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 番外篇完本——by唐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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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璞“哐当”一声滑了脚,跌坐在梯上。
他母亲为徐杭刘氏贵女,相貌平平,嫁做他父亲为妻,数十年相伴寒窗,直待他父亲高升左都御史。谁知这位监察清明的左都御史,转头相中京都豪门嫡女。糟糠之妻下堂不过眨眼之间,他母亲一年都没熬过去。周璞平素在家里见着他那位年纪相仿的“娘”,都会暗生寒恶,正是对这种貌比春花,眉眼含情的主儿最避如蛇蝎。
他慌忙抽了钟泽搀扶着的手臂,垂头道了句:“仓促不慎,失仪了。”
也不知钟泽是个甚么神色,总之这一场茶喝得不快,他草草退场,只记得这位钟子润是钟鹤之弟。
虽说是个庶出,却比钟攸的命好,好歹上了钟家玉牌,是人儿子。
这一次之后半月,周璞只在翰林院走动。他有心出头,不欲听从他爹的差使。这会儿翰林院中常有大家,章老三坐论坛,左恺之常提策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清流如许”,也来提过文章。钟鹤钟攸已入侯相门下,钟燮自有钟子鸣打点,他们四人看似同身共进,实则以拉开数里。周璞不肯直言难处,只能夜里熬书,在策论上越挫越勇。
熬夜虚身,周璞白日里行,都是飘着走。偏偏家中吵闹,他只得住翰林院舍里。离了贴身侍从,饮食多有疏忽,他病倒的时候谁也不知。往医馆抓药,人烧糊涂了,一摸袖,才记起来忘带钱袋了。
伙计盯着他等收银子,他拎着药包踌躇开口:“那……”
“巧了。”后边一人抛银子赏了伙计,打他边上一靠,“周兄。”
周璞舌尖都发了苦,见这人只认自己运气是真差。他搁了药包,道:“不劳钟兄,这药我晚些再来抓。”又对钟泽抬手客气:“今日不巧,改日再同钟兄酒话闲事,告辞。”
说罢人转身就走,出了医馆日头明晃。他又顶着酷暑,往院里回。路上杂乱拥挤,他走得慢,身上虚,脚步也虚,背上一摸都是冷汗。走了没多久,那马车就靠边停了,里边人一掀帘——怎还是钟泽!
“送兄弟一道。”钟泽扇点了点日头,“青天白日,赏个脸吧。”
人话到了这个地步,再拒就是驳了钟鹤的面。周璞叹息,还是上车了。因他昏头睡过去,半醒时人还沉沉。朦胧转望,只能见着边上坐了一人,给他换巾覆冰。
清风徐过,周璞听着他唤了一声:“纯景,醒了吗?”
醒了吗?
铃铛疾晃,石击轰耳。天色已暗,风冷寒颤。
周璞陡然睁开眼,他照额上摸了一把,竟是湿汗。侍从经门洞吵嚷嚷的跑过来,大呼道:“公子!不得了!夷兵有火药!埋门下炸了半边门!瞧是堵不住了!”
周璞愕然:“何来火药……我已全收了才是。”音罢人一顿,起身面露震色,“……子润。”
炸声惊彻那一刻,萧禁先身扑倒辛明,紧跟着半墙倾塌,人身斜滚撞在碎石。他按住辛明,猛地抬声:“射击!”
天杀的夷兵!谁能料到他行至门下的头车里塞了火药,这一炸轰了半边城门,连带着墙沿塌陷!
底下的夷兵蜂拥而至,萧禁拽起辛明,后边的群臣已经乱作一团,参军好不巧的挡了道,萧禁抬脚就将人踹开,急急将辛明推入后方,厉声道:“带圣上回宫!封闭宫门!”
“小叔!”辛明陡然抓住萧禁的衣袖,“诸将在此,朕有何惧!”他回头斥道:“‘天道’何在!朕与诸将共守京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内侍快速呈上天道,辛明摘了冠,将袍一摔,拔出天道,寒声道:“门还有一半,缺口身堵!杀过这一场,夷兵必要退后喘息,你我还有时间!”他扶住萧禁,稳声道:“小叔。我父皇当年一力挫敌,今日我虽不及,却也要说一句。”
他翻刀沉声:“大岚不败!”
