翻插进身侧偷袭者的前胸,再用力拔出来,溅在颊面的血被冲刷。
时御像是标尺,他卡在海夷的突进尖端,也止住了后备军的贸然前冲。蒙馆的货夫们下手比青平军还要狠准,这里边起码有一半的人,父辈来自北阳军。钟燮说的攻回去更像是笑话,时御只是想要止住海夷的推进,遏止防线的退后。
单梢炮崩石,击砸下来伤害巨大。青平军身着的是轻甲,货夫们都是布衣,飞迸的碎石撞破肩臂,没人能从激战的战场中全身而退。
石击泥潭,废木乱溅。杀戮残躯,血和雨在胶着的线上汇成污泥。这条线死死定在这里,海夷推不进,像是撞在铁板上,无法更近一步。
这一场一直持续到暴雨收敛,雨幕渐薄。海夷三次强突未果,终于后退回撤。
单梢炮砸伤无数,后备军死伤惨重。时御退回来时,整个背部都是飞石削划的伤口,还有卡在肌肉里的碎刺。手里的刀很沉,刃口卷损明显。他撤掉布条时,掌间的血汇凝厚,在水里洗了很久才褪掉颜色。后腰上有伤,应该是刀口。他黑衫狼藉,不知到底是被雨淋透,还是血浸泡。
从废墟下挖拖人时,呕吐的人很多。因为踩状严重,多数尸体都被踩的面目全非。
时御把手反复洗,他脸上还带着的血却全然不顾,仿佛只有这双手十分介意。钟燮看他背后伤口狰狞,叫大夫的话还没出口,时御就先转了头,擦了把脸,问道,“在哪里?营地,还是民居。”
“……民居。”钟燮将伤药和纱布递给他,“你们来送兵器?”
“嗯。”时御道,“等会有人来做转交,这是师父送给青平军的小东西。另外强弩三百架,但钢箭不够,望贵军慎重。”
“蒙辰教过你对吗?”钟燮不肯让开,他紧紧望着时御,“你知道怎么打仗。”
“没人知道怎么打仗。”时御动了动唇线,他抬手松了袖,将脏了的外衫搭臂上,站在细雨里,对钟燮认真道,“我只是碰巧。”
他擦干净的眉眼很有英气,甚至带着些不自知的强势凌厉。当初让钟燮印象深刻的眼睛尤为重要,深藏的都是冷寂和漠然。
他对这一场战争很漠然,仿佛方才那样的死战仅仅是来递送兵器,顺道谢谢钟燮告诉了他钟攸在哪。
“时御。”钟燮挡着时御的路,甚至有些恳求:“蒙叔会来徐杭吗?青平军没有指挥,我们已经僵在这里足足半月,青平军需要懂兵法的将领。如果蒙叔不来,那你……”
“青平军还有都指挥使。”时御差过身,往后边去。
“时御!”钟燮喊他:“徐杭不易久战!”
时御没回头,他穿过伤兵和死尸,要去找钟攸。钟燮和战场都落在他身后,他似乎看不见,所有目光只想要停在钟攸那里。
钟攸住在民居,百姓退后,这里就被划做青平军的决策地。钟攸住的地方被火药炸过,只支了个棚布,倚着斜危的墙壁。时御一步跨阶,他在门口柔和了神色,连带着眼里的情绪都浮现出来。
他敲了门,“先生?”
无人回应。
时御等了一会儿,确定先生不在。他又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人回来。
雨滴滴答答的下,时御转身,军备处,决策堂,码头,甚至难民堆他都转遍了,也没有找到钟攸。天渐沉,身上的热气挥散,冰凉从指尖开始延伸,一直蔓延到胸口。
钟燮守在战场,督察废墟清理,正和周璞说着什么,后边突然伸来一臂,将他猛然翻抵在破墙壁。
“你骗我。”时御神色阴戾,“先生在哪里。”
拽抵在前领的力道骇人,钟燮几乎足尖离地,他甚至听见背撞的墙壁传来碎屑震掉的声音。他被卡的艰难,挣扎一下,皱眉道,“在民居!白鸥没上前沿!”
“时、时御!”周璞赶忙拉人,可那手臂无法撼动,他看着钟燮渐渐咳起来,忙道,“白鸥的确在民居!今早我们照过面!先松手、松手!”
钟燮被放开时撑着墙咳了半晌,他道,“你没有找到人?许是出去了,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查烟粟。”
“没有人。”时御冷声:“先生根本不在。”
钟燮也愣住了,他回想起来,拽着衣领细细想,忽然变色,“不好。”他喃喃:“他……他早说就在身边。”
“什么就在身边?”周璞不解。
可是钟燮人还未开口,背后陡然再次爆响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炸声。墙块飞砸,才拖出的尸体轰然碎溅,血夹雨中迸溅在人身上。
墙垒上击鸣战鼓,这一次不仅是墙垒,港口海面上也响起号角声。海夷停顿试探了半月,钟燮以为他们仍会等待——等待北上大苑的发难,可谁也未曾料到,他们会在今日撞板后突然重兵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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