京卫司涌冲出破门,兵锋厮杀在门前。天色昏暗,火油燃箭,漫天飞射罩出明亮。木驴尖端冲撞,顶着数人退后抵在城门,凭靠一身血肉来阻这一场入侵。
喊声滔天,周璞扶墙沿,看火光四起,无数狰狞。血红溅洒,屹立了数百年的京都城如刷新色,多少男儿的热忱赤胆,都涂在了这里,狠狠画在大岚史布上。无数人在铁蹄践踏之下累积堆阻,连名都没有。今夜不论南北,提刀卫国的所有人——都叫大岚魂。
苍际震荡,重石翻砸。石块土碎迸溅,周璞撑着塌了一半的阶上墙。来往疾步的人匆匆经身,他到了最上边,望夷兵尽头。
却看不清。
周璞忽然滚下泪来,手抖颤栗。他曾经多少年,都在一心为大岚,可万万不曾想,有一日国难临城,正是他一手为虐。
萧禁没留神,一回头辛明不在身侧,再一看他登时丢了魂。辛明已冲入前头,那木驴轰行,皇帝翻身爬上。这车厢里少说也有七八人,那皮幔一掀开,辛明翻抄就是一颗脑袋。萧禁要命的狂奔过去,已经有人接上,他看着辛明躲闪蹲身,空手卡住人咽喉,脆声卡断,再回刀一掼,将人插了个准!
“我操!”萧禁拽下人,面色苍白,“吓、吓死老子!”
这一手不就是太上皇辛弈惯用的么!谁知也教了辛明……有这么教儿子的吗!
萧禁头皮发麻,也不敢在这喊声圣上,只能捉着辛明的小名:“阿明!可不得这么冲啊!你爹哪有这么——”
辛明一把掼按下萧禁脑袋,天道贴着他发顶直插进夷兵的胸口。血喷了萧禁一头,辛明拔刀,大声笑道:“小叔,后边去吧。”随即拽起夷兵的脑袋,抬手高举,转身冷喝道:“区区海夷!我大岚谁怕!”天道斜指,“谁取了敌帅的项上人头,朕赏他列位当侯!”
京卫顿时大涨士气,随他直冲,竟一时间如虎下山,凶悍难挡。萧禁不敢大意,步步紧随。夷兵尚有余兵在后,见状加人施力,与京卫胶着战场。敌将身高体壮,打马从兵中冲出时,分外打眼。
对方快马难捉,重锤撞在辛明横刀之上,策马飞蹄。辛明猛地被撞拖退后,脚下泥土翻松,他竟一时止不住被抵退的身体。萧禁翻枪锐利,人拖鞍跃爬上马背,岂料后方刀刀致命,他单枪难挡,又被拖延下马。
此时战鼓声砸,重击在胸口,雷点似的疾敲。萧禁眼见辛明将撞上刀口,不觉喊出声:“松刀!”
辛明不应。这刀不同寻常,早在民间传说里被奉为镇国锐器,辛明岂能为保命而松手?他低喝一声,猛力反插在地,硬是阻住拖势。天道刀刃划出一道长深痕,才方阻下马冲的势头。胸口被重锤砸中,腥味立蹿喉头,强忍着才没一口喷出。
墙头立刻传来一堆喊着“圣上”的惊呼,章老由人扶着,险些晕厥过去,连连颤声道:“晖、晖阳侯快、快救驾……”
萧禁被众刀阻拦,辛明已被拖着深入敌群,他这仓促之中,竟赶不及去!
此时已至深夜,夜雨飞点,竟下起来。墙头的火箭一弱,城下的京卫压力顿艰。萧禁扛枪撞人前抵,他嘶了喉咙:“胆敢动我帝君!爷爷踏你满门!大岚与蛮夷不共戴天!”
声破夜雨。
此时夷兵后方倏地响起马蹄声。
先是单个“嗒嗒”声无人闻见,紧接着众蹄随后,铺天盖地的冲赶而来,“嗒”声震耳。
“来了。”侯珂探身,竟红了眼眶,“来了!”
为首一骑冲入夷兵,后随众人拔刀跟往。这单骑飞快,长刀所过血光横溅,竟是孤身前往,悍然过境。
“是……是太上皇吗?”章老紧攥侯珂,急声问道。
侯珂微怔:“不是……此子面生,我竟不识。”
那雨掠眉眼,露出的是年轻刚锐。深眸漆冷,掠经杀声毫不动色。直往敌将,竟是只将这一人放在眼里。长刀微颠,刀握横臂。萧禁眼尖,认出那长刀是蒙辰的百战。
两马将碰,这人竟突然跃身蹲在马背。不待一瞬,反抄的长刀和人一同猛扑敌马。战马嘶鸣,马背上的敌将重锤险抬,被这人压制在下。电光石火间,这人另一只手忽滑腿侧,匕首翻指入掌,横起就是过颈一刃!动作利落,如风迅速!
敌将退身不及,颈边血花飞溅。这人夹刃一把挡住敌将后躲的脑袋,抬身翻膝砸撞在敌将侧颊,将人撞翻下马。长刀跟着掷离手掌,狠、准的掷钉在敌将脖颈!竟是一个照面,就拿了人头。
时御将敌首抬手扔于脚下,四下夷兵竟皆猛然退后几步,空出地,谁都不知这一尊杀神从何而来。
“太……太上皇。”老臣扶墙,喜极而泣:“正是太上皇啊!”
兵马压近,露面旗下的正是太上皇辛弈。钟鹤却倏地眸中一亮,上前几步,渐露了笑。
“白鸥……”
跟在辛弈身侧的,正是钟攸。
昌乐侯临动时于无翰放了两万兵马,本是谁都未讲,是做私底,防周璞反咬。却不知天降了执金令,正将钟攸一点而通。执金令调动无翰援兵,废时一日,昌乐侯心腹不动,全凭时御杀鸡儆猴,才赶得着与太上皇分兵回援的兵马相和。
萧禁狠擦了把鼻涕,骂了声:“幸好!”
第65章 封侯
永乐七年初, 夷兵借江塘钟家渡过外府水门, 直逼大岚京都。京都守战,帝亲往,人心踊跃,一万京卫誓死卫都。时无翰、南下皆调兵回援,急行四日, 终平外夷。
这一战, 史称“京都卫战”。
南下夷兵闻声而退, 北上大苑突袭即撤。虽然三路兵马分划大岚的策略终未成器, 但腹地至徐杭皆过战火。大岚粮仓重损,烟粟尚有私流, 战后休养迫在眉睫。
诸多要事之间,钟攸往周府, 去见周璞。
周璞住在偏院, 三年前钟攸来过。这院子从前打理得好,虽没种过什么珍稀草木,却自有一派儒士风雅。而今再入门,竟都是枯草糙生,不见风光。
檐下垂着铃铛,周璞伏案在廊下,听着钟攸过来,也没有停笔。
清茶早备,就等着他来。
钟攸坐下在案对面,周璞道了声:“走来的?”
“骑马来的。”钟攸理袖,“没闻着我一身土味?”
“你自打和那小子厮混,一直都是土腥味。”
“这我倒不察。”钟攸抬杯晃茶,道:“你一向都是风雅,为何厮混风流。那人浑身胭脂味,如何为你作茶。”
周璞笔尖迟疑,索性搁了笔,抬起头来。他道:“闲云白鸥……你纵然往山野去,也不是甚么闲云。你几时怀疑我?”
“刘清欢的案子我有兴趣,往深里想,他一介昌乐侯男宠,若无人有意牵引,怎么能知道时亭舟藏的秘密何等重要。”钟攸抿茶,微烫口,他道:“这案子之后,我猜昌乐侯必定怀恨在心,如辰又亲往莲蹄村提醒我警惕昌乐侯。可哪有这么好猜,偏偏赶在怀疑上,昌乐侯就动了手。我便觉另有其人,而后你去寻我,只怕不是如辰给你透的风。”
“他酒后一向好诓,这有甚么难。”
“那是旁事。”钟攸抬眸,“他待朋友从来是赤心一片,绝不辜负。没多久烟粟就流了进来,最早和海商勾结的不是钟留青,而是钟泽。”
周璞静静望着他,钟攸接着道:“海商最早进玉琉窗,多半是探路。烟粟一直推迟到去年方才开始,是因为去年你在京都,明白圣上决意开凿运河,烟粟最先的暴利,正是给它大肆入境的理由。如今想来,钟家不过是你二人的遮掩,那第一批私货,钟泽给了昌乐侯,借着昌乐侯之手,转流京都。昌乐侯已与我有私怨,后知我查此事,必定坐立难安,起动杀心。这一条线从刘清欢开始就埋下去,我们不过都是你二人局中棋子。”
“太抬举。”周璞指抚过纸面,“他……子润在钟家不得宠,海商入国时,他不过是钟訾脚下的泥,在钟留青面前,连你也比不得。你凭什么以为他做的到?”
“七年前新帝登基,翰林院大开,彼时钟訾持生意在外,家中只有大哥算是正入仕途,钟泽年纪正好,钟留青就挑他来了。可他仅仅待了两月,便又匆匆回江塘。”钟攸道:“这一次归家,是钟訾不满,在钟留青面前夺了他药铺生意,刻意打压。他本庶出,一无生意,二无官职,钟留青放他去徐杭最为难的地方,要他和徐杭诸商周旋。”钟攸的茶一磕,面上浮了郁色:“父亲贬他,兄弟欺他,他在徐杭吃尽苦头,就是这会儿,挨着海商的生意吧?”
周璞放眼摇晃的铃铛,喃喃道:“他那般骄傲……如何能忍。在这一点,谁也比不得你钟白鸥。”他转望钟攸:“钟如辰夺了你的位,你的官,你的命,你竟还与他做甚么朋友。这些年他往江塘去,钟留青待他百般的好。”周璞冷笑:“到底是偷换成人金嫡孙的儿子,岂敢不疼。”
钟攸淡声:“谁说他是钟留青的儿子。”周璞一怔,钟攸叹气:“他是平乡群主的儿子,是京都钟家的嫡孙,是高门贵子。如若他是假的,钟子鸣岂能不察。”
“可是……”
“无稽之谈。”钟攸平静,“我只来问一句,执金令是你托人送的吗?”
周璞不答,钟攸静坐。
铃铛叮叮当当的摇。
许久之后,钟攸起身,对周璞颔首:“我明白了。纯景,告辞。”他转身离去,将出洞门时,忽听后边人追问一句:“他……来了吗?”
钟攸未回首,看京都天澄湛蓝,风和日丽。半晌后才道:“……来了。”
没三日,周璞自书罪责,将通敌叛国之罪尽数自揽,一书上递,等京卫抄门时,人已经在廊下自缢了。
那人没有来。
他孤身上路,受人笔诛口伐,背民唾弃恶骂。
钟燮出狱的时候,日光刺眼,他眯眼了半晌,才认出等在外边的人是时御。时御掀了马车的帘,示意他上车,他走时御边上,忽地问:“钟白鸥在哪儿。”
“回家了。”时御撸了把发,露出额头,正冒着汗,他道:“家里还有一帮小子等着他教书,耽误不得。”
钟燮不动,他落魄得厉害,多半是“想不通”,他问:“他为何不见我。”
时御手臂撑车辕,很是危险道:“他不见你怎么了,他非得见你?”
钟燮本沉浸在“到底谁是谁”的悲伤里,闻言一愣,下意识道:“我们是……”
时御微挑眉,“竹马是么。”
“不是……”钟燮渐渐回过味来,他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与他是有正事……”
“上车。”时御将人肩膀一提,就拎上去。帘一拽,就挡了钟燮的话,再驾车一转,一路送到钟府,转身就走,就算完成了先生交代的任务,连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钟燮顶着一头糙乱的发又颠颠追出来,拽着时御的衣,气喘吁吁道:“他是不是不打算再见我了?这事我只信他讲!就算、就算是真的……我……”
时御回首,“方才忘了。今年端阳节,请钟大人去家里坐。我请钟大人喝酒。”末了想想,还添一句:“喜酒。”
果见钟燮瞪大眼,一脸呆样。时御从他手里拉出自己的衣角,转身利落的走了。钟燮见他身姿挺拔,衣袂携风,正是春风得意,闷里暗骚的显摆。
“时……”钟燮呢喃:“你好胆……老师和大哥不得杀过去……”
结果不等侯珂和钟鹤杀出去,时御先被困于京都。当日京都门外,辛明曾许谁取敌首,封谁为侯。时御不仅占了这一条,先前引夷兵退入长河谷,他也占一份。钟攸因钟家那一层,不赏不罚,早早退京归家,可时御却不成。他若不接,辛明就是驳了这“一诺千金”,他若接了……他不想接。
人迟迟不露面,萧禁只好授命跑一趟。他私心也是相中了时御,趁靖军和山阴军都未要人,想要留在京中,封了侯爵,日后好好打磨,京卫司就后继有人了。
钟攸托他大哥给收拾了个院子,时御就住这儿。萧禁进门一照面就遇着侯珂,两人险些撞上。萧禁看侯珂面色不佳,不禁探头往院里瞧,没见着人,他问:“侯相怎也来这儿啊?”
侯珂摔袖,怒气冲冲跺脚,道:“荒唐!”也不解释,挤开萧禁就走了。
萧禁往里去,又遇着钟鹤,钟鹤面色亦难看,对他鞠了礼,抬步就要走。萧禁拦了人,询问:“你老师这怎么气着了?”
钟鹤道:“此子不正经,尽说些胡话!”
萧禁大惊:“他胆敢调戏你老师?!”
钟鹤一时噎住,正色道:“……侯爷,回头好好劝劝圣上,此子留不得!打出去算了!”他袖气得微抖,道:“岂能让他做了侯?那沙场好男儿无数!哪个、哪个不比这个强?”他越说越痛心疾首:“白鸥真是……此子粗鲁!我是不认的!